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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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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可以看作诗人的某种自况,陈东东就是一头“幻想的走兽”。
余光中《乡愁》(《与海为邻》)
  余光中陈义高峻,诗风矫健如天风。凭着超人型的胆识才华,他几乎用“数目字”的方式再次证明了诗歌是文学的皇冠,再次捍卫了诗人在文学世界睥睨万物的统治者地位。若我们接受余光中设定的标准,则在他为现代汉语施行“心脏搭桥手术”时,他的同行——尤其是一些大陆同行——多半只有在一边传镊子递纱布的资格,也许连这都不配。评论余光中如此大面积的成就,几无可能。我只来得及指出一点:余光中与自己的诗笔存有一种感人至深的亲情,在使用任何一个汉字前,他似乎先与该汉字确定了恋爱关系,“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我相信也是他的基本作派,只是由于才气过于丰盈,文思如一台高能处理器,才会在“一毛不拔”间神速作成锦词嘉言——尽说好话令人泄气,那就再加一句苛评:文字上用力过猛,卿云烂兮,也会使诗句机心深重。一意仗剑作法,“惟陈言之务去”,偶尔也会拗断情感的自然流程。
阿 吾《相声专场》(《中国先锋诗选》)
  阿吾为诗歌开辟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可惜似乎仅有一次达到如此水准。这是我见过的当代诗中,运用陌生化效果最成功的一首杰作,值得大段引出:“经一个女人介绍/出来两个男人//一个个儿高/一个个儿矮//个儿矮的白又胖/个儿高的黑且瘦//第一句话是瘦子说的/第二句话是胖子说的//胖子话少/瘦子话多//瘦子奚落胖子/观众哄堂大笑……出来一个老头/观众用右手打左手//经一个女人介绍/老头叫牛倒立//老头先讲一句/老头再问一句//前一句声音粗/后一句声音细……经一个女人介绍/出来一群男人……其中四个人闹意见/一个人竭力调解//调解一定时间/出现一次响声//这样已经七次/每次稍有差别//四个人终于团结/要调解的人赔理//此时响起同种频率的声音/是右手打左手的声音”。作者把“相声专场”成功地提炼为“元语言”,每个读者因而能轻易地把“元语言”再还原为实际形象:“一个女人”是报幕员,“两个男人”表演双口相声,“牛倒立”表演单口相声,“五个人”表演群口相声,“右手打左手”则是鼓掌。
孟 浪《冬季随笔》(《后朦胧诗全集》)
  有人问“诗人你为何不愤怒”,孟浪恰好属于已经十分罕见的愤怒的诗人。他的诗风极其硬朗,每一句诗都像铁锤打在铁砧上,火星四溅,沉重有力。“因我的呐喊而嘶哑的天空/雷声是无人能听到了//因天空的呐喊而嘶哑的我/呼吸是越来越轻了//谁来接着喊?……和平的、宁静的大雪/正在把枪械里的铁融化/一支军队整齐地进入墓地获得永生。/和平的、宁静的大雪/使你一点儿也看不见天上/还有我,在呐喊//我的心逐个敲打着/无辜死者的墓碑/我的心呵,要让整座墓园或世界醒来”。
汪国真(任何一首)
  作为诗国的国耻,新时期诗名最著的,是连诗歌幼稚园都没毕业的汪国真。如果汪氏分行押韵的涂鸦之作是流行歌曲的歌词,我没意见,但要跻身诗国则必会人神共愤。汪氏警句都是“欢乐是人生的驿站/痛苦是生命的航程”之类的货色。他教导读者:“人,不一定能使自己伟大/但一定可以/使自己崇高”。诗歌爱好者不一定能使自己杰出,但为什么可以,使自己如此糟糕?为了押韵,他竟敢写出这样的句子:“爱,不要成为囚/不要为了你的惬意/便取缔了别人的自由”。汪氏的灵感大都来自对浪漫主义名诗的拙劣模仿,比如“如果生活不够慷慨”是对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模仿;“如果,你是湖水/我乐意是堤岸环绕/如果,你是山岭/我乐意是装点你姿容的青草”,则是对裴多菲“我愿意是树,如果你是树上的花;/我愿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的模仿。把这种东西判为“弱智”都显得过于菩萨心肠。“要永远保持最初的浪漫/真是不容易”,然而要永远保持这样的弱智,更不容易。
