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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曾国藩三部曲-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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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剜目凌迟的魏逵、提着血淋淋头颅的青麟,全都向他走来,张牙舞爪,哇哇乱叫。他吓得急忙睁开眼睛,昏暗的油灯上,火苗一闪一闪的,屋里的什物时有时无。他索性披衣起床,拨亮灯芯,坐在案桌前沉思。满郎中的到来、署理巡抚的取消、陶恩培的一再迁升,这三桩事都颇为蹊跷,还有前次的降二级处分,难道真的是皇上对自己有怀疑?如果是这样,那今后的结局就不会是封侯拜相,很可能是身首异处了。历史上立大功、拥重兵的人遭忌被杀的事太多了,远的不讲,本朝的鳌拜、年羹尧就是例子。他们都是旗人,或为辅政大臣,或为国舅,在朝廷中盘根错节,党羽甚多,都逃不脱这个厄运,何况自己孤身一个汉族书生……曾国藩思前想后,心惊胆战地在油灯前坐了一夜,临近天亮时才矇矇睡去。

一觉醒来,红日高挂,曾国藩推开窗门,见屋前屋后满是身着戎装的湘勇,顿时精神旺盛,勇气平添,昨夜的恐惧感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荆七进来,送给曾国藩一封家信。一年多前,欧阳夫人挈子女出都还湘,这信是长子纪泽从湘乡老家寄来的。除禀安外,还夹了几首近日作的诗,请父亲为他修改指正。曾国藩记得,前次给儿子的信,除谈做人的道理外,也谈到了作诗的事。他认为儿子秉性气清,心胸淡泊,宜学陶、孟之诗。想起昨夜的无端恐惧,曾国藩发觉自己的心灵深处,竟然仍埋藏着怯懦的一面,而儿子的清、淡,是否就是秉承自己的这个方面呢?假若真的这样,那就可怕了。他决定今早就给儿子回封信。

在京师时,不管如何忙,曾国藩对家信从不苟且,每个月都有一两封寄到家里,信写得琐碎详尽。尤其是给诸弟的信,谈读书,谈作诗文,谈为人处世交朋友,谈身心道德修养,谈时事新闻,言辞恳切,情意深长。他巴不得把一切都传授给弟弟,希望他们个个成才成器,做曾氏家族的克家之子。纪泽一天天长大了,他又将过去对诸弟的那份心意转给儿子。带兵两年来,他已给纪泽单独写了七八封信,多是谈些读书作诗文的事。他希望纪泽做个读书明理的君子,并不指望他当大官。他教给儿子读书的方法是: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除读“四书”“五经”外,还要读《史》《汉》《庄》《韩》《文选》《说文》《孙武子》《古文辞类纂》。他勉励儿子,读书记忆差点不要紧,主要在有恒。他给儿子命题,要他按题作文寄到军中来。每次寄来的文章,他都仔细批阅后再寄回去。纪泽喜写字,他便告诉儿子,学字要学欧、虞、颜、柳四大家的字。这四家好比诗家中的李、杜、韩、苏,天地之日月江河,并具体告诉儿子,写字要注意换笔,这是写好字的关键。曾国藩给儿子的家信,倾注了一个做父亲的望子成龙的拳拳情意。

曾国藩细读儿子作的《怀人三首》,觉得第二首写得有点气势,便拿起笔来批了一句:“二首风格似黄山谷,有飘摇飞动之气。”是的,就从诗文的阳刚之美谈起,扭转纪泽性格中的清弱一面。他摊开纸来,先写了自己对《怀人三首》的整体看法,然后接着写:

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诗文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姚先生喜阳刚之美,吾生平亦最喜雄奇瑰伟之作。儿之天资不低,此时作文,当求议论风发,才气奔放,作为如火如荼之文,将来庶有成就。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才是上乘之作。作诗作文所凭者,胸中之气也,奇辞大句,须得瑰伟飞腾之气驱之以行。故诗文之雄奇,实作诗文者之雄奇也。尔太公曾言“男儿当以懦弱无刚为耻”,此为吾曾氏传家之训,儿谨记之。

为检验这封信的效果,曾国藩命儿子下月作一篇《赤壁破曹军赋》寄来。信写完后,他感到一阵轻松,觉得这既是对儿子的教育,又是对自己昨夜怯弱的鞭挞!他在封信的时候,又想起这段日子来所发生的种种,蓦地一个主意浮上心头。

吃过早饭后,他把康福叫进三乐书屋,关起门窗,放下帘子,轻轻地对他说:“价人,你今夜动身,到京城去一趟。”

“到京城去?”康福惊奇地问。

“是的,你到京城去走一趟,做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曾国藩神色严峻地说,“有几件事我很奇怪:前次衡州出师时,突遭降二级处分,难道真的是为杨健请入乡贤祠吗?这次先有署鄂抚之命,没有几天又改赏兵部侍郎衔,陶恩培来湖北,还有那个德音杭布的光临,桩桩件件,都令人深思。这不仅关系我个人的荣枯,我对此并不在乎,主要是对我们湘勇的前途关系甚大。你懂吗?”

“大人放心,这中间的干系我懂。”康福已意识到此行的非凡意义,他十分庄重地说,“不瞒大人,这些事我也想过,只是不敢跟大人提罢了。不过,我这是初次进京,对京中人事一无所知,这等朝廷机密,我如何能打听得到呢?”

