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0-11-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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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浪萍风梗飘转四方的柳永,对他的故乡可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在《归朝欢》中,他说“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在《满江红》里,又说“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这位最善于表现游子情怀的词人,在《八声甘州》这首名作中抒写他的旅人望远之怀,客子思乡之念,行役羁旅之愁,登高临远之思,就是以秋日黄昏的长江为背景,从头至尾,长江的波浪拍痛了他的乡愁也拍湿了他的诗行。
南宋末年的蒋捷是一位颇具创造性的诗人,他写于南宋灭亡之后的《虞美人·听雨》,自是千古传唱的于个人于时代都是丰碑式的作品,他的《一剪梅·舟过吴江》呢?写水与飘泊,写漂泊与离愁,也是青钱万选之作: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是江苏宜兴人,家在太湖之西岸,而吴江则是太湖东岸的吴江县。词人在东飘西泊的旅途中,船过吴江,又逢春雨,他自然怀念地不在远的家乡,和家中亲情的温馨,并发出年华逝水有家难归的人生慨叹。“红”与“绿”本是形容词,在这里被创造翻新,让它们兼职打工成为动词,照亮照花了历代读者的眼睛。其中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也许是从李煜的“樱桃落尽春归去”点化而来,但贵为帝王才子的李煜,也会要承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漂泊,大约也是诗歌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了。在当代,海峡彼岸认同大陆尊重民族文化如割不断的脐带的众生,远在他乡异域海角天涯的炎黄子孙,他们的灵魂深处,大都不免有一种沉重的飘泊之感,他们常常在海风中西风里回首他们血脉相连的故国,所以余光中早年曾有名诗《乡愁》与《乡愁四韵》,与江水和海水相关,最近他在《母亲与外遇》一文中,又说“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而“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飘泊的龙族叫他做大陆,壮士登高叫他做九州,英雄落难叫他做江湖”。而另一位台湾名诗人洛夫呢?他当年就曾借李白的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在《床前明月光》一诗中,他就说“不是霜啊/而乡愁竟在我们的血肉中旋成年轮/,在千百次的/月落处/只要一壶金门高粱/一小碟豆子/李白便把自己横在水上/让心事/从此渡去”。当代台湾优秀诗人所写的飘泊之感,许多都与“水”相连,而且大都能从唐诗宋词中找到它们的渊源与血缘,犹如一株花开千年的老树,新花虽然已不是旧花,但植物学家仍可以为新花寻根问祖。
三
水与漂泊,有时还只是个人的离合悲欢,诗的出发点本来是个性化的对生活独特的体验,如果这种体验能和他人相通,表现得又颇为艺术,即使是独弦琴,也同样动人,然而,有的词人写水,正如一滴水珠可以反射太阳的光芒,他们的作品却反映了一个时代,虽然仍是个人的独奏,但弓弦响处,却宏大深沉有如一曲交响乐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翻开《全宋词》,你可以听见在那个国势日衰变乱日亟的朝代与时代里,江河湖海演奏了多少时代的怨曲与悲歌。已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情,也没有“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胜概,那都是前朝的景象与昔日的光荣了。在宋代尤其是南宋的许多词章里,呜咽的是我们至今仍然盈耳却不忍卒听的水声。
