哲学科学常识-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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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知识,常识所称的内容就更其繁杂。按照常识,鲸鱼是一种鱼,这份常识保存在“鲸鱼”这个词里,但鲸鱼是哺乳动物,不是鱼类,这也是“小学生的常识”。太阳东升西落,这是常识,不是太阳在转而是地球在围着太阳转,这也是常识。为了区分,我们也把后者称作“科学常识”。
关于“常识”这个词,还有几点应当谈到。
“常识”属于我所称的那类移植词,大致是mon sense的中文译名,但在汉语的用法里,若细加分辨,mon sense并不是完全对应。常识较偏重明面的事实,mon sense较偏重于事实里所含的道理,有时译成“常理”更为适当。不过,偏重是偏重,mon sense并不直指自然理解。
“常识”这个词像“知识”这个词一样,不指称错误的东西。我们普遍而长期相信的事情,有些是错的,可一旦知道其为错误,就不能称之为“常识”。布鲁诺不是由于坚持日心说而被教廷烧死,尽管人们普遍这么认为。这时我们得说“流行看法”、mon belief之类,不能说“常识”。在哲学讨论中,“常识”往往混同于“流行看法”,泛称人们普遍地、长期地相信的东西,但这并不是“常识”的正确用法。
说到“流行看法”,它还不止于对事实的认定,它更多的时候是指民众理论,即人们未加深究通常接受的解释。这一点尤容易引起混乱。固然,什么是对事实的认定,什么是对事实的解释,并不是处处分明的,尽管如此,两者大致有别。本书说到常识,若不加说明,总是指前理论的常识而非“科学常识”,指对事实的认定而非对事实的解释。
常识不来自证明。常识是说: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看到水往低处流、火焰向上窜、太阳东升西落,那就是水往低处流、火焰向上窜、太阳东升西落。妈妈告诉我眼镜蛇会致人死命,老师告诉我仁读如人,那就是眼镜蛇会致人死命、仁读如人。我不去证明眼镜蛇会致人死命。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不怀疑妈妈和老师告诉我的事情。
常识不由证明得出,但常识并非没有道理。太阳、月亮独一无二,金星、木星、天狼星、牛郎星都归在一类,都是“星星”,其中的道理是明显的。鲸鱼归在鲨鱼一类而不归在老虎一类,道理也是明显的。
如果我们要把事实和道理分开来谈,那么,常识通常是以事实的方式给予我们的,我们接受这些事实,同时就逐渐明白了其中包含的道理,也就是说,我们对这些事实有所理解。我见到一种从未见过的动物,我会自然而然把它叫作鱼或叫作鸟,我理解包含在“鱼”和“鸟”这些名称里面的道理。我常称之为自然理解的,指的首先就是常识里所包含的理解。
世上的事情大多数是可理解的,且无需谁有特别强大的理解力。这是因为,前人理解事物的努力一代代传给了我们。前人对事物的理解通过种种方式传给我们,其中最基本的一种方式是语词。我从来没有见过丹顶鹤,第一次见到就把它归入鸟类。前人把动物分成鸟兽鱼虫,鸟长着翅膀,会飞,等等,而不是把动物分成希奇古怪难以识辨的类别。
常识是由常情培养起来的。我几次说到,正常的事情不需要解释。固然,在常情和反常之间并无明确的界线,筷子在水里看起来屈折,这有点儿反常;但类似现象也不少,让人见怪不怪。当然,张三见怪不怪的,李四也许要去探究,天为什么是蓝的?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不过,常识的追究总要停在某种常理上。我们搜索常识中包含的各种道理,看看哪一种能够应付相关的情形。这一类解释,是所谓常识解释。所谓常识解释,原本就在于把反常的事情转归到另一种常情之下。爹娘都是大个子,怎么生出这么个小个子来?小时候没吃的。爹娘个子大孩子也个子大,这是常情。营养不良长不壮大,这也是常情。
