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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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李虎仁恭恭敬敬地把苏凤池送了出来,还一迭连声说:“兄弟多费心哇。我不会叫你白忙。”
苏凤池大大咧咧地说:“李队长,咱们弟兄还分什么彼此,等大青的婚事一完,我就过来请神。”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条纸烟。
李虎仁满脸病容,憔悴不堪,精神委顿,一扫平时人精的风度,他叫了声“引弟”,没听见回答,就心事重重地回到正房去了。
白白对引弟说:“请神? 给你? ”
引弟摇摇头。
“那给谁? ”白白更加迷惘了。
“给我爹。”引弟的声音很低。
“你爹咋啦? 我二爹看来还不会失业哩! ”
“病了。”引弟故作镇定,耳语似的说。
“甚病? ”
“……”
“又是跟上鬼了? ”白白猜测着说,“这鬼……”
引弟举起右手,捂住她的嘴。
“白白! ”
“咋? ”
“唉,叫我咋说呀? ”
“引弟,告诉我,你爹的病,跟你有什么瓜葛? ”
引弟脱口说出:“问你二哥去哇! ”
连忙把脸埋在炕上的被子中。
白白心里若明若暗,但她不往下问了。引弟把二青都说出来了,下面的话,她就不便听了。
“你们……”她感到脸上滚烫,摇下头,代替了后面的话。
引弟抬起头,脸上洋溢着动人的风采,内心的甜蜜,毫无保留地反射到脸庞上,白白虽然没有经验但也可以推测,连忙把脸转向窗户。
男人女人们之间的奥秘,白白到目前为止,仅仅停留在理论上。
她从引弟家出来,还安顿她:“引弟姐,你自己先要挺起腰杆! ”
引弟点点头。
白白从李家出来,心绪很乱,她感到当初答应刘改兴搞文化科技站,也许是一种轻率的行为。
芨芨滩的人,说来在当地时间并不长,听老人们讲,也就四五代人,她爹说过,苏家在这儿还算早落户的呢! 从前,这里是名符其实的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红柳、芨芨滩,清朝那会儿,四面八方的人,为生计所迫,到了这里,发现地处河套西端的这块风水宝地,是养活穷人的地方。
土地肥沃,灌溉便利,有黄河水,旱涝保收。
“锅台上插根擀面杖都能活! ”老人们这样形容当时的情景。
烧红柳,吃白面。这就是当时的写照。
食能果腹,仅此而已,其他的享受就无从谈起,过的是一种饿不死的“富日子”。
山药圪旦烩白菜
少穿没戴穷不坏
山曲儿是这样抖的,生活实际也是这个样子。
解放以后,其他地方越发展,相比之下,芨芨滩也越落后了。地处偏僻的阴山南面,交通闭塞,没路没电,又远离城镇,消息贫乏,视听堵塞。“一大二公”那会儿,芨芨滩分红虽说不高,但保证口粮是没问题的,所以,在红烽乡,它还算个“世外桃源”,想到它这儿落个农村户口,也不那么容易。
凭这一条,田耿和李虎仁就值得傲视其他大队的同僚。
芨芨滩人既妄自尊大又十分自卑。
“环境决定意识,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决定意识。”
白白记得水成波这样给他们讲过最为粗浅的“唯物论”。
芨芨滩人有他们自己的思维方法和观念意识。
进入八十年代,芨芨滩人才慢慢发现,他们从前引以为荣,引以为乐的那些所谓优势,正在消失或者变成相反的东西了。
大排干从村子北面穿越,使两岸的田地迅速盐咸化,芨芨滩像患了重病的人,地表植物逐年稀疏,完全失去了昔日草木繁盛的风光。放几只羊,都难以满足他们的口粮了。
在其他地方早已不再为温饱发愁,大踏步迈向现代农业的时候,芨芨滩“以粮为纲”多少年一贯制的经济结构,使它远远被抛在了时代后面。
没有电,就无从谈现代化。
芨芨滩人没见过电灯,没乘过汽车的人,还为数不少呢。
像死鬼赵六子,还在“四清”初期,去城里开过一次贫协大会,住过招待所,电灯电话,没用过也见过。村子里有些老汉,老太婆,几十年足不出村,记忆还停留在民国年间。
