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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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没想到她会这样,含糊着说:“好,好,好啦,好啦。”她侧了头仰起脸说:“你真的原谅我没有你说清楚。”我说:“好好好,就这样了。我洗碗去。”她抬起身子说:“你说清楚一句话,就让你去了。”我说:“我本没往心里去,这些小事我还放在心上?你一定要我说,我反而就不说了。这你是知道我的。”
她说:“变得好倔个人!反正你已经答应我了,下次再提昨天的事,你就不是男子汉。”
“绝对的,绝对。你现在又记得我是男子汉了。再别说什么男子汉男子汉,太羞人了。这三个字,我都担当不起了。”
十六
那一阵子思文每天伏在桌子上看那些资料。她说:“高力伟,我怎么办?材料都看完了我也不知道写什么。”我说:“别看你是留学生,你的思维能力我一点都不佩服。”她说:“那你帮帮我。”我说:“民俗学我听都没听说过,我怎么懂!我开口都是胡说八道。”她说:“那你胡说八道我听听。”我说:“你不能写纯理论的题目,这你没有优势,承认不?”她说:“这是事实。”我说:“今天倒挺谦虚的。还有,你不能用北美的资料去做文章,这你也没有优势,承认不?”她说:“我才来一年多,北美我知道多少呢。”我说:“承认就好,那你说怎么办?”她说:“那我用这里学的理论分析中国的事情。你一说我心里就清楚了,我题目也有个方向了。”
她又伏到那里去看那些材料。到了晚上忽然拍了桌子说:“有了有了!”说着拿了一篇给我看,是分析中国现代离婚状况的历史变迁的。我说:“这也算民俗学吗?”她说:“算的算的,我把它转一下就变成我的论文了。”我说:“硕士论文,混一混就过去了。”她说:“至少要保证拿到文凭。我自己写一点,这上面抄一点,再到图书馆抄一点。我最会抄了,别人不查对原书看根本看不出痕迹。谁会那么勤快找原书查对?几次作业都是这样得了A。”我说:“这篇论文还不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她说:“你答应我了你又提它,你不是男子汉。”我说:“那就把我的脑袋剖开把那件事拿走好不?她说:“今天我再向你赔一次礼好不好?”说完诡秘一笑。
她把桌子让给我看书。有些单词我带的小词典查不到,就用她的《新英汉词典》。她说:“这多不方便,读研究生没本正经词典。要你家再寄一本来。”我说:“值得寄吗,豆腐盘成肉价钱!”她说:“说起钱又触到你的痛神经了。”我望她一眼,她不再说话。过一会她扔了手上的书说::今天早点睡好吗?”我说:“才十点钟呢,十点钟!”她说:“你就今天一次早点睡不行吗?”我在心里笑着,嘿,倒撒起来娇来了。于是说:“睡觉的时间也要由你决定。”
我从水房回来,她已经睡到毯子里去了。我说:“这么快就睡了!”她把毯子拉到眼睛下面,只露出双眼追随着我,一声不吭。我说:“我再看几分钟书引一引瞌睡来。”一边把衣服脱了,钻到毯子里看书。偶然瞟她一眼,她望着我,眼神好奇怪。我说:“把鼻子嘴巴露到外面!里面有香气吧。”她不做声把毯子退到脖子处裹紧,眼睛依然望了我。
我用眼角去瞟她,想起自己很多次在灯下观察她的侧影,她现在也观察我了,只是不知她想什么。恐怕她看久了,也发现了我的毛病。又想着还不至于,自己鼻子长得直,还经常跟她开玩笑说是“国标的”,以前的侧影相张张都成功。看她眼神怪怪的,想问一句,马上又觉得没意思,搞不好又引出“喜欢不喜欢”这种永无休止的令人难堪的话题。在这世上有很多男人,他们对婚姻生活已经麻木疲惫甚至厌倦,在内心渴望有一种出人意料的艳遇再次激发起如火的热情;但他们在妻子永无休止的追问中,仍然从容不迫镇定自若,千百遍不厌其烦地回答那些毫无意义的追问。我做不到这一点,我被追问着说出那些缠绵的话,就会感到心里受了损伤。我觉得那些花言巧语说了出去虚伪透顶可笑之至,飘在空气中有一种金属般空洞的轻响。虽然我也明白,那些话尽管已经重复千百遍,在妻子的耳中却永葆青春。我内心那种执着的清高,阻止着我违背自己的意志去逢迎他人。有时在一种迫不得已的情势下,偶尔说了几句,脸上就热烘烘地发烧。
我打着哈欠说:“好瞌睡了。”马上又意识到这话说漏了嘴,又说了她最不喜欢听的一句话,于是默默熄了灯,一片浓黑马上布满了四壁。在黑暗中我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在夜的掩护下,我可以自由地与自己的心灵对话。我在睡觉之前经常有这种期待,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我忽然听到了一阵沉重的吸气声,渐渐地化成了一阵抽泣。我吃了一惊,翻身去摸思文的脸,湿漉漉的一片,显然她已经默默地哭了好久。我把左手伸到她脖子底下去搂她,心忽地“咚”地一跳,我的右手顺着她的肩膀一直摸了下去,天啊,原来她赤裸着身子躺在这里,而我却根本没有去碰她一下!