如同河之两岸,由北宋而南宋,词风由绮思柔情珠帘绣幌而感怀家国悲歌慷慨,南渡之初的陈与义、朱敦儒架设的即是过渡的桥梁。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金兵渡黄河而攻洛阳,原是洛阳人的朱敦儒仓皇南下,加入哀鸿遍野的难民队伍,与凄惶的风声与凄厉的鹤唳一起,入两湖历江西而至两广,沿途写了好几首北宋前所未有的“难民词”。如果中国有“难民文学”,朱敦儒的作品就可占有其中重要的篇页,如《采桑子·彭浪矶》: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 碧山对晚扁舟冷,枫叶芦根。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
“彭浪矶”,在今日江西彭泽县的长江边,江中有大小孤山与之相对相呼。这首词,是朱敦儒南奔途中经过此地即景抒怀之作。时代本来就是一个愁云惨雾的时代,何况节令又正当北雁南飞枫叶裻花秋瑟瑟的时候?此时的长江,在去国怀乡辗转避难的词人眼里心中,当然已经全然不是苏轼词中的豪壮景象,更引不起“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绮思与豪情,而是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一水牵愁万里长了。
原籍洛阳的朱敦儒如此,他的同乡同是洛阳人的陈与义呢?靖康之难,金兵南侵,陈与义自河南陈留仓皇南奔。建炎三年(1129)腊月,他在今日湖南衡山县,和流寓于此的同乡友人席大光不期而遇,北调南腔,言及家国巨变时都不胜唏嘘。次年元旦后几天,陈与义离衡山经衡阳去邵阳,在离筵上作《别大光》诗,并作《虞美人·大光祖席,醉中赋长短句》:
张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 歌声频为行人咽,记着樽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
陈与义携家南奔,辗转道途,和友人小聚之后又匆匆言别,而此去邵阳,先要经过一百二十里外的衡州,即今日之湖南衡阳。全词忆昔思来,首呼尾应,而千里湘江之水,担负的却是“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的重任。这虽然是化用苏轼在扬州别秦观时所作《虞美人》中的名句,但却并不是前人的重复,而包容了前者所不具有的时代内涵。他的这种“离愁”,不仅是友朋之间别离的“小苦”,同时更有国破家亡的“大忧”。我也曾在衡山作客,小作勾留,当然不免忆起陈与义匆匆来去的前踪往事,不知我的上述想法是否合于他的初心?本想和他杯酒言欢,把袂谈词,可惜我已找不到他了。
登山临水而放眼时代,宋词中的代表人物当是辛弃疾。人称有“词人之词”与“志士之词”,辛弃疾不仅是笔花飞舞的词人,更是心忧国家与民族的志士。他登高望远,临水伤怀,他写水的词章,水光如镜,映照的是时代的苦难,水流如歌,吟唱的是志士的心声。如“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寓指时局的艰危;如“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念奴娇·书东流村壁》),抒发身世与家国之恨;如“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鹧鸪天·送人》),写有志者处处掣肘甚至横遭陷害,真是古今同慨;“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指斥当政者的庸懦苟安,抒写对英雄功业的向往,悠悠不尽滚滚而流的是江潮,不也是他自己的心潮?他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更是如此: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郁孤台在赣州城西北角,章、贡二水至台下汇为赣江,即词中之“清江”,经造口、万安及今之吉安与南昌,北注鄱阳湖入长江。造口又名皂口,在万安县西南六十里。建炎三年一月,金兵分两路大举南侵,东路渡江攻陷建康和临安,高宗被迫浮舟海遁,西路则自今日湖北之黄岗渡江,直入江西穷追隆佑太后。近半个世纪之后,辛弃疾提点江西刑狱而驻节赣州,旧地新来,追昔抚今,他眼前的赣江,恍惚之中竟满是四海南奔的天下伤心人的泪水,重重青山虽挡不住江河行地,但令人怆然神伤的是国事越来越不堪收拾了。《菩萨蛮》原为抒写儿女柔情的小令,辛弃疾以他的射雕之手写来,却包举今昔之感家国之悲,慷慨苍凉,直追李太白的同调之作,而写一道小江水却可以反映大时代,辛弃疾提供的是不朽的诗证,建造的是永远也不会坍塌的纪念碑。
南宋之时,有人不断提供这类诗证。南宋灭亡之后,陈德武的《水龙吟·西湖怀古》,似乎是为那一多灾多难的时代所作的诗的总结:
东南自古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临堤台榭,画船楼阁,游人歌吹。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 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登临形胜,感伤今古,发挥英气。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借钱塘潮水,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临安是东南第一名州,也是南宋的京城,而西湖是名州的钻石,京城的花冠,而今钻石易主,花冠凋零,原因不在于外敌的强大,而在于内里的腐败。陈德武此词,是他用笔饱蘸西湖之水,为一个不能不亡的昏庸腐朽之王朝所谱写的招魂曲,也是为一个一去不可再回的时代所写的闭幕辞。
四
凡人从水中见到的是生活的实用,哲人从水中悟出的是生命与人生的哲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临流感叹的,是人生有限而宇宙无穷;“民归之犹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孟子指出的,是民心如流水而无法抵挡;“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水能覆舟”,荀子对政权与人民的关系之喻,给中华文化留下了发人警醒的“载舟覆舟”的成语;荀子的学生韩非则反师道而行之,鼓吹什么“为人君犹盂也,民犹水也,盂方水方,盂圆水圆”,芸芸百姓似乎只能作俯首听命的羔羊。老子呢?他既说“天下莫柔弱于水”,又看到水的“莫之能御”的力量。庄子呢?他体悟到一滴一滴之水虽然微不足道,但聚集起来,其力量却可以负载“大舟”。孙子呢?这位大军事家三句不离本行,他从水的流动形态中悟出的是克敌致胜之道:“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制胜者,谓之神。”
先秦时期是中国思想史的黄金时代,以上诸位哲人对水的思索与感悟,如同遥远的烛光,摇曳在两千多年前的时间的风中,永远也不会熄灭。诗歌中的景象又当如何?《诗经》中写山的诗句不少,写水的诗句则更多,而在《唐诗三百首》中,写河八十一处,海三十六处,浪二十一处,泉一十八处,湖与池十七处,其它涉及到水的七处,可见作为自然美的主要范畴的水,在人类生活与诗歌创作中的重要地位。咏水而兼及哲理的名篇,唐代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宋代朱熹的《观书有感》,一大一小,一豪壮一深婉,一咏千里黄河,一写半亩方塘,可称各有会心,其中蕴含的人生哲理,至今仍如不涸的甘泉,灌溉着读者的心田。
宋词中写水的篇什如星辰丽天,我以上所摘引的,只是其中的几颗,而宋词中那些写水而及于人生哲理的篇章呢?我且再采撷几朵星光,如赵师侠的《江南好》:
天共水,水远与天连。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 人与景,人景古难全。景若佳时心自快,心还乐处景应妍。休与俗人言。
词人写的是江南月夜的水乡景色,有如一阕水乡小夜曲,而其中的“景若佳时心自快,心还乐处景应妍”,抒写的是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对应关系,道出了旅游美学或自然鉴赏美学的真谛,富于哲理。同是宋人的范仲淹,其《岳阳楼记》中写的“淫雨霏霏”与“春和景明”两种景色,以及由此而激发的两种不同的内心感受,不就正是如此吗?
赵师侠是方内之人写“人与景”的关系,方外之人又当如何?且听名为圆禅师的诗僧所写的《渔家傲》:
本是潇湘一钓客,自东自西自南北。只把孤舟为屋宅。天宽窄,席天幕地人难测。 顷闻四海停戈革,金门懒去投书册。时向滩头歌月白。真高格,浮名浮利谁拘得!
以舟为家,以水为伴,鄙弃和疏远的是红尘俗世的蝇头小利,蜗角微名,这是一种人生方式与态度,也是看破红尘后一种高远的精神境界。世上的芸芸众生包括我自己,有多少人能从形形色色的名缰利锁中突围而出呢?读这位诗僧的悟道之词,我真想前去焚香顶礼,请他开启我这个凡夫俗子的愚蒙,在我六根未净的心上惠施去火清心的甘露。
与圆禅师心念相通的,在宋代至少有大诗人苏轼。元丰五年(1082)的一个秋夜,被贬于黄州的苏轼与几位客人泛舟长江,对月痛饮,归而作《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