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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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摸到车厢的门,脚贴着地面向前滑动,怕一脚踩空了掉了下去。还没摸到车厢呢,听见了车门合上的声音,便停了下来。列车隆隆远去,隧道深处传来的“喀嚓喀嚓”声渐渐消失。我退回去靠着墙,想着今晚又晚回去几分钟,思文又要抱怨了。我扶了墙摸着往站台中间走,这样下一趟列车来了我可以摸到车厢而不会踏空。估计到了中间,我又靠了墙坐下去,仰了头竭力睁了眼去看那灯光,仍旧是一片模糊一片的暗黄。我心中那么平静我自己也不理解,什么事情它要来你也没有办法。似乎在那一瞬间就决定了,这双眼真的瞎了,就不必再活下去,解决的方法就是在列车到来的那一刹那,从站台跳下去,一秒钟后就完全解决了。
渐渐的灯光强了,我闭了眼,听见列车声从南边传过来。列车停稳了我睁开眼,欣喜地感到一切都正常了,分明有两个黑人从对面的车上下来往电梯那边走。我看得见了,没事!上了下一趟车我心里害怕起来,如果刚才真就这么毁了双眼,这活着就难了,没意义了。那样回国去是不可能了,不敢见父母也不敢见朋友。死也不敢死,死那么容易,听见列车开过来,近了,往下一跳就解决了。但自己死了父母也得死,至少也得坚持活到他们去世那一天。我想象着自己怎么摸索着写了信回去报平安,人却不敢回去;想象着自己知道了父亲母亲去世的消息反而松了一口气;想象着一个没有了自己这个人的世界一切依然如旧。又想象着自己寂灭了内心一切的想法,每天背了架子鼓下到地铁站“答答”的敲,来来往往的行人怜悯地望着这个盲人,往纸盒中丢一点钱。又有几个小孩跑到跟前来仔细观察,看我是不是真的看不见。列车隆隆开来,我知道身边有了更多的人,就“答答”地敲得更加起劲,双手灵活地起落,配合得更加巧妙,鼓锤上缠着红色的布带,在空中划出潇洒优美的孤线。夜里地铁站渐渐寥落,我伸了双手把纸盒中的钱拢起来,一张张摸着辩别是多少,叠好,塞到口袋中去,背起鼓,一根长竿点着路面,平静地咀嚼着生命的悲凉,在霓红灯下慢慢走回去。想到这里不敢往下再想,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又傻子似的自己笑了,记起早几个星期看见一个中国男人在地铁站拉二胡,有不少人把钱给他,又有人告诉我这个人的母亲是某某名人呢。当时我还遗憾自己什么乐器也不会。还是敲鼓好,敲鼓声音大,敲鼓容易。我觉得自己这种构想并不那么拙劣,甚至还是“good idea”呢。
第二天我辞去了那家小餐馆的工作,不敢再做下去,哪怕当自己是头牛呢,我也得让这头牛喘喘气。韩国老板娘很遗憾,问我是不是嫌七块钱一个小时太少了,可以再加五毛钱。我告诉她说,不,我在报社找了一份好工作,每个小时十八块钱呢。她望了我呆了似的,半天说:“You're lucky,very lucky!”
