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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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刘基辅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却是朱棣篡侄儿位的帮凶,这二人怎能并称?”
罗大纲哈哈笑起来,说:“老先生,你也太认真了。刘伯温、姚广孝都是有学问、有计谋的好军师,如何不能并称?至于是侄儿做皇帝,还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们朱家自己的事,别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是极有远见的决策。老先生若是对此有兴趣,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没有时间了。”
曾国藩心想,看来长毛中也有人才,并非个个都是草寇。见曾国藩不再说话,罗大纲站起来,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对曾国藩说:“委屈老先生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们要用。”
王荆七赶快说:“我们大爷病了,今夜不能抄。”
罗大纲伸出手来,摸了下曾国藩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便吩咐韦永富:“老先生既然病了,就让他歇着,叫个医生来看看,明天我带他去见天王。老先生有学问,天王一定会重用。”
说着便带着兵士们出了门。曾国藩心里叫苦不已。
过一会儿,韦永富急匆匆地走进来,板着面孔对王荆七说:“把你背的那个包袱给我!”
曾国藩和王荆七立时一惊。那包袱里放的银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书,那上面载明曾国藩的身份官职,以便沿途州县按仪礼接待。通常曾国藩都不拿出来,他不愿意过多惊动地方长官。这下糟了,让长毛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再也莫想脱身了。王荆七不肯交,但事情来得仓促,现在连藏都无法藏了。韦永富不等王荆七自己交,一把从他身上扯下来,风风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难道有人认得吗?
原来,跟着罗大纲进来的一群太平军中,有一个湘乡籍士兵粟庆保。十多年前,粟庆保在湘乡城里见过曾国藩一面。曾国藩当时是新科翰林,从北京回到湘乡,县令和城里一批有头面的绅士天天轮流宴请。小小的湘乡县城,谁不知出了个曾国藩!粟庆保那时正在一个绅士家做短工,那一天,他亲眼看见曾国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尽管十多年过去了,曾国藩脸上有了皱纹,嘴上留着长长的胡须,身体发福了,但粟庆保仍然能认出。粟庆保将这个发现告诉罗大纲。为了核实清楚,避免误会,罗大纲叫韦永富将王荆七随身带的包袱拿来。
“清妖头曾国藩站起来!”一声炸雷震得曾国藩发蒙,他看见韦永富带着四个手执大刀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士兵过来,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绑着。曾国藩出生四十多年来,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这十多年来的官宦生涯,更习惯了人们的恭敬尊重。他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在一瞬间里,他想到不如触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了。他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凶狠狠、阴森森。旁边的荆七也同样被捆了。
韦永富将曾国藩押到另一间屋里。这里灯火通明,罗大纲杀气腾腾地坐在上面,见曾国藩进屋,便虎地站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突然吼道:“你原来是个大清妖头,险些被你骗了!你不在北京做咸丰的狗官,为何跑到这里来了?”下載美少女
在押解的路上,曾国藩想:千万不能向反贼乞求饶命,大不了一死罢了。这样一下决心,反倒平静下来,他缓缓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试江西,为国选才,只因途中闻老母去世之讯,改道回籍奔丧。”
罗大纲拍着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晓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妻儿,死在你们这班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为官十余年,未曾害死过别人的父母妻儿。”曾国藩分辩。
“住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里放肆,口口声声自称‘本部堂’。再称一声‘本部堂’,本将军先割下你的舌头。”第一声“本部堂”已使罗大纲气愤,这一声“本部堂”,更使罗大纲怒不可遏了。
曾国藩向四周扫了一眼,只见满屋子人个个横眉怒对,紧握刀把,那架势,恨不得立即一刀宰了他。曾国藩一阵心跳,迅速将目光收到自己的双脚上。
“曾妖头,”罗大纲继续他的审问,“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来问你,全国每年成千上万的人死于病饿灾荒,不由你们这班人负责,老百姓找谁去!”
曾国藩不敢再称“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辩了。他心里在自我安慰:不回话是对的,一个堂堂二品大员,岂能跟造反逆贼对答!