相形之下,到城里念过书或者当过兵的新一茬儿,耳闻目睹,对比分析,对芨芨滩的落后与贫穷,就有切肤之痛了。
全村的文化中心,就是学校,中心的中心,就是水成波。
水成波是芨芨滩精神上的权威。
白白一路走,一路想,她人生的路,真是像这条田间小路,磕磕绊绊,很不平坦,人家方辰的高跟鞋,能在这儿一显身手吗? 非把后跟崴掉不可。
人比人活不成,毛驴比马骑不成,真是不能相提并论。
这样一思谋,白白感到灰心,沮丧。芨芨滩人,不仅贫困,还十分固执,守旧的劲头比接受新事物的劲头大。
什么朝代了,还相信她二爹的胡说八道。
白白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就来到了小学校,娃娃们正放学,水成波往他的办公室走着,他身边跟着从从。
她向水成波说着什么,满面春风,水成波不答话,只管走路。
他一抬头看见苏白白,仿佛得到了救星,立刻喊她:“白白过来。”
从从向白白看一下,笑一下,往别处去了。
白白走到他跟前说:“水老师,你回家不? ”
问过了,才后悔问得不妥,他哪里还有什么家啊。
水成波不在乎,笑着说:“回办公室说话! ”
两个人找地方坐下,白白说:“水老师,事情可真扎手。”
水成波点下头,并不意外:“像吃烙饼那么简单,还要苏白白干什么呀! ”
白白不好意思地笑了:“有鸡天也亮没鸡也亮天。”
“鸡跟鸡就不一样了。”水成波依然在难得地微笑。
白白说了引弟的事,水成波说,还得叫她二爹现身说法才能去除芨芨滩人心头的妖雾。
白白说了她们的设想,成波表示赞同。
“我这个顾问,有时顾不上问,你就自己多动动脑筋,找二青海海他们商量,总有办法! ”成波这样叮咛,听到海海的名字,她的心狂跳不止。白白点头说:“水老师,去我家吃饭吧! ”
水成波说:“不了,我去海海家,他有话跟我说。”
白白告辞出来,又想转回去,叫水成波捎个话给友海,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那个勇气。
从从看见她出来了,就拉上她回家,留她在那里吃晚饭。
白白路上对自己生气:去找成波,还不是想在那儿能碰见海海吗? 不如人家从从,也不如月果。
白白这时一边擦身子,一边还在谴责自己。
月亮挪到西边,她的屋子正好埋在了树阴的影子里面。
她刚擦光身子,正要躺到那半截炕上去,忽然发现窗户上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白白正想叫一声,窗棂上响起了敲击。
咚咚!
白白压低嗓音,带着惊疑问:“你是谁? ”
夏天,窗户关得并不严实,从缝隙中挤过来两个字:海海。
白白喜出望外,一时说不出话,赶忙把衣裳穿上,站到窗户跟前。
“出来,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外面的后生在下指示。
里面的姑娘迟迟疑疑,没做出反应。
“快走,一会儿更晚了! ”外面催促。
“……”白白惴惴不安,悄悄开了门,闪出身子,向父母的屋子看一下,静悄悄的。不等她思索什么,海海拉住她的手,很快出了院子。
白白又惊又喜又怕,心跳得咚咚的,像一匹狂奔的马驹子……
4
红烽一带,尤其在芨芨滩,凡有红白事业,一家主办,全村出动。
这种群体性,不知从哪会儿形成的。
苏凤河给大青娶媳妇,在芨芨滩,在苏家都算一件大事,村民们参与的热情和诚挚就更是空前的。
女方因为家不在跟前,还省下了迎娶的诸多程序。头天晚上,让四川女子住在从从家,第二天清晨,再从田家迎娶到苏家。
第一顿饭是几乎全村男女老少都来吃汤糕,软精软精的油糕,苏凤池熬的羊肉豆腐粉汤。
满村都是香喷喷的气味。
就连刘改兴也不能免俗,也搭了礼,吃了汤糕。
整个苏家大院,摆满了苏家的或借来的高高低低的各级档次的桌子。海海、二青、宝弟和丕丕十几个后生马不停蹄地上汤上糕,个个满头大汗,笑逐颜开。
早点过后,新媳妇也回来了,就在苏凤河屋子前摆了张办公桌,蒙了一块毛毯,就算是“主席台”。
招弟特意赶来参加婚礼,满身珠光宝气,耳朵垂子下头晃着金灿灿的耳环,描眉画眼,神采飞扬。
她是毛遂自荐的证婚人即介绍人。刘改兴代表村干部们也讲了几句祝福的话,留下的红火,就让后生们去闹了。
