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潮 - 副本-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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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菊没有听见父亲屋里的动静,她正认真地照镜子。她从镜子里看出额头上有一块淤血,紫颜色的淤血,那是小乐抡她时跌在地上撞的,可这并不影响她俊秀美丽的脸庞。在她们四姐妹中,每个人的特点都很明显:大姐的端庄、二姐的泼辣、三姐的善良,而四菊呢,用大哥赵振涛的话说,则是集三个姐姐的特点于一身。她眼黑,脸白,嘴角处还汪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她这种妩媚端庄的俏美,足以回击任何一个男人轻佻的目光。
她上学时的成绩不错,可考大学那年,她落榜了。她与朱朱是同学,朱朱也是同一年落榜的。那时全家人都替她惋惜,大哥大嫂还专程从省城跑回老蟹湾,安慰她,劝她继续复习考学。大哥还说,可以给她找一所自费大学,三个姐姐、姐夫也都同意出钱赞助她。她是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全家人越对她好,她就越难过。让她惊讶的是,父亲反而红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当时,三姐还没有跟姐夫分居,小乐又在蹲监狱,她想:爹大孤单了,他养儿育女,苦巴苦累地熬到今天,身边得有人照顾啊。那时,父亲用十分复杂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这眼神让她的心很沉地跳了一下。就在这一刻,四菊对自己的命运做了最后的决定,她淡淡地说:“大哥、大嫂,姐姐、姐夫,你们的好意俺记一辈子,可俺这样一个乡下姑娘能出息到哪儿去?俺认命了,留在老蟹湾,替你们照顾咱爹!”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赵老巩长满络腮胡子的老脸一抖,老泪纵横。大哥感动地说了一句:“小妹,你的心清澈见底啊!”
四菊依然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咱老蟹湾就不能活人了吗?”
她这句富有挑战性的话,果真被应验了。她与几个同学合股搞起了海水养殖场,她被推举为场长,尽管每年的收入不多,可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她还被评上了县里的三八红旗手。在个人感情上,她也有自己的主意,她是个重情感的女人,她绝不用自己的纯情去做交换,绝不准自己更不准别人来亵渎它。就说刘连仲吧,她还在考验着这个剽悍的小伙子,她正带着新鲜和持久的情感,细细地打量着他。
想到这儿,她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因自己的痴态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把镜子收起来,上床睡觉去了。
四菊不像爹,她这一夜睡得很踏实。早上醒来,一抹亮光被淡蓝色的墨竹窗帘过滤后,就浅了,粉粉的,妖妖的,她玻璃瓶一样亮洁的脖子,红红地睡出细汗,脸上也好像泛起了好看的霞色。她听见爹的屋子里有了不小的动静,还听到了汽车刹车的声响,过后就是刘连仲瓮声瓮气的粗门大嗓:“赵大伯,俺送小乐回家啦,您夜里惦记坏了吧?”
接着就是爹的声音:“连仲啊,四菊都跟俺说了,多亏了你呀!不然这杂种还不知给俺惹出啥乱子来呢!”
四菊赶紧爬起来,利利索索穿好衣裳。她见小乐理亏似的走进屋里,惶惶地看了赵老巩一眼。
赵老巩瞅着小乐,气得脊椎骨都在痉挛,老人憋了一夜的话,像暴雨点子往他脸上砸:“你小子出息啦?露脸啦?你要是俺赵老巩的儿子,人家把你给蹬了,就自个儿长脸,活出个人样来!你喝两口猫尿,舞刀弄棒地耍光棍儿,算是哪门子本事?你闹你闹哇,俺看你小子非闹得戴大盖帽儿的送你一颗枪子,你就舒服啦!”
赵小乐闷闷地站着,喘息着。
刘连仲说:“大伯,小乐醒酒之后,俺劝过他啦,他也知道后悔啦,您就别说他啦。”说完,他就转身出去,到四菊屋去了。
赵老巩对小乐是不依不饶:“你不知道你是有前科的人吗?这几年的大狱,你白蹲了吗?你这次减刑,你大哥是求了人的!冲谁?不是冲你赵小乐,是冲你爹俺!你小子不骑骏马骑瞎驴,净走歪道,真出了大事儿,你大哥也保不了你!懂吗?”