思文的失眠拖了快一个月,办法想尽了也不见转机。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是焦虑过度引发的情绪失衡,保持心理平衡安静就会不治而愈。她越想平静就越平静不下来,对自己生气也对我生气。学校的作业和考试使她焦虑,两人的关系也使她焦虑,现在又多了一层焦虑,不能消除焦虑的焦虑。
那段时间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了她,她睡不好已经成了我无可推脱的罪责,因为她情绪失衡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对这一点我不敢辩驳。看她一天天憔悴不成人形,我也着急起来,在无可奈何中总劝她要多喝牛奶,她不喝就吓她说,吃再不补上点身体就垮掉了。有几次我做出很亲切温柔的姿态,她却推开我说:“算了算了,又何必呢。你也别来安慰我,我也不是小孩说逗就逗了,我要就要真的,你又没有。”我搓了手在一边窘迫地笑,说:“要怎样才是真的呢,怎样才是真的呢。”她说:“真的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我知道自己做得不象,我在心里恨着自己:“别的地方做得也象,做了三年炒锅的牛皮吹了脸也没变色,怎么这就不行!”这个敏感的人,她太了解我了,瞒不过她。哪怕我做了很充分的心理准备,临场发挥总是不行,被她点了出来。我真的的恨起自己来,恨完了还是不行。这样几次之后,我也不好意思再做出那种姿态。我所能做的就是象一个朋友那样去关照她,哪怕是个朋友呢,也得尽做朋友的责任,我只能如此了。这时我对友情和爱情的区别体会得特别清楚,就隔那么薄薄的一层纸,却鲜明地划出了两种感情的界线。
这天晚上我陪了她折腾到两点,音乐也听了,数也数了,牛奶也喝了,她总算安静地睡去了。我马上抓紧时间去睡,也许她过一会就会惊醒过来。睡下去却睡不着,这一两年来的种种生活景象,那混乱无序的画面,一幕幕在心中显现,象河水一般流淌过来,流过无阻碍的心的河道。躺久了我胳膊支撑着轻轻翻了一下身,思文惊醒了。她问:“几点钟?”我一看表是三点多一点,却说:“快五点了,你两点钟睡的。”她说:“那快天亮了。”我说:“骗你呢,怕你又着急没睡着,其实才三点钟,你放宽心睡。”把表伸过去让她看。又说:“再睡一觉,一说话就让瞌睡跑掉了。”她说:“你睡了就别动行不行?”我说:“我睡着了,动不动我自己也不知道,刚才我动了没呢?”她说:“就是你动醒的。”我说:“要不我抱了毯子睡到地板上去好不?”她说:“那由你,我没有赶你啊。”我说:“睡在地上我还睡得着一些。睡在床上越不想动就越记得这件事就越想动,就越睡不着。”
我把毯子铺在地板上,半垫半盖。地板很硬,我有些不适应。但我还是感到好些,压力消除了,想打个滚也可以。精神上的一放松,睡意就上来了。快要睡着的时候,思文叫我:“高力伟,高力伟。”我不理她,把气出得更粗一些,又转为轻微的鼾声。她开了灯把脚伸下来在我背上点一下说:“打什么鼾呢,你又不打鼾的。”我坐起来说:“还没睡着?”她说:“你还是睡上来,你睡在地板上我更加不习惯。”我说:“那我会动来动去的。”她说:“实在想动就动一下算了。”我只好睡到床上去说:“你这样敏感怎么会不失眠,一星点变化都不适应。”她说:“睡不着了,睡不着了,心里又烦躁起来。你害得我这样还怪我敏感。”我说:“春天来了,心里烦躁一点也是正常的,你不要自己去成天那么大,越记得烦躁就越烦躁。”她嚷着说:“我烦躁也烦躁不得!心它要烦躁我也没有办法!什么春天不春天,都是你害的又怪春天,开始失眠的时候根本没到春天。”她把失眠全部怪了我,我心里本来就不服气,这时说顺了口道:“自己心里不放松,情绪不平衡,老是怪我,医生都说了是你自己心里作怪!你越是抱怨我就越是睡不着就越是……”她嚷着说:“还不是你,还不是你!你又想不承认了,你又想翻案了!”她双脚乱蹬,把毯子蹬下去。我说:“我不清不白背了这个罪名都一个多月了,还要我背多久?”她用脚来蹬我说:“又想翻案,不是你那还是谁!”说着用力一蹬,把我蹬到床下去了!
我扶着地爬起来,笑着说:“乱蹬乱蹬的蹄子!我不翻案好吧,不翻案。”她见我一脸的笑,倒有些意外,望着我不做声。我说:“下了床就顺便去解个手。”到水房解了手,对着镜子做出可怜的神态,想带点表演性做得更动人些,却在镜中看见一副滑稽的模样。又自己笑一下,笑纹荡开去凝在嘴角,一副似笑非笑的怪样。回到床边我说:“下了床就顺便睡在地上算了。”说着把枕头往地下一扯,又去扯毯子。她把毯子抓了抱在胸前不松手,又不做声。我拉了几下拉不动,又把枕头捡回去说:“好了,好了,睡吧,再翻腾几下就天亮了。”我又怕她会说“对不起”之类的话,又说:“也别说什么了,我瞌睡得脑袋都要掉下来了,你明天还要上课呢。”她松了毯子,熄了灯两人睡下。我心想:“对不起也不说一句,好,好,这样也好。”
拖了一个多月,思文的失眠不治而愈。她能睡好了叹息说:“啊呀呀,一个多月不知怎么过去的,我以为就是那样拖下去拖死了呢。”我说:“你要知道你好伟大,你救了两条命!”