我身子挨了过去说:“思文,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怎么不告诉我呢,我怎么就没想到,原谅我好吗原谅这一次,你胸怀宽广。”我说得语无伦次,回答我的是一声突然迸发出来的恸哭。她哭着用力把我推开,我又用力挨了过去,把她的头搂过来,去吻她的唇。她竭力闪避着,我胳膊搂紧了她的头,舌子想抵开她的嘴唇。她的牙齿紧紧咬着,无论如何也不张开,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反抗声。她又两只手撑着把我推开,双脚也弯曲了抵住我的身体,我想用力突破她的抵抗,她双手狠命一推说:“不要碰我!”一边大口的喘息。
我还想挨过去,她的指甲掐入了我的胳膊,我感到了一阵尖刻的刺痛。我忍了痛说:“思文,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就混蛋这唯一的一次。我心情不好,做什么都没有情绪,这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没有。”
我不知她在哭泣中是不是听明白了我的话,她在黑暗中冷冰冰地说:“高力伟你不要碰我,说了不要碰就不要碰,碰了我只会感到不舒服。”她说着松开双手。
一股凉意倏地在我心中划过,我身子哆嗦一下。在这冷峻声音的沉重压力下,我只好放弃了靠近的努力。她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内衣。我伸手开了灯让她看得清些,她在灯光亮的那一瞬间用衣服遮了胸说:“关灯。”见我不动,她又用更严厉的声音说:“关灯!”我只好把灯关了。她穿好衣服说:“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呢。”我说:“思文,你一定要听我说──”她打断我的话:“算了,你也不必解释,那都是多余的,还可以说是滑稽可笑的。我知道你的心。你来这么久了,我再怎么迟钝也明白了。”我说:“我承认的确是在逃避,但不是为了别的。我情绪太压抑了,没有心情,在情绪压抑的时候没有心情就只好逃避。这是真的,你别想得太多。”她很平静地说:“睡吧,明天还有事呢,我不怨你,真的我一点都不怨你。”
我还想解释什么,但就是想不出一两句有力的话来。如果我是一个善于矫饰的人,也许还可以在她心中维持更长久一些的幻觉。我知道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接受对方首先是一种生理性的接受,排拒也首先是一种生理性的排拒。这种接受和排拒没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说明,力量却异常地强大。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到加拿大以后我对她渐渐地有了这样一种排拒,这是我心中秘不示人的结婚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当她生气起来,眼角皱纹的线条一道一道清清楚楚,在我心中就引起这样一种感觉。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对这一点没有一点意识?我内心有一种很执着的心理定势,促使着我接受一个柔弱的而不是强干的女性。女性的柔弱在我心中激起一种怜爱,这种怜爱又会化为强大的心理动力,我在荫庇了对方的同时证实着自己。而强干的女性则总是不断地证明着我的无能,使我感到自己的多余感到沮丧。这种心理好奇怪,我自己也在心里给自己以严厉的批评,却是徒劳无益。后来我知道这已经成为一种无法说明的本能,也许在我一生中已经无法改变。
月亮升起来了,冷冷的圆圆的嵌在窗柜里。天边的圆月使我产生了昏眩的遐想。在这岁月长河的某一天,我为什么会在天涯海角遥望着他乡明月?为什么这样一个遥远的女人会睡在我身边?这一切是不是有着什么永恒的神秘意义?好像隔着茫远的空间和悠长的岁月,宇宙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轻轻诉说。我在寂静中感到了一个巨大而无形的影子的迫近。