赵小乐痛苦地扭皱着脸,瞅了爹一眼。
赵老巩看着儿子的可怜相,心软了:“孩子,别跟朱朱过不去,眼气没有用,要气就气你自己!傻不傻呀?你爹一辈子堂堂正正地做人,兴他人不仁,不兴咱不义!你爹都这把年纪了,说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找你娘了,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你说,你爹还图个啥?不就是想看着你成个家,平平安安的。”
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袖衫擦了擦眼睛:“你说,你对得起爹不?你要是不学好,俺到了九泉之下,咋跟你娘交代哪?唵?爹这辈子对得起你不——”
赵老巩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哽咽了。
赵小乐嗵地一声跪在老人脚下,从腰里抽出那把刀,双手捧到脑顶,声泪俱下:“爹,俺对不住您,今儿个这把刀给您,俺从今往后要是不成人,您就用这把刀将俺的手砍下来!”
赵老巩弯下身,接过刀,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身子向前扑了一下,险些跌倒。
这里的声音都被对面屋里的四菊和刘连仲听到了。刘连仲想走过来看看,被四菊拦住了。赵四菊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暖流,刺激得鼻子有些发酸。小乐哥哥能不让家里人操心,老爹就会多活几年,这是她的心愿,等着她将来成了家,就把老爹接过去,小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刘连仲不懂四菊的心思,抬手搭在四菊的肩膀上,讨好似的说:“四菊,俺发现你对这个家够上心的。你放心,等你成了俺的媳妇,俺会把他们爷儿俩照顾好的!”
四菊瞪着他说:“谁说嫁给你啦?”
刘连仲仓促地回应道:“你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告诉俺的。你会成为俺刘连仲的老婆。俺有这个自信!”
四菊问:“俺的眼睛?都说俺的眼睛清澈黑亮,黑眼睛是看不出什么的。你觉得,那是你自己的感觉,就凭昨天晚上?为小乐的事,俺会嫁给你?”她微微翘起了下巴。
刘连仲挪开手,目光很倔地射向四菊:“俺是凭自身的魅力来征服所爱的女人,俺不会像小乐那样。刀子是拢不住人心的,即便抓住人,也拢不住心。没有擦出一点火花来的婚姻,算是一流的吗?那又有啥意思呢?强拧的瓜不甜!俺早就跟你说过,俺是新渔民,要追求一流的婚姻!”
四菊笑模笑样地听着:“这个想法真不错,俺也赞成!不过,你没有正面回答俺的问题,你说,俺们能找到你说的哪种感觉吗?”
刘连仲眨眨眼睛,走过来,又一把搂紧了她:“四菊,俺觉得咱们的火候到了,嫁给俺吧。俺值相术,你的脸相有怪骨,骨头结构属于异相,俺也是异相,两个异相的人结合了,就能和和睦睦,要多幸福有多幸福,懂吗?”
四菊挣开刘连仲,捂着嘴巴笑个不停。
刘连仲茫然地看着她:“你,你笑啥?”
四菊说:“俺笑你也学会了空手套白狼。告诉你,傻小子,俺不是娇小姐。俺们劳动人民从不考虑嫁人是多么神圣,也就很少有嫁不出去的麻烦。俺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俺很实际,俺能随随便便地还俗嫁人的。”
刘连仲咧咧嘴说:“俺明白了,你想嫁个趁钱的。俺刘连仲在老蟹湾不算大款,也是个小款吧?”
四菊摇摇头:“你呀,继续努力,还差老鼻子呢!”
刘连仲如数家珍地说:“俺家有汽车、有房子、有养殖场、有存款,你还要啥?”
四菊用手点了他脑门一下,一字一句地说:“你这儿穷!”
刘连仲摸着后脑勺愣着:“别开玩笑!俺都糊涂啦!”
四菊念念有词地说:“你不是笨人。天下事情凡涉及到自己,咋就啥都模糊了,这叫当事者迷!”
这时赵老巩喊:“四菊,连仲,快到你们的养殖场看看吧,天儿不好,八成是狗日的捂着风暴潮呢!”
四菊和刘连仲答应着往外走。
赵老巩又盯着小乐吼:“你也去,帮着四菊干点活儿!”