汪静之《惠的风》(《惠的风》)
  “湖畔诗人”汪静之,作品乏善可陈,让我感兴趣的只是他近乎不变的“移情”对象,大致为四位女性。写给“菉漪”的最多,写给“D”的最少,两者却都一腔陈言,极为泛泛。写给“佩声”的次之,却因其中似乎藏着一段类似陆游与唐婉的故事,故最具真情实感。再就是写给“H”的了,“H”即“惠的风”,真名中也许有个“惠”字。他几乎同时在给四个姑娘写诗,而不是像莎士比亚那样,基本上只为一个黑美人写诗,或像拜伦那样,周期性地轮换抒情对象。平均用力的结果是,他写了那么多情诗,却没有一首具备撼人心魄的力量。他只是“迷在薰风里/甜蜜而伤心,翩翩地飞”——诗贵有情,但比情更可贵的是执着或专注,后者才是力量的源泉,所谓“情志”是也。在生活中做一个遇红辄醉的多情郎也许感觉不坏,但艺术则需要一些更蛮野的东西。大诗人笔墨出行,通常是没必要系领结的。
周作人《丙之三·滚灯》(《儿童杂事诗图笺释》)
  这是丰子恺与周作人的联袂之作。二位都是出入雅俗的高士,诗图并茂的结果,读者当然只有喷饭不迭的份。子恺的漫画,人神共乐,无待赞词,妙的是知堂的诗,竟也质朴丰茂,童心大炽,读来有草席气,菜蔬气,民智气,天真气。周作人在诗词上原无抱负,故序言里一个劲地自贬自抑,有一处竟干脆用直译法,将现代通译为“诙谐诗”的nonsensepoems,直译为“没有意思的诗”。好在诗的好坏未必与作者的抱负相关,叫什么名儿更是无关痛痒。当然我并不认为周作人借这些儿童杂事诗就能在诗人堂上挤占一席,但他的确为后人提供了一个有趣的文本。对不少文本来说,我觉得“有趣”不是一个“够了”的概念,而是“足够”。——附带说一下,这本书之能面世,大出版家钟叔河前辈的“笺释”之功,推出之德,值得一拜再拜。
废 名《街头》(《现代派诗选》)
  当同行们都对西方诗人趋之若鹜,只有废名在一边圆睁着八大山人式的怪眼,不理不睬,自说自话,鼻下咻咻不休。隔了七八十年再看,这位当年的落伍者,俨然成了脚头最快的。今天我们不时能听到某些先锋诗人对废名发出大惊小怪的赞叹,一边谬托知己,一边炫耀自己眼光的奇特骇厉。可见诗人亦如时装,常常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标准从来就像女人的唇膏,青红蓝紫,难有定数。我以为废名充其量只是一位有特色的诗人,这特色在于:写诗只遵循自己的牌理,思路冒昧,言语有生涩之气,偶尔能现出思辨之力。即使如此,也不过区区三板斧,一阵乒乓之后,终归岑寂。《街头》一诗甚短,照录如下: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乃有邮筒寂寞/邮筒PO/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X/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汽车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
张广天《毛泽东》(歌词,互联网“黑板报”网站)
  全才音乐人张广天,素质优异,才华丰茂,灵性焕发。他的音乐到处可以听到,在其互联网个人主页上也整天供人免费下载,可惜由于格式关系,声音细如蚊蚋。这里只说他的歌词。作为切·格瓦拉和毛泽东的狂热崇拜者,作者虽然年仅三十多岁,却不惜以自己矫枉过正的平民立场,将那个逝去的艰窘年代追认为前工业化时代的田园诗。诗人可以有自己的立场,而且在我看来,诗人的立场天然不同于学者,他只能供人诗意地感受,无意接受学理上的质疑批判。再说,批判他也是没有意义的,虽然那很容易做到。张广天追求一种老工人的朴实,记忆中的阶级斗争被他敏感的心灵演绎成一种特殊形态的怀旧,他相信人性的美好、人类的将来,正掩映在工人林友金的“汗衫”里。几乎不可能怀疑他的真诚,当他声情并茂地发出召唤:“你的手指指向我心灵的广场,/跟你啊跟你前进,毛泽东!”我会有一种奇特的下坠感,并在下坠的过程中依稀体验到一股肠痉挛般的温情。
罗大佑《现象七十二变》(歌词,互联网罗大佑主页)
