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潮 - 副本-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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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麻重浊起来,浪头子扑扑咬咬地涌来涌去,疹人沉闷的声音如铆船钉船的声音从大海腹中传来。赵小乐将觑成一线的目光一截一截探出去,肋帮上就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他看见了大眼那条青灰色的槽子船如一条死鱼在浪里跌落跃起。他知道大眼儿不敢贸然闯海流区而在来来回回调控着。“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儿啦!”他骂着,加足马力追上九一股浓重的油烟子味呛得他脑仁疼,他忍着,关严了舵楼的所有窗子。
浪头子大了,满世界轰轰闹响着,浪沫子团团片片溅起老高,又纷纷如雨般砸下来,冷气阵阵。赵小乐瞪圆了眼,十分专注地盯着暴烈的海面,揣度着海流子区。海流子能在眨眼之间让你帆布变孝帽一步归西,也能让你腰缠万贯。
不一会儿,他就模模糊糊瞧见了大眼儿的槽子机帆船。大眼儿是背着他爹干的,他在滩上人五人六挺气派,到魔口张开的当儿就草鸡了。“大眼儿,狗日的,快回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赵小乐重重地吼着,就灭了舵楼里的柴油机。
大眼儿铁青着脸,冲赵小乐吐一口浓痰。赵小乐没再回嘴,弯腰撅腚拿塑料袋子将柴油机包个严严实实,然后甩掉黄背心,裸着紫铜色的膀子,矮身钻出舵楼子试试风向,就又扯起湿漉漉的老帆。老帆兜满风,鼓起肚子,哗哗有声,赵小乐站在帆下觉得自己像个率先攻上碉堡的勇士。他手里装氧气的黑布袋子被抖得呼呼作响,一副很飘逸的样子。
大眼儿眼巴眼望地盯住他手里的黑布袋。小布袋变得空幻神秘,纯纯粹粹一个精灵。大眼儿愣神的一刹那,赵小乐黑憧憧的影子像个幽灵似的,扎进了海里,丢下空船像个没有灵性的棺椁吃水很浅地逛荡着。大眼儿心里发空,惊讶地望着船帆在贼风里翻卷着,拐搭拐搭地下沉,像吊死鬼的舌头舔着海面上的涩腥味儿。黄雾和海流子紧紧围困着大眼儿,苍穹沉重地压在他的背上,黛色的波涛下,传出冷嗖嗖的声音。他慌了,当下腿一软,竭力猜想着赵小乐在水底的样子。
此刻赵小乐正像一条灵巧的海泥鳅,脚片子一搧一搧地在海底穿行。大海醉了似的摇舞,一道道砭人肌骨的海流子缠磨着他,他身子被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灌满了滋滋的闹响,奇形怪状的海藻也来抓他,缠他,耗他的劲,磨他的神儿,一束硬硬的海草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细长的血口子。他咬紧牙,运足气力,不时拽出系在腰间的氧气袋子换气儿,继而臂膀一顶一拥,抽出腰间的鱼刀连连剁着海藻和海草。死亡的气息在他身边幽幽行走,一股儿霉涩味儿涌进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痛。他顿时觉得两只眼珠如盐花般炸开了。他拿身子来感悟此时此刻海流子的宽度和大体流向,他的每个汗毛孔都是眼睛,都能极敏感地接收海流子传递给他的某种信号。
他歪扭了脸,又换一口气,眼前晃起斑斑点点的亮,脑袋里仿佛打了个闪,似在警告他该回游闯流了。但他还要十分耐心地钻进海里侦察一番,他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征服大海里被渔人视为谜一样的东西。他在琢磨海流的同时也常常要忍受一个渔人游魂般的孤独和寂寞,米秀秀的影子又在他脑里晃了一下,单相思的火焰竟烧得他忘记了海流子冷彻骨髓的寒凉。