罗大纲见曾国藩不开口,心想,再审下去亦无用,无非是骂骂他出口气而已。便对韦永富说:“先带下去关起来,明天将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励前线将士。”重新回到原来屋子里,曾国藩想起明天将要不明不白地被砍头,心里懊恼不已:万不该到饭铺去吃饭,万不该写对联,倘若不是碰到这伙千刀万剐的长毛,再过三四天就要到家了。
正在曾国藩胡思乱想之际,荆七忽然发现从窗口上跳下一个黑影。他紧张地推了一把曾国藩。那黑影直朝他们走来,轻轻地说:
“大爷,我是康福。”
“康福”荆七又惊又喜。康福连忙制止他,抽出刀来,割断绑在曾国藩和荆七手上的绳子。曾国藩紧紧拉着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动地说:
“贤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是饭铺老板告诉我的。”康福小声说,“我一路追踪而来,访得他们今夜在此宿营,就一间屋一间屋地找寻。大爷,虎穴不可久留,我们赶快走!”
说完,康福纵身跳上窗台。荆七蹲下,曾国藩踩着他的双肩,康福将曾国藩拉上窗台,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后双手将曾国藩接住,荆七也跟在后面,从窗口跳下来。在前屋一片喧闹声中,康福领着曾国藩、荆七悄悄地离开了村庄。
三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西奔去,约走了十来里路,荆七忽然惊叫一声:“不好,包袱还在长毛手里!”
“包袱里有什么贵重东西没有?”康福问。
“别的都不要紧,只是有一份朝廷文书,不能落在长毛手里。”曾国藩说。
“我去拿来!”康福说着就要回头,曾国藩一把拉住他,说:“去不得,你看后面!”
康福和荆七扭过头去,只见后面点点火把,正跳跃着向他们奔来。荆七急了:“长毛追来了,怎么办?”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
康福指着前面一个黑堆说:“那边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爷到那里暂避避,我去打发他们。”
曾国藩二人慌忙钻到茅草堆里躲下,康福大摇大摆地回头走去。
“伙计们,这么黑的天,找什么呀?”
“看到两个慌慌张张赶路的人吗?”
“是不是一个满脸大胡子,一个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们往哪里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吗?北边追不到,我们回头来要你的脑袋!”
“看清楚了,快点去吧!去迟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边吵闹着去了。康福走到茅草边,问荆七:“包袱放在哪间屋里?”
“就在长毛议事的前屋。”
“大爷,你们在这里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来。”
曾国藩拉住康福:“贤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书落在长毛手里总不好,我马上就回来。”
曾国藩的手松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将近一个时辰后,康福背着包袱回来了。他递给荆七:“看看是不是这个?”
“是的,是的。”荆七连声说。
曾国藩打开包袱,见朝廷文书还在,一块石头落地了,心里对康福无比感激。康福说:“大爷,我们走吧!”
七哭倒在母亲的灵柩旁
经过这次虎口逃生之后,曾国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顶小轿抬着,康福、荆七一前一后地紧挨着轿。路过湘乡县城,已是黄昏,为避免应酬再耽搁时间,曾国藩特地选择南门外一家小小的伙铺落脚。次日凌晨悄悄离开,当天傍晚到了歇马镇,正碰上前来迎接的江贵。
“哎呀,我的大爷!你老终于回来了,老太爷和爷们姑们个个望穿了眼。”歇马离荷叶塘只有七十里,江贵没有走多远就接到了,心里很快活。
“老太爷还好吗?”江贵是曾国藩母亲江氏娘家的远房侄儿。见到江贵,几天来暂时忘记的母丧之悲立刻涌上心头,曾国藩感到胸中一阵发闷,语音也变得凄苦。
“老太爷身体倒还好,就是天天盼望着你老,巴望你老快到家,生怕有什么意外。”江贵服侍着曾国藩歇下后,说,“大爷,你老今夜在这里安生歇着,这就算到家了,我现在就赶回去告诉老太爷。”
