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人家-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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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得好蠢,他笑得好欢,他攥住她的手。
碱土从手中淌完了,她握住的是自己粗砺的手心。
什么也没有,只有听不见的微风,在碱蒿子中间游弋,诉说生存的艰辛和昔日的繁华。
血滴似的夕阳,只留下半截在那个巨大的自茨圪旦上,地面上浓重的阴影正向她爬过来,村子上空,这儿那儿,白白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归林鸟雀叽喳成一片,扰乱了平静的晚霞。
她不想马上回去。
刘改芸的意识中并没有家,她只有儿子,要不是海海还用她照料,她根本不用回家。她多么向往一个家啊,那是她和他的,他们共同设计共同经营共同培育的小窝,也许它并不富裕,并不豪华,可她心满意足投入全部的挚爱。
那一直不过是一张蓝图画、一幅画、一个幻想。
它从来没有在她理想的地平线上出现过。
葬送了刘改芸憧憬的人,就是赵六子,今天压在黄土下面的这具尸体。
刘改芸向坟堆扔去最后一个蔑视,站起来向大队的林场走去。
脚下的小路依稀可见,太阳完全降落下去,天空留下一片乌蓝,先到的星星吐出幽幽的光辉。
刘改芸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轻盈有力,生活的困乏和疲倦,都一扫而光,她的思路也活跃敏捷,她在享受只有年轻人才会体验到的充沛与快意。
海海已经发觉了这种变化,首先在她的笑容里。
冲破樊笼的鸟儿,回游大海的蛟龙,获得自由的囚犯,想必就是这样欢畅吧。
刘改芸呀,再也不必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白眼讥嘲指指画画,为了尽自己的妇道和义务而同赵六子厮守了。
昨天,她第一次理直气壮,昂首挺胸,在亲爱的哥哥刘改兴,在情同手足的水成波的支持下,使红烽村,不,芨芨滩的殡葬史翻过去新的一页。
芨芨滩穷是真的,但正因为贫穷,又有许多穷讲究,办起红白事业来又十分遵守陈规陋习,再穷,在这些场面上,也要争面子比高低打肿脸充胖子。
还有一系列整套的规矩也不能有丝毫马虎。
赵六子生前几乎被人遗忘,他一旦死了,热心丧事的人忽然冒出一片,以苏阴阳为代表的人们,关注刘改芸如何发送赵六子,大家心中有数,刘改芸和赵六子一直心不和面不和。
披麻戴孝自不必说,至少要请一班子鼓匠,吹吹打打红火三天三夜。
还要恭请苏凤池看风水选墓穴定时辰,等等。
红烽在这上头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其虔诚超过了务艺庄禾。
苏凤池已稳坐钓鱼台,等待刘改芸去恭请了。碰到这样的场合,他的自我感觉是超过了田耿和刘改兴的威望。
他是神鬼的“特命全权大使”。
何况,全村人心里都明白,刘改芸和赵六子从入洞房那个夜晚起,就注定了赵六子继续打光棍,一打到底。
最先获得第一手材料的是那会儿还年轻,也热衷听房的李虎仁。
他趴在窗户上,把里面的动静一点不漏地记录下来。
为了防备赵六子突然袭击,改芸的衣裳容易攻破的地方都缝得死死的,赵六子只能望人兴叹。
他闹不过刘改芸。
李虎仁把细节向村子里张扬下一摊,包括刘改芸的誓言:“你要打动我,就死给你看! ”
刘改芸生下了海海,但大家心照不宣,从日子上推断,那决不是他赵六子的。
海海长大了,人们更加确凿认定了这一点。
她从此关闭了开放的怀抱。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炎黄子孙,似乎恻隐之心更重,尤其对濒临绝境的人。
赵六子活着,没人关心他,他已经死了,倒有人关注了。也许,是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吧!
但是,这个拭目以待的丧事,出乎人们意料,居然要从简从易地进行了。
首先,刘改芸没有在院子门口挂出“冲天纸”以示亲人归天了。
第二,海海没有披上白花花的丧服。
最后,在赵六子人殓时,什么动静也没有。
红烽村哗然了。
这无异于对千百年来的不成文法进行挑战,也是对那些大操大办的人家的一种高度蔑视!