五十三
我和思文都感觉到,再这样拖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心平气和地讨论分手的问题。
不知是谁先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两个人绕过来绕过去暗示着,还是绕不过这两个字,终于被谁先说了出来。以前在气头上很多次说到离婚,事后两人又回避着,现在竟心平气和说出来了。我们都知道这种冷静的讨论一旦开始,事情就再也无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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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文也不愿这样拖下去,她对我绝望了。她非常现实,既然分手无可避免,就要趁早,时间对她更加宝贵。我呢,这一年多来,离婚的念头萌发之后,就象一只怪兽,顺着不同的黑暗路径,在湿润的空气中寻着嗅着,沉重地喘息着,最终都回到那唯一的窝巢中来。现在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去办理这件事。没有孩子也没有财产,事情也格外简单。在那个初夏的周末,我们坐在窗前从中午讲到傍晚,她的面孔在暮色中渐渐模糊,象隔了许多岁月的朦胧印象。我们象老朋友一样说了许多伤心动感情的话,说到认识的那一天,说到一起到黄山去玩,记忆中的细节都活生生描绘了出来。她提到结婚那天我被客人灌醉了摇摇晃晃,她还发了朋友的脾气。我提到那年考研究生她说两人都考起了她就要飞到屋顶上去。说着说着好几次似乎都要改变了话题。有一瞬间我几乎要动摇了,她再多说几句我就会哭出声来把她抱住。但两人都很清醒地及时刹车转向,把话题拉了回来。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必要再试一试,已经试过很久也没有意义,感情用事的确很危险,对这一点思文比我看得更加清楚。我们说好不要互相怨恨,她说:“我心里也不恨你,你是个好人。”我心里非常沉重,为她的前途担心,怕误了她这一生,那样我就永远不得安宁。这种想法我不敢说出来,这个好强的人是听不得这样的话的。她那种沉着自信的神态给了我一点安慰。
我们说好了星期一到领事馆去办手续,办了手续她就搬到多大的单身宿舍去,那里正好空出来一间房子,机会难得。这里我再住一个月也得搬走,别人已经来催要房子了。她要我借两千块钱给她,我同意了。没有更多的话可说,我开了灯说:“思文,我现在来跟你做个实验,你把两只手交错这么叉起来。”她按照我比划的把手指交叉起来,问:“什么意思?”我说:“你看你哪只手的拇指在上面?”她说:“右手拇指。”我说:“你交换一下,叉起来把左手拇指放到上面。”她照我说的做了,说:“挺别扭的。”说着就松开了。我说:“别动,别动,这是做试验呢。”她又把手指交叉了说:“快点,不舒服呢。”我说:“打比一只手就是一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她说:“有点明白了。”我说:“你说。”她说:“你说。”我说:“不舒服吧?也不是左手有问题,也不是右手有问题。”我说着把左手和右手摊一下,“两只手要配合得好才好,不然那两只手都难受。手还是这两只手,配合不好就只好分开,也不要怪左手,也不要怪右手。”她这时把两只手分开,甩几下似乎想甩掉难受的感觉,指了我说:“也不要怪左手,”又指了自己说,“也不要怪右手。”我说:“是的。”她说:“我们的事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事情到这一步怪你也怪我,只是怪来怪去怪谁也没用了。”我说:“你要怪我,怪也怪得不怪,不怪才怪呢。不过既然怪我怪谁也没用了,还是别怪的好。”她说:“你倒会为自己开脱!说到底你到底要多负一点责任。但是我还是接受了你的这种说法算了,求个心安理得,将来也不后悔,两人配合不好,劈开过有什么后悔呢?哪怕就自己过一辈子我也不后悔。”她说着带了哭声,我心中凄切,连忙岔开了说:“做饭吃去,你还不饿吗?”
星期天我一觉醒来,已经是十点钟了。思文还睡着动也不动。我想起要去唐人街买米买菜,轻手轻脚爬起来,怕惊醒她。到厨房烧水冲了一包方便面,端到门外,轻轻带上门,坐在楼道的地板上吃。那只花猫又从斜对面门缝中伸出头来,冲着我叫一声。我用筷子敲敲碗,把碗伸过去,那猫马上缩回去了。我笑一笑,吃完面把碗放在门口,下楼去了。
快到中午我提了米和菜回来,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