“天这么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里得早作准备。夜路走惯了,这几十里算得什么。”
曾国藩拿出一两银子给江贵,说:“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前向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歇马来接我,难为了。”
乡下人平时用的是吊钱,难得见到银子,江贵接过一两白花花的银子,欢天喜地,扒两口饭,便连夜赶回荷叶塘去了。
第二天傍晚,曾国藩到了贺家坳。九弟国荃、满弟国葆早已在这里迎候。见到腰系麻绳的大哥从轿中走出,两个弟弟一齐痛哭起来,曾国藩也落下眼泪。国荃自道光二十二年离京后,兄弟再未见面,国葆则是分别整整十二年了。曾国藩见两个弟弟都已长成大人,又喜又悲,寒暄一番后,便携手步行回白杨坪。
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素灯高挂,魂幡飘摇,曾国藩悲痛万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大门口奔去。三道大门早已全部打开,曾府老少数十人一律站在中门两旁。曾国藩一眼看见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正中,便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双膝跪在父亲面前,语声哽咽地说:“不孝儿来迟了……”
话未说完,眼泪早已一串串流下来。姐姐国兰、妹妹国蕙国芝、弟弟国潢国华一齐走过来,将他扶起。曾国藩重新向父亲及叔父叔母请安,吩咐国葆好好照顾康福后,便在弟妹们簇拥下,进了大门。穿过第一进房屋,曾国藩看见黄金堂里烛光辉映下的白色幔帐,顿时眼前天旋地转,一反平时稳重克制的常态,跌跌撞撞地向灵堂奔去,慌得国潢等紧紧追随着。在母亲遗像前,曾国藩双膝跪下,一声“娘呀”喊后,只觉得眼前发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阖府上下慌成一团。堂叔东阳懂得点医道,对麟书说:“不碍事。这是连日劳累,加上方才悲痛过度引起的,慢慢就会醒过来的。”
他指挥众人把曾国藩抬到床上,掐着人中,用冷毛巾敷着他的额头,然后撬开牙,灌下一匙姜汤。曾国藩慢慢醒过来了。他满脸是泪,又挣扎着走到灵柩边,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江氏虽然早已大殓入棺,因为要等曾国藩回来,棺盖一直未钉死。众人移开棺盖,曾国藩就着烛光,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只见母亲十分清瘦,双目紧闭,神态安详,曾国藩心内如万箭在穿射。众人把他架开,棺盖很快又盖上,并立即钉死。曾国藩抚着棺盖,想起母亲一生为家庭的操劳,对自己的疼爱;想起母亲重病中,自己居然没有侍奉过一天汤药,也没有聆听到母亲的临终嘱咐;又想起早两天的惊吓,差一点就没命回家了。一时间,他肝肠寸断,心胆俱裂,积压在胸中一个多月来的悲伤和这几天的恐惧,一齐奔涌出来。他再也不能控制了,便索性在灵柩边放声痛哭。曾国藩这么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齐大哭起来,尤其是国兰姊妹,更是一声娘一声妈地叫喊着。过了好一阵,麟书拉起扶在棺木上的儿子,说:
“宽一,”尽管儿子已官居侍郎,麟书仍习惯用乳名叫他,“你连日劳累,不要太悲伤了。”麟书劝着儿子,自己已是老泪纵横。
自从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国藩送别护送眷属来京的父亲后,十二个年头过去了,父子再未见面。今夜,曾国藩看着满头白发、一向懦弱的父亲,心中充满着怜悯。
“父亲大人,母亲她老人家这次得的是什么病?”
“心气痛,又加发黑脑晕。”
“她老人家的病情,以往的家信里,你老和弟弟们为何总不见说呢?”曾国藩疑惑地问。
“我是想告诉你的,你娘总不肯,怕影响你为皇上办事……”麟书似乎有满肚子苦水要向儿子倾吐,但他生性言语迟钝,且心中又甚是凄怆,一时气闷语塞,话接不上来了。国兰忙给父亲拿来水烟壶,麟书吸了两口,用手擦着壶嘴,把它递给儿子。曾国藩摆摆手:“我已经戒了八年了。”听了父亲这句话,知道母亲在重病之中还这样体贴他,曾国藩心中愈加难受。他望着从幔帐里伸出头面的黑漆棺材,泪水又流了出来。家里老人的几副寿器,是他专门从京里付回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