他眼前宽阔了,水流子像银灰色的链条哗哗啦啦地抖动,无情无义地抽打着他的身体。他疼得鬼追似的,感觉身上肿起一道一道紫色的肉棱儿,鼻孔腥涩涩地堵得慌。他一抠,挖出一团肉囊囊的海藻。他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一句,就触摸到了他那条嘎嘎裂响的大肚蛤蟆船。他低着身子,壁虎似的将身子贴到麻扎粗糙的船底板上,一点一点地引船涉入海流区。他频频踢蹬着双腿,两只大掌死死托住船底,一拧一拧保持着平稳。一股斜刺里冲过来的海流子将人和船冲歪了,拧得老船一阵痉挛,哗啦一下子,老船就在海面上消失了。赵小乐发狠地保持着平稳,竭力使船按着侦察好的海路钻行。海流子时急时缓,他恍然觉得自己和海流子之间存在着某种强悍的默契。
“水浸的鬼,该招海神爷报应啦!”望着久久不露船影的海流子区,大眼儿幸灾乐祸地咒着,烂眼圈都给憋红了。他嫉恨赵小乐。哗地一个大浪,激溅起一道一道残阳泡透的晕虹。晕虹转眼就破碎了,落下一个个跳跃不定的光圈。远远的,光圈落下的海面上,一杆松桅斜挑着水涝涝的灰帆探出头来,继而整个大肚蛤蟆船也浮上来,抖落了一身稀汤薄水,透着明亮庄重的孤傲。赵小乐像头小海怪爬上船板,细细查看一下船舱,舱里没漏水。他的舱密封绝好,花了大价钱的,遗憾的是竟没人看得出来。他神神气气地走进舵楼,解开柴油机上的塑料布,轰一声马达响起来。黄雾稀了,像是有一只神手扯去了黄蒙蒙的雾帘子,他抬头都能看见远处透着深沉,平坦空阔褐黑色的海滩,以及蚁一样的人影。他感觉到人群骚动了。他扭回头瞅了一眼大眼儿的槽子船,远远地吼道:“回吧,孬种!”吼完,他就依稀听见来自挖泥船上的欢呼声贴着水皮儿滚过来。大眼儿无法忍受他的奚落和嘲讽,眼睛在烂眼圈里打着骨碌,莹莹地闪着疯狂的绿。“操他妈!”他骂了一句,甩落上衣,也学着赵小乐的样子扎进海里。
大眼的勇猛使赵小乐震惊,一种不祥的预感和说不明白的悲悯攫住了他。他不再前行,而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海流子区。粗糙的浪头子一下一下涌着,大眼的槽子船也拐搭拐搭地下沉,末了就剩下一个翻花的水泡儿了。不长的时间,赵小乐听见大海腹中传出嘎啦啦焦干哑闷打雷一般的声音,一股股浪头子来回翻卷,卷一阵子,海面上突然浮出船底板,一闪,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模糊的茫白。赵小乐当下腿一软,知道出事了。他猴急地钻出舵楼,一猛子扎进海里朝海流子区游去。他的脑袋扎出海面时,看见桅杆和白帆如一块白膏药贴在浪头子上一颠一闪地远了。赵小乐料定大眼儿的船已颠散了,当务之急是寻人。他顺着海流子钻去,两条胳膊东一甩西一甩刮拉着大眼儿。他知道大眼儿从小就心劲太盛,他真后悔自己不该激他,这号人逼不得的,踩着乌龟出头越逼越糟,最后会落个船毁人亡。流动的水气掀出恐怖的声音,贼凉的海水在他周围颤颤涌涌。他触摸到一片海藻,伸手一扯,碰到了温乎乎滑溜溜的东西,是大眼儿。大眼被海藻缠住了,还在一蹬一蹬地无力挣扎,嘴里大口大口地灌着腥咸的海水,脖子伸得长长的,也没能探出海面。赵小乐拼命拿渔刀剁着海藻,被海藻划破了血口子的胳膊阵阵发麻。海水被杀得惊惊颤颤,海藻被割成烂泥后,他就拽过黑布袋换了口气,又将黑布袋的细嘴插进半死不活的大眼嘴里,接着,他就十分麻溜地托起大眼儿粗壮笨拙的身子往回钻。糊里糊涂的大眼儿,脑袋在海面上探了一下又耷拉下来,喉咙里呼噜呼噜撕搅着一个声音。他拽着大眼儿艰难地钻出海流子区,探了一下头,发现自己的蛤蟆船逛逛荡荡已颠出老远,几只海鸟在他们头顶呱呱地叫着,天空一派苍黄转为灰青。他长呼一口气,海风将他粗重的喘息声一同吹向远处。赵小乐连拉带拽地将滴里啷当的大眼儿拖上蛤蟆船时,日光已变得软弱无力,淡得连影子都丢了。他跌坐在船板上,看着大眼儿头一歪,吐出一摊腌腌臢臢的臭水和没能消化的食物。
赵小乐开始与工人们搬饭盒。
赵小乐闯海流子的场面,赵振涛用望远镜看见了。赵振涛的身边站着熊大进和米秀秀。他们悬着心,看见靠岛的白茬船时,都欣慰地笑了。
米秀秀挥着小拳头说:“真棒!”
熊大进也咂嘴赞叹赵小乐。
只有赵振涛明白,赵小乐觉悟没有那么高,这小子是冲米秀秀来的。这一刻,他萌生了促成他与米秀秀婚事的想法。
赵小乐没有想到,忙得脱不开身的大哥赵振涛,竟然把他叫到指挥部。没人的时候,赵振涛说:“小乐,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啦,爹也想抱孙子呢!”