议论开始了。
苏凤池以“权威”的身份,到刘改芸家来兴师问罪。
院子的里里外外,黑压压的人群,形形色色的面孔都有。老年人义愤填膺,中年人不冷不热,年轻人来看红火。
红火不过人看人嘛。
水成波几个人正要起灵,苏凤池上前按住了棺材。
“海海妈,鞋大鞋小不能走样子! 你这样干,老赵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 ”他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
一刹那,场面静极了。
所有的目光都噌一下,钉在刘改芸的脸上。
刘改芸拿手掠了掠有银丝的头发,眼睛在苏阴阳的脸上凝视了有几秒钟。
“老苏! ”她极平静镇定地宣布,“这是我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你要怕他来世变牛变马,你来发送他吧! “
“你……改芸,这是甚话? ”苏凤池的脸涨得发紫。
年轻人哄哄地大笑,老年人不平地叽叽喳喳。
刘改芸泰然处之,对成波说:“走吧! ”
苏凤池拦住不放,口气中含着威胁与煽动:“改芸,老赵要是死不瞑目,祸害全村,你可担待不起! ”
他这句挑动有效果,七长八短的声音向她冲来:“改芸,你不能作害众人呀! ”
刘改兴来了,大家给村长让开一条路。
苏凤池的关节发软了,满脸堆笑:“村长,我是替众人着想。”
刘改兴冷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并没有指责他。苏凤池赶紧溜了。
水成波乘机给大家上了一堂关于生生死死改革殡葬的大课。当他讲到,西藏人天葬,把死者放到高山顶上,任老鹰叼食时,人们发出了惊叹:
“啧啧! ”
“咦呀! ”
在议论纷纷中,人们陆陆续续地干营生去。
刘改芸明白,在红烽村,在一段时间里,她会成为一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指指画画的目标。
对于这些,她毫不在乎,多少年前,她不是已经当过众矢之的了吗? 明枪暗器把她穿得百孔千疮,舌头淫沫使她惨遭灭顶,正因为那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刘改芸才成了老光棍赵六子的老婆。
看到她跟一个全村最糟糕的人成为伉俪,那些人如愿以偿。在他们心目中,像刘改芸这么出色的闺女,生在一个地主家里,本身就欠公平,她应该是个丑八怪才合情合理。
刘改芸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在她背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刘改芸没有恐惧,她出于奇怪站住,并转过脸。
“改芸! ”
“田书记? ”
刘改芸愕然了。
在整个丧事的过程中,他没露过面,在这时候跑来了。
田耿可不是那种“自个坟上不烧纸,别人坟上哭个死”的人,他不想多管闲事,从刘改兴成了村长,他成了甩手掌柜。
她定定地看着暮色中的书记。
田耿在她的审视下有点局促,先笑了一下,然后说:“改芸,我,想叫你回家去说几句话! ”
“回你家? ”
“回我家! ”
刘改芸并没有兴奋,她只觉得悲怆。多少年了,田书记在她眼里是至高无上的人物,他的门坎,决不是一个地富子女能去跨越的。
她忘不了,正是这位田书记,当年声严厉色地“劝”她嫁给“贫下中农”赵六子,以减轻她“拉工作队员下水”的罪行。
“老赵不嫌弃,还算抬举你哩! ”那句把她年轻而温柔的心砍得七零八落的话,至今在耳畔轰鸣。
她抗争她反对她哭闹。
一切都无济于事。
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脱颖而出的新书记,这样劝导初涉人世的刘改芸:“你跟贫下中农一块儿搅稀稠,可以减轻你父亲的罪过。你爹妈生下你,不就图个指望? 你不想为他们尽份孝心? ”
刘改芸茫然了,她点了头。
但她的顺从并没有改变父母的境况,刘玉计在听到她准备嫁给赵六子后,像受伤的野兽那样长嗥一声,去林子里上了吊。
为赵六子推波助澜的,就是这个田耿。
从那以后,刘改芸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田耿也用不着她的奉承。
“改芸,他,也死了,事情都过去了,我,对不住你,对不住……”
田耿的声音低下去,有点哽噎。
刘改芸从他身边跑开,直到村子边沿的草丛里,她才趴在地上,把自己的悲声压在胸前。
潸潸的泪水汩汩淌出,那是多年的积蓄,她的爱她的恨她的委屈思念,都溶化在滔滔不断的泪水中。
“对不住? ”
好轻松好简单好扯淡的几个字呀,它们能补偿她的什么?