常识和理论(2)
如果归不到任何一种常情之下,常识就无能为力了,或者胡乱提供个什么解释。磁石吸引铁屑,因为磁石有灵魂;出现月蚀,是被天狗咬了。灵魂无须接触就能起作用,这是常情。月饼被谁咬了一口,就会缺掉一块,这也是常情。只不过,有灵魂的东西一般有动作有表情,磁石却没有这些。结果,为磁石能吸引铁屑赋予它灵魂,这种解释和没解释差不多。天狗食月也是让人起疑的解释,天狗是为日蚀月蚀特设的,平常不知道它还在干些什么。再说,它为什么每次咬了一口月亮,过一会一定又把它吐出来?常识本来就解释不了怎么看都反常的事情。
细致、系统观察到的现象,仪器观察和实验所产生的结果,则更是常识难以解释的。水往低处流,可是在虹吸管里,水却升了起来。常识本来是在日常经验中培养起来的,而系统观察和实验恰恰专注于那些与日常经验相异的事情。在平常生活中,我们知道日月星辰周行,知道日蚀月蚀,也许还知道火冲和金星凌日。但我们并不知道火星和金星的逆行。常识不知道这些事情,当然更谈不上因由这些事情形成某种或明述或默会的道理。
理论家知道这些事情,而且他特别关注这些事情,这恰恰是因为常识不能为它们提供良好的解释。理论的解释力特别显示在它能解释虹吸现象、磁石的吸引力、日蚀月蚀、行星逆行等异常的事情。自然厌恶真空的学说解释了虹吸现象。地上有个洞,水会往里流,为什么人们不用这个现象来作为自然厌恶真空的例证?因为水往低处流是正常的。水本来不往上流,在虹吸管中却往上流了,因此,它特别引人注目,需要解释,而这也恰恰是常识无法解释的。也正因此,它作为自然厌恶真空的例证特别具有说服力。
理论靠什么提供解释?靠讲道理。从何处找到道理?从常识。除了包含在常识里的道理,还能从哪里找到道理?还有什么我们能够理解的道理?理论家在成为理论家之前先得是个普通人,是个常人。爱因斯坦说:“科学整体无非是日常思考的精致化”,也是在这个方向上说的。理论家在营建理论之前,先已具有很多常识,他在学会理论语言之前也必须先学会自然语言。
理论所依据的道理来自常识,但是,理论解释不同于常识解释,它并不只是借用那边的道理来解释这边的事情。也不是停留在与常识同一层面上的拼拼凑凑而成的整体。在一个理论中,那些包含在正常情况中的道理,通过某种疏通和变形,获得组织,其中有某些道理上升为原理,把包含在多种常识中的多种道理连成一个系统。理论的系统性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减少原理的数目,把定理和原理联系起来。理论用这个整体的道理对世界做出整体解释,而整体解释把我们带到对世界的更深层面或更高层面的识见。
所谓整体解释,就是同一个原理既解释了反常现象,也解释了正常现象。自然位置学说解释了为什么弹簧被拉长以后,外力一旦消失,弹簧又回到本来的位置;它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苹果熟了掉到地上,水往低处流,火往上升,解释了为什么地球是圆的。自然厌恶真空的原理解释了虹吸这种奇异现象,同时也解释了物体运动的速度总是有限的这一寻常事实。苹果熟了掉到地上,水往低处流,火往上升,这些是正常的现象,本来无需解释。牛顿并不要解释苹果为什么落到地上,但万有引力对这件事也具有解释力。我们总是从反常情况开始追问为什么的,但理论的回答要既适用于反常又适用于正常,或者反过来说,理论消弥了正常与非正常。
另一方面,有一些事情,本来我们觉得自然而然,却成了某种理论需要加以解释的事情。笔直抛到天上的物件掉到脚边而不掉到西边,这本来不需要解释,我们根本提不出这样的问题,但这成为地动说需要解释的一个问题。当然,地动理论最终要表明这件事情也服从于一般的原理,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理论挖掘常识里包含的道理,使之成为明述的道理。但明述包含在常识里的道理只是理论工作的家庭作业。理论的目的不是把常识中隐含的道理加以明述,也不是对常识加以总结。多重天球理论并不潜在于我们的常识之中。理论的目标是对形形色色的事情提供统一解释,营建理论是一项新事业,是一种新的追求。牛顿力学的少数原理对月球轨道、天王星轨道、潮汐运动、炮弹的轨道给出了统一的解释。通过更为融贯的道理,通过更为一致的形式,理论为更广大的世界或更繁多的资料提供解释。