十七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夜的月亮。这些年来它一直明晃晃的悬在我记忆中的某一个地方。那一夜的月亮特别圆也特别明亮,没有风,也没有云。碎小的星星在遥遥闪亮。苍穹在淡黑色中透出一点幽幽的蓝,久久凝望着,又似乎泛着白色的微光。月亮的边缘非常清晰,并没有我记忆中那种毛茸茸的潮湿的感觉,它白白大大,在窗口缓缓移动,象有一只神奇而无形的手在艰难地推着。我忽然就强烈地感到它是有灵性的,正默然注视着人间多少正在展开的故事。我记起了今天是中秋节,白天上课时想起来后来又忘记它了。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么大而白的月亮,我奇怪地想着家乡的月亮是不是就是这一个。为什么看去不同?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清楚。也许因为这是遥远的北方,北方的一切都是这样陌生而凄凉。
这么多年以后我有时还在心里问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思文不用那么冷漠的声音镇住了自己,或者,如果我的心不是那么脆弱,而执着地请求她原谅哪怕一直到天明,以后的一切会不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开?如果我是学的其它专业,在北美能够如鱼得水,我和她的结局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如
果……
但是,人的一生是用偶然的碎片组合起来的拼花图案,每一块碎片都不会有第二次安排,却又决定着图案是否完美的最终结局。没有如果……但是,如果不是我在前年记不清的哪一天,随口说了一句,要思文写信给已经回国的外籍教授贝克,请他寄三十美元考托福,那就根本不会有后来的一切。那时她的同学一个个都赶赴北美,由于我没有兴趣,她也没动过心。那时候,我的话对她来说几乎就是上帝的声音。就是那三十美元,作为最初的动力,推动了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如果,贝克寄回的那封信,偶然地被别人拿走或退回……思文怕寄到她的系里引起议论,要贝克回信到我们系里。信封上有人在英文名字旁批了一个“凌”字,搁在办公室桌子上起码有两个月,我天天看见却毫无感觉。我已经忘记这件事了,思文也从不提起。当有一天,我突然莫名其妙地醒悟到这封信是写给她的,拆开来看里面夹着三十美元的时候,我的心怦怦跳了好半天。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美元,那暗绿色的图案引起人的多少幻想。几天之后,我陪着她南下广州,怕只是写信会报考不上托福。如果,思文的托福考试再多错一道题……纽芬兰大学是当时唯一考虑提供奖学金的学校,最初发出的三十多封信经过几个回合,只剩下这最后一线希望。学校要求托福成绩过六百分,而思文是六百零一分。真的好悬。以后每当她说起这件事,就说冥冥中有个看不见的上帝在保佑,这使她对一切总是充满信心,从不退缩。她的信念是,是困难就可以被克服。很多小事中暗含着生命的转折,它恢宏的内涵和重大意义在很久以后才会呈现出来。如果……还有很多。一切生命的谜底都潜藏在这两个字之中。但是,没有如果。如果有的话,每一个生命都会是另一个样子。一切都如大江东去无可逆转无法挽回。
那一夜的月亮很亮很圆,在那个圆月之夜我想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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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思文认识的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在找女朋友的问题上,我有着所向披靡的自信。思文虽然无可挑剔,但我还是有几分犹豫。我没有把握她是不是自己所想象所渴望的那种女性。有一次她说:“Husband说的都是对的,因为他是husband。”正是这一句话彻底地征服了我,使我消除了最后的犹豫。对女性我需要有一点精神优势,需要她对我有一点小崇拜,这使我感到自己在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尽管有时我也想到这不过是一个无能的人想自我证实的愿望,是幻想中的附加抚慰,是一个自己设置的人生骗局。但既然人一生都在自己是个重要人物的自欺中度过,并在这种幻觉中维持着心灵的平静,那么这种幻觉就不必残忍地打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