  罗大佑是当代最优秀的抒情歌人。由他作词作曲(有时还自己演唱)的许许多多歌曲,成了八九十年代海峡两岸众多年轻人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也许歌人罗大佑与许多诗人相比尚有诸多不足,但在流行歌坛,有罗大佑是中国人的骄傲。“一年过了又是新的一年每一年现代都在传统边缘/在每个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都每天进步一点点//眼看着高楼盖得越来越高我们的人情味却越来越薄/朋友之间越来越有礼貌只因为大家见面越来越少/苹果价钱卖得没以前高或许现在味道变得不好/就像彩色的电视变得更加花俏能辨别黑白的人越来越少……”在流行中不被流行的浅薄趣味同化,而始终保持抒情歌人那自古以来长歌当哭的忧伤,这就是罗大佑的可贵之处。
尚仲敏《门》(《中国先锋诗选》)
  尚仲敏的《门》成功地运用了结构象征的手法,完全拒绝比喻,达到了高度的洗练。所有的结构象征作品都是拒绝寻章摘句的,诗人像罗丹雕刻《巴尔扎克》那样,把那些可圈可点的偶得妙“手”一一剁掉。全诗如下:“门,靠着墙/直通通站着/墙不动/它动/墙不说话/但它/就是墙的嘴//有人进去,它一声尖叫/有人打这儿/出去,它同样/一声尖叫//但它的牙齿/不在它的嘴里//它不想离开墙/它离不开墙/它压根就/死死地贴着墙”。“墙”象征着某种超越时空的巨大力量及其惰性,“门”象征着不得不依附于“墙”的个人和集团。“门”既是“墙”的代言人,同时又是骑“墙”者,不管是有人进去还是有人出来,它都像看门狗那样“一声尖叫”。“门”的灵活,表面看来是对“墙”之惰性的超越,实际上却仅仅是姿态。
京不特《同驻光阴》(《同驻光阴》)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婆罗门,为了追寻人生的真谛,他四处流浪……”这是一幅当代诗人京不特的简明肖像。可以补充的是,和他一起流浪的,还有滔滔汩汩的诗行。就行程而论,京不特也许是中国诗人中(自然包括古代迁徙的骚客)履迹最远的。这个换下诗袍又穿起袈裟的当代浪子,甫出佛墙又踅归书斋的行吟诗人,愿意在和风下“为每一个人的身世痛哭”。他的诗思深邃而宁静,情志敏锐而浩瀚,语言如滑翔的鸟,肩着风,带着雨,衔着泥,挂着霜。展读京不特提供的长卷,我们会交替产生裸晒的狂喜、沐浴的清新和入眠的渴望,那是至高的禅悦,禅机处处,更有微笑无边。“我从古老之中伸出手来/牵走你的梦。生命一样的奉献让我造就生命/于是我牵走你的微笑”。
郑愁予《旧港》(《莳花刹那》)
  诗如其名,郑愁予的诗札似有郑卫之音,愁容万状,不时发出“缈缈兮予怀”之叹。中国古典诗词看来不仅构成他诗思的主要滋养,还直接显现为灵感来源。久居域外,乡情弥久而客思常新,“去国之悲伤”无日或已,发而为诗,自然风流蕴藉,诗韵悠长。郑诗曾被赞许为“综合古典与现代的美,熔铸中国与西方的真”,然而这真是一个有说服力的“赞许”吗?恐怕未必,因为日本电器之风靡于世,走的差不多也正是这条道(松下幸之助不曰:“综合就是创造”),而诗歌的创造标准,理应比家用电器高得多。郑愁予善于在诗作中驱遣古物,打造古词,抒发古情,嘶啸古调,功力虽煞是可惊,终究算不得戛戛独造。与其炫技矜博,穷流溯源,何如独上高楼,望断天涯。生活中的他穿着西服,诗中的他一袭长衫,个中魅力固有,古怪却也未必没有。
闻一多《死水》(《死水》)
  在与闻一多约略同时的中国诗人中,谁都会谬托一至多位域外知己,供他们心慕笔追,仿效不已,闻一多也许是例外。这么说并不意味着闻一多属单纯的“国粹派〃诗人,不等于否认他对西方诗歌的研习师法(如波德莱尔),而只是强调他独一无二的本土特色。闻一多是不容置疑的大诗人,敢于自我立法,蔑视陈规陋习,无视时髦招法,热衷于独辟新境,自铸伟词。他的大诗人身份大致体现为如下数端:情感真挚而不惜暴烈,对艺术有着绝对的痴迷,对语言有着不懈的营求,写诗如同莫邪铸剑,文字仿佛不是出自书斋,而是如火星般激溅而出,诗人裸露的躯体包裹在一片烈焰之中。充满摩罗诗力的不羁诗火,与整饬肃穆的结构,划然一体,一首吟罢,每让人生出“好一番厮杀”的感觉。大诗人舍我其谁的气概,毕剥有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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