赵小乐闷着嘴不吭声。赵振涛一语点破天机:“你小子别装蒜啦,四菊跟我说了,你喜欢米秀秀。既然喜欢,就大胆追啊!为啥总是豆干饭闷着?”
赵小乐讷讷地说:“大哥,俺怕人家不同意。”
赵振涛说:“我从跟熊大进那里讨了底,米老师也是喜欢你的。拿出点胆量来,要不哪像我赵振涛的弟弟?”
赵小乐被大哥这一鼓劲,心底里的自信慢慢树了起来。其实,他不是不敢,是觉得自己在米秀秀面前自卑。可是这层纸总有要捅破的那一天啊。
闲得没事时,小乐开始去找米秀秀。米秀秀不对他暗示什么也不烦他。他望着朝朝暮暮巴望的中意姑娘,就像看见挂在树上的鲜苹果,淌涎水又不敢采摘。他莫名地生出一股惧怕:拧早了,就鸡飞蛋打了。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冷美人儿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米秀秀是山里人,小村不大,靠山,古时候穷得兔子不屙屎,地主都挨饿,这会儿也不富。倒是村里出烈女。日本鬼子时,他们对脸上抹了黑烟子的女人也不放过,将七个女人追至沙河堤,烈女们一起跳了河。后人给她们立了烈女碑。米秀秀虽说不是烈女,但小性子使起来也够人受的。小时候家里穷供不起学,她独自割草剜菜养兔子,挣钱重返校园。她从小爱画画儿,爹撕烂她的画纸:“混两年找个婆家算了,穷窝窝儿能画出啥名堂?”她不干。爹管她,她就绝食,愣是四天饭粒不进,活活治服了爹。赵小乐能拢住这样的女人么?
其实,米秀秀十分缺钱,搞油画花销格外大,画布画笔和颜料都贼贵,没名气,画又不值钱,她每月还要拿出五十元工资寄给家里。爹瘫了,娘和弟弟会旷野里打草卖钱供她读完了大学,她怎能忘了家哩?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好像很平静,心中只有绘画,买颜料的钱都是姑夫给的。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绘画使她好像忽略了定情的季节。
米秀秀家境的困窘,给赵小乐提供了机会。赵小乐要娶米秀秀,做梦都想,眼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他时常赖在她那里缠磨她,熬去她不少时间。他向她求婚了。米秀秀垂着头,埋下一脸的娇羞。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他在想啥。他凄凄地向米秀秀复述自己与朱朱不成为婚姻的窝囊日子。“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赵小乐想。他冷冷地望着泥塑木雕般的米秀秀,闷着嘴,喉管咕咚咕咚响。伴随这声响,米秀秀心里一挂一挂的。赵小乐的身影在她的泪影里晶莹地颤动。大海的鲜活气息扑打着米秀秀的眼睛,撩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是大自然的天籁之声呼唤着她,理顺了她的心境,调整了她的色彩感觉。当初她毕业没有工作时,觉得是被发落到了社会最底层,她抱怨。哀叹,心灰意懒地哭肿了眼睛。这会儿,她面对大海陶醉到忘我的地步,成名的欲望在浑身脉管里汩汩泛滥。她做了一个灿烂至极的梦,一夜之间,她发觉自己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她流泪了。
她理解俺了,赵小乐想,好像从她眼神里领略到了一份情意。他终于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秀秀,嫁给我吧!”
米秀秀懵着,讷讷地说:“俺想画画儿。”
他倔倔地说:“俺不管,俺等的就是你哩!”
米秀秀的胸脯一起一伏的。
“俺是真心的,俺的心是你的。”他说。
米秀秀依旧没有表情。
“求求你啦,俺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米秀秀慌口慌心,哺哺道:“你总得给俺考虑的时间吧?”赵小乐心里牵牵挂挂地走了。
那天,米秀秀请赵小乐带她去泥岬岛写生,赵小乐驾着白茬船去了。到了泥岬岛,米秀秀手搭凉棚,鸟瞰老蟹湾,迷住了魂儿。孤零零的小岛老牛般卧着,渔人踩白了的小径,弯弯曲曲地从牛脊上甩下来,伸向黄褐色的海滩。蓝虚虚的海岸线像脐带似的在她眼前飘飘悠悠时隐时现,使她感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她支起画夹儿不停地画。赵小乐四仰八又地躺在她身旁眯眼晒太阳,不时偷看她一下子。他的双腿泡在浅泓里,脚板子不时溅起湿漉漉的噗嗒声。她说:“你烦人不烦人哪!”赵小乐扮了个鬼脸儿,就弓起身,一个猛子扑进海里去了。
米秀秀画完两张速写,就高高卷起裤管儿,梅花鹿般跑上海滩。滩上水渍渍的,大大小小的蟹洞吐着黄澄澄的金沫子。米秀秀双膝跪在沙滩上,撅着屁股掏小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