这天天气十分赏脸,蓝蓝的天空,微微的清风,正适合办喜事。
地里的营生,忙过了紧张阶段,人们也可以松弛一下了。
借此机会,刘改兴和几个村干部还有水成波,对以后的工作又安排了一下。这时,苏凤池红光满面地走过来,挨个给人们递烟。
刘改兴说:“苏老哥,咱们村的头号光棍是你。哪天我们吃上你的喜酒,芨芨滩的改革开放才算是打了大胜仗。”
苏凤池笑着说:“刘村长,姻缘姻缘,我这会儿还没碰上有缘的女人,老外父在后山放骆驼呢! ”
人们说笑了一阵,陆续散了,等半后晌吃那顿主餐。
海海几个后生忙着烧火,炖肉。
苏凤池忙中偷闲,在苏凤河屋里打盹。村子里办事业,是他最得意的时候,不光混个油嘴头子,还是他抛头露面的机会,体现他自我价值的机会。
苏凤池有一手好技术:熬得好粉汤,而这又是红白事业上必不可少,有“序幕”作用的食物,所以,苏凤池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今天,刘改兴夸他的粉汤有水平,又上了一个新台阶。苏阴阳心花怒放,对他的过失,不操办赵六子的丧事,也就予以宽恕了。
大青的女人,是他从中搭线才成的,苏凤池不免以功臣自居,这会儿,屋里没有别人,他躺在炕上,两条腿架起来,不住地摇晃,还哼着山曲儿:
远远看见是个你
肚里头生铁化成水
人说神仙百样样灵
我看治不了人想人
在外面干活的宝弟正从窗台下面过,听到耳朵里,就大喊一声:“唱得真好,芨芨滩出了蒋大为! ”
苏凤池吃了一惊,一骨碌爬了起来。
宝弟哈哈笑着走过去。
苏凤池点上一根烟,吧吧地抽,兴致被宝弟冲淡了,从宝弟想到引弟,从引弟又想到李虎仁。
那天李虎仁把他请去,鬼鬼祟祟地把自己的遭遇说给他,求他给“破一破”。
“我看得真真的,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李虎仁心有余悸地回忆,“是不是……”
苏凤池对他的潜台词心照不宣,口吻严重地说:“老李,我看是那个女人阴魂不散,找个合适日子,破一破。”
李虎仁连忙说:“花用什么,你尽管说,唉,也怨我那会儿一时糊涂。就种下祸根了。”
苏凤池说:“人也死了,还提她干甚? 只要请个神镇住她,就平安无事了。”
李虎仁塞给他五十块钱,一条烟,让他千万收下。
苏凤池借水行船,就收下了,他明白,成波女人死了,以后,死口无对,他在李虎仁心目中,也失去威慑力。这也是他李虎仁心怀鬼眙,自作自受,不要白不要,以后给他财物的机会恐怕也不多了。
但是,也有美中不足,使他心神不安,又不便对人明言的事。
苏凤池那天一觉醒来,发现脸上的手绢不知去向,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没发现踪影,这使苏神官心惊胆战,汗毛直炸。
这可真是阎王叫鬼捉了。
这块手绢来的蹊跷,去得奇怪,难道它真是什么鬼怪的东西吗?
苏凤池被它搞糊涂了,也碰上自从他当阴阳以来,最神秘的事件。
他没法对别人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否则他就不攻自破,成了芨芨滩上的一个笑料,从此,饭碗也就彻底砸了。
花手绢带给他许多遐思远想,他甚至把村子里几个年龄相当的寡妇过了一遍,企图从中筛选出个可以把手绢留给他的人,但数来数去,不是不够风流,就是有贼心没贼胆,不大像。
早年也打过个把伙计,那都是遥远的记忆了,不是儿孙成行,就是已成故人,她们绝不会同他共温旧情的。
苏凤池对手绢很费了几番脑筋,仍然莫名其妙。
可以肯定的一点,他认为,手绢绝非幻影,他还用它包过哥哥的钱,在枕头上,脸上,放了好几天呢!
但他难以理解的是,它怎么忽然又失踪了? 明明在自己脸上盖着嘛,他爱闻那上头女人的气味。
一觉醒来,手绢无影无踪。
刚才,刘村长一句玩笑,又勾起了他的思绪。
他决定,这几天有意识地晚点回家,也许,那个对他情有独钟的精灵,还会光顾他那破家的。
苏凤池的思绪,被苏凤河几个人的到来打断了。
他们是商量盖学校的事,一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