让他们去跟赵六子生活一天试试!
改芸好伤心好悲痛好怨恨!
一个人的命运,就由那三个字来交换吗?
她不知哭了多久,积压心中的悲愤才渐渐平息了一点,毕竟,这位二十多年来主宰红烽生杀大权的人,向她低头认错了。
她还没有听谁说过,田耿也有“负荆请罪”的时候。
悬在西天的残月,哀伤地注视着她。
刘改芸坐起来,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她长长地深深地松口气。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海海有一回不知看一本什么书,冒出一句:“噩梦醒来是早晨。”刘改芸咀嚼这句动人心弦含义深长的话,心头一阵激动,她还有早晨吗?
她还不到四十岁,在人生的旅途中,刚刚进人中点。
“改芸,改芸! ”
一阵呼唤,急切,紧张,由远而近。
她站起来,向东边嘹去。她已经听出来,那是水成波。
刘改芸走出草莽:“成波,我在这儿! ”
水成波气吁吁地来到她面前:“你咋不回家? 海海不是明天要进城吗? ”
刘改芸凄然一笑:“成波,我,想一个人好好清静一下。海海大了,他省得怎么办。”
“改芸,还没清静好吗? ”水成波向她笑了一下,她从这个难得的笑容中,看到了过去的岁月。
“他可真死了。”刘改芸说。
“我刚才在他坟上钉了一块牌子,算个墓碑。”
“还给他留个纪念? ”
“改芸,叫后人也知道,红烽出现过那么一个人物。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嘛! ”
刘改芸温柔地看着他。
“我在路上碰见了田书记,他好像到坟地上去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来找我的。”刘改芸告诉他。
“可惜,他这个反平得太迟了,太迟了! 残者不能复全,死者不能再生。改芸,你细思谋过没有,田书记他们当年那么干,害的不光是你,还有赵六子! 他一辈子也没有从你身上得到过半点温情,徒有虚名,好可怜呀! 他固然活该,也是一个牺牲品! ”
“他是自作自受! ”
“当然。改芸,在今天,在咱们红烽,还有人在重演那种悲剧,这些人的脑袋,还在清朝的垃圾堆里钻着。”老师感慨而且忿忿然。
“你说引弟? ”刘改芸的心情明朗起来,像多少年前那样,跟水成波无话不谈。
水成波点下头。
“不过,成波,引弟可不冤枉,有二青惦记着她……”
水成波不想去触动那根细腻的心弦,没做声。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水成波听到了从前那个刘改芸的声音。
“你要不嫌我那儿气味不大好,就跟我回去吃饭吧! ”他这样建议。
刘改芸说:“你是叫我去给你做饭吧? ”
水成波笑了。他今天的表情格外丰富。
他们边走边说,刘改芸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间,充分享受这飘荡着庄禾清香的夏夜,她如饥似渴,呼吸还没有凉下去的夜气。
刘改芸被生活忘却,她也忘却了生活。
她跟水成波谈起了海海的“野心”,以担忧的口吻说:“我怕他养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水成波不以为然:“失败是成功他妈呀! 只要肯拼搏,我看希望很大。改芸,咱们那会儿不是幻想能有这么一天,农村里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多了,受苦也有文明气? 连那个大学生……”
他戛然而止。刘改芸颤抖了一下,加快了步子。
这时,他们离黑压压的白茨圪旦不远了。
一团白色的影子,从白茨堆的一个什么地方蹦了出来,匆匆地向沙梁下飞去。
白色的影子距离他俩只有十几步远,刘改芸惊疑地抻了一下水成波的袖子:“看! ”
“我看见了。”他悄声说,“改芸,我敢断言,这个白茨圪旦里,还有一个人。”
“嘘! ”改芸的指头按在他嘴上。
“你认出来了吗? ”
“嗯! ”改芸肯定地松开手指。
过了一阵,二青大摇大摆,吹着口哨,尾随那个白色的影子消失
在夜色中。
“他们真会找地方! ”改芸赞叹着。她心头漫过一片苦水。
她咂了几下嘴唇,似乎在品味自己的苦涩与别人的甘甜。
“二青回来了。”水成波的思路分了岔,“他的饲料厂一定有了眉目。”
刘改芸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