赵小乐颠颠地跟着他们走了。
在去海边的路上,四菊听见小乐在和刘连仲悄悄地嘀咕着什么,有几句她是听清了,小乐还在为朱朱迟婚的事耿耿于怀。他是在和刘连仲商量,想先弄清勾走朱朱魂魄的小白脸是谁,然后再想个招子治治那个家伙。四菊装着没有听见,心里盘算着养殖场该怎样抗过风暴潮的事。
走到海滩养殖场的时候,早晨的海雾还没有散去,帆和船的影子都很模糊,潮音和海鸟的叫声也模糊着,凉飕飕的海风充斥着湿腥气的海滩。海面上有些骚动不安。四菊指挥着小乐和刘连仲将孵化室里的仪器装进大包里,又将三只舢板船抬到岸上。因为是早春,孵化场还没有孵化虾苗和蟹苗,要是秋天闹起风暴潮,怎样准备都避免不了损失。
四菊让小乐和刘连仲都回去了,自己准备做些善后事情。她蹲在大堤上,饶有兴味地听滩涂上鬼蟹拱泥打挺儿的噗噗声,她并不知道海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了。她嗅到了一种很浓郁的海腥气,不由吃了一惊。狂风将她的喘息声一同吹向了远处,一人高的浪头铺天盖地地袭来。
发天啦!八级强台风卷起的风暴潮,席卷着扑向老蟹湾。
第二章
谁也不会想到,老蟹湾的一场风暴潮,会迅猛地掀开北龙市的政治帷幕,紧跟着一场令人震惊的廉政风暴。
风暴潮的第二天上午,北龙市委市政府接到了两份灾情报告:盐化县蟹湾乡和北龙港工地受到风暴潮袭击,新建跨海大桥坍塌,防潮坝冲毁。蟹湾乡有一千六百亩虾池被淹,盐场七十垛原盐被浸泡,九个自然村房屋进水,死亡四人,失踪三人。直接经济损失达七千三百五十万元。北龙港工地的一号二号港池被冲毁,两艘挖泥船受损,无人员伤亡。这份灾情报告将同时上报省委省政府。
灾情传到远在省城的北龙市市委书记高焕章和市长胡勇那里的时候,这两个北龙的一二把手,早已从盐化县委书记柴德发的电话里得知了。他们俩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陷入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忧虑和恐慌之中。高焕章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大红请帖狠狠地攥在手心里,揉成了一个纸团。他进出了满身的冷汗,沉痛地说:“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哪!走,不能再见省委潘书记和傅省长了啦!回去处理善后吧!”
胡市长惶惶地没了主意,点头说:“那就赶紧走吧,省得潘书记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会大发雷霆的。”
果然就给胡勇猜着了,省委潘书记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内情,派秘书张立新把他们两人叫到办公室。出乎他们预料的是,潘书记并没有火气十足,而是语态里充满焦虑和埋怨:“前两天,气象部门没有风暴潮的预报吗?”
高焕章说:“没有,要是有,我们也就不到省城来请领导们啦!潘书记,不管怎么说,我这一把手是要负全部责任的!”
潘书记神色威严地说:“现在不是查责任的时候。我要问一句,跨海大桥,不能抵御八级风暴潮吗?”
胡勇把目光集中在高焕章的脸上:“能,设计施工是能防御十级的。高书记,难道是施工质量有问题?”
潘书记想了想说:“你们先回去,搞好救灾工作,力争把损失压到最低限度。同时,要派一个调查组,给省委上报一个详细的灾情报告。我和沈秘书长随后到你们北龙的灾区去!”
高焕章和胡勇心里鼓鼓涌涌地走了,潘书记望着他们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
阳光出奇地耀眼,反映到潘书记的眼睛里却是出奇地严峻。潘书记的大脑飞速地旋转着,好久好久,他才抓起电话:“喂,组织部吗?赵振涛去中央党校报到没有?”
“没有,他是下个星期报到。”
潘书记胸有成竹地放下电话,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省委常委会会议室走去。
省委常委会决定由赵振涛出任北龙市代市长的时候,赵振涛和妻子孟瑶刚刚从岳父那里回来。赵振涛已经从这个当省人大主任的岳父嘴里讨到了一些底。岳父刚见到他时还板着脸诈他,问他上告信里的两条主要罪状是否属实?赵振涛红头涨脸地申辩说:“爸爸,这纯属是诬告!外商斯皮诺克先生到老栈岭上打猎,是省长点头的,公安厅还派了人保护,我压根儿就没有参与;还有,我帮着北龙市的高书记他们跑北龙港的事,孟瑶知道,我是叫花子走五更,尽是穷忙活啦!您说,北龙是我的家乡,我能收人家的好处吗?在这大事大非问题上,我赵振涛是有根的!”
孟瑶瞅着他认真而委屈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说:“爸,您还不知道北龙的那个大老高吗?。这老家伙就会巧使人,每回来,半夜三更就把振涛提溜走,交给我的就是他们老家的那点土特产:麻糖啊、老酒哇、板栗呀、枣呀。”
岳父微笑着点点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