理论虽依据常识所包含的道理,理论解释却不同于常识解释。我们的常识并不是一个体系,并不对世界提供统一的解释。理论也不是宽泛含糊的所谓常识的延伸。在这一点上,误解最多。地心说比日心说更合乎常识,但它并不是常识,它是一种理论,对天文现象做出统一解释。在这个理论中,七大行星的运动方式始终是核心问题。而在我们常人眼里,并没有所谓七大行星。太阳是独一无二的,月亮是独一无二的。金星、木星则与天狼星、牛郎星相属,都是星星。
对照来看,常识高低不平厚薄不一,也没有总体指向。各个片断的常识以极为繁杂的方式互相勾连,有时通过类比,有时通过认知原型,有时通过语词,有时通过某个单独的事例或印象极深的个人经历。常识不是体系,它不是由原理统帅的。重要的常识是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常要用到的常识,它们具有感性上和经验上的重要性,而不是像原理那样,具有在一个解释体系中的重要地位。
《列子·汤问》里面有《两小儿辩日远近》,说的是两个小孩子在那里争论太阳中午离我们近一点还是早上近一点,一个小孩说太阳早上出来的时候挺凉的,到了中午就热起来,热的东西当然是离我们越近越热,可见太阳在中午离我们近些。另一个小孩说,太阳刚出来的时候那么大,到了中午就变小,什么东西都是离我们越远就越小,可见太阳中午离我们远些。两个小孩子争执不下,据说孔子路过,听了这争论,也决定不下孰是孰非。
两个孩子所依据的都是常识里包含的道理,但这两个道理就事论事,并不串到一起形成一套融会贯通的道理。这个故事妙在找到一个焦点,两种道理在这里冤家碰头,这两种道理各自都是再自然不过的常理,聚到一起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
常识和理论(3)
常识包含的道理就事论事不相连属,中间有很多缺口。为了提供统一解释,理论家必须把包含在常识中的形形色色道理加以组织。在这一组织中,他必然重视常识中的某些道理,忽视另外一些;把一些视为主要的,把另一些视为次要的。从一些道理中,通过种种延伸和变形,再得出另一些道理。在这个过程中,理论难免相异于某些常识。常识把金星和牛郎星归在一类,现在,天文学把金星和太阳、月亮归为一类,叫作行星。随着理论的继续发展,理论家可能得出在常识看来更加古怪的结论,例如太阳静止而地球转动。理论家的思考并不古怪,但他会用我们都能明白的思考和推理引向让我们大吃一惊的结论。
天文学对天体的重新分类,显然是为了产生系统解释。常识把金星和牛郎星归在一类,自有常识的道理。古代天文学把金星和太阳、月亮归为一类,叫作行星,它也有它的道理:它们都是和恒星步调不一致的漫游者。这个道理对建构多重天球理论是重要的道理。这个理论具有更强的或曰更连贯的解释力,但在这个统一的理论中,事质领域被重新组织了,我们原来近邻的经验被隔开了,原本不大相干的事物被放到了一起。
近代天文学又修改了托勒密天文学的分类法,把太阳和天狼星归在一类,是恒星,金星是行星,月亮是卫星。这一转变,在相当程度上与取消天上事物和地上事物的区别有关:现在,天文学要转变成为物理学的一部分,它需要服从一个对天上事物和地上事物总体的更连贯更系统的解释。新天文学理论更加连贯系统,对更多的现象具有解释力。
人们常常问,理论是否必须合乎常识?这个问题不似一眼看上去那样明白。首先,如前指出,“常识”这个词本来就不指称错误的东西。就此而言,理论当然必须合乎常识。这个问题问的大概是,理论是否能够表明“流行看法”是错误的。当然能够。狮子不食腐肉,灰尘里会长出小生物,独眼倾向于生出独眼,占星术,这些都是人们长期普遍相信的东西。不过,常识关心的是身周的事物,在这个范围里,人们很少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