“你空手去当然不行。”曾国藩指着案桌上一叠信说,“我这里有三封信,你带上。一封是给翰林院侍讲学士袁芳瑛的,他是我的儿女亲家。一封是给内阁学士周寿昌的,他是个京师通。还有一封给穆彰阿大人。他是我的座师,虽已致仕在家不管事,但关于朝政,他一向是消息灵通的。他们有什么事会跟你讲真的。”

说完又给康福一张三千两银子的户部官票,以便他在京师相机行事。康福郑重其事地接过三封信和银票,将它藏在内衣里,心中充满着一种受到特殊信任时所感发出来的激动,对曾国藩一鞠躬,转身向门外走去。刚要出门,曾国藩又轻轻叫了一声:“价人。”

康福连忙回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曾国藩凝神望着他,慢慢地说:“你此番进京,一切须要绝对保密,到三位府上拜访时,要断黑才去,平时不要上街逛店。你就住在城南报国寺外贤至旅店,那里清静。选一匹好马,今夜就走,对人说是回沅江老家办点急事。事毕即归。”

康福一一记住,告辞出门。

九一颗奇异的玛瑙

吃完中饭后,曾国藩午睡片刻,一起床就不断地有人来找,弄得他无法披阅文书。晚饭后,他要荆七挡住一切来客,今夜务必要将各营报来的军饷开支单审定。

水陆四十名营官,都是曾国藩亲自任命的,对他们的品德、才能、长处、短处,他都了解得很清楚。罗泽南、王錱、李续宾、彭玉麟等人上报的开支单,一般与实际出入不大,曾国藩比较放心。对于他们所报的细项,不再一一查核。有的营官,特别是从绿营中调来的营官,在看他们的开支单时,则格外用心,逐条查对,逐项核实,他不允许湘勇将官中有贪污中饱的现象,常以岳飞“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惜死”的话教育部属。曾国藩尤其不能容忍有人欺蒙他。审过二十多份开支单后,已是深夜了,王荆七又换来两支大蜡烛。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水师标字营营官申名标求见。”

“今夜一律不见人,有事明天来。”曾国藩头都没抬,仍在看那些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开支单。过会儿亲兵又进来:“申名标说有要紧事,非晚上来不可,恳请大人接见。”

“什么事非得夜间来呢?”曾国藩想。他放下笔,伸了一个懒腰说:“那就让他进来吧!”

待申名标坐下后,曾国藩微笑说:“标字营这次在长江水面上纵火焚烧贼船近百艘,为攻破武昌立了大功。申营官指挥有方。”

申名标忙欠身说:“收复武昌、汉阳,全靠大人妙计,职下出力甚微。”

曾国藩不想跟他多扯,问:“申营官夤夜至此,有何贵干?”

申名标把凳子移向曾国藩,小声说:“标字营进城后攻打总督衙门时,一什长在贼首韦俊的卧室中发现一紫檀木盒。盒内装着一颗一寸见方的淡黄色玛瑙,玛瑙中有一朵红牡丹。勇丁们正在好奇地观看,恰逢我进去。什长把玛瑙给了我。日光下,我见那朵牡丹开着血红色的花瓣,真是好看,便收下了。今夜我睡在床上,想我是个带兵的粗人,要这玛瑙做什么!大人平素喜爱古董文物,何不将此玛瑙送给大人。我连夜起身,从木盒中取出玛瑙,突然发现一桩怪事。”

申名标有意停了一下,看曾国藩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很是得意。他以为曾国藩会问他“什么怪事”,见曾国藩并未开口,只得继续说下去:“大人,你老说怪不怪,白天看到的那朵红牡丹,花瓣竟然全部收缩了,就像已经凋谢一样。我很奇怪,便赶紧点燃两支大蜡烛,再仔细看时,花瓣重又开起来,只是比不得白天的鲜亮。我想,这可真是个宝贝,便连夜把它带来送给大人。”

说罢从身上取出那个紫檀木盒来,双手递给曾国藩。曾国藩说:“玛瑙里有牡丹花不是怪事,像你刚才说的,花瓣能开能收,倒是过去没有听说过的,待我看看。”

曾国藩看那玛瑙,内中确有一朵开着的红牡丹。他吹熄蜡烛,再看玛瑙时,果然那牡丹神鬼不知地萎缩了。他叫荆七再把蜡烛点燃,那牡丹真的又开起来。曾国藩高兴地说:“真是一件怪物!”

“大人喜欢,这颗玛瑙就孝敬给大人吧!”申名标笑嘻嘻地说,说完起身就走。

申名标走后,曾国藩又试了一次,跟刚才一样。他猜不透其中的奥妙,心里说:“这天下果真有些匪夷所思的东西。”随手把玛瑙置于案桌上,继续审阅未了的开支单。看过几份后,便是标字营的军饷开支细账了。打武昌前夕,曾国藩风闻申名标在湘潭船厂监工时,冒领工钱三千两银子,当时因急于出征,不能细查。曾国藩认真地看了申名标报上来的单子,项目与彭玉麟、杨载福的差不多,银子却多开了五千余两。曾国藩很觉怀疑。他离开案桌背手踱步,一眼看见烛光下那颗淡黄色的玛瑙在闪光,心里明白了,狠狠地骂道:“这小子想用玛瑙来贿赂我,真正是个瞎了眼的家伙!”

前两天,刘蓉告诉曾国藩,这段时期,每夜都有不少湘勇卷带在武汉三镇抢掠来的财物,离营逃走。曾国藩已吩咐彭毓橘带人守在通往湖南的各条路口擒拿。据彭毓橘说,被捉的人中也数标字营的多。

“这个江湖窃贼,本性不改!”曾国藩想到这里又骂了一句。他在申名标的单子上重重地画上一个叉,然后把它气愤地推到一边。

烛光下,那颗奇异的玛瑙仍在闪烁着淡黄色的幽光。曾国藩走过去,将它轻轻地捧起,细细地端详着。他想起明天要设宴为多隆阿接风,脸上泛起了一丝冷笑:

“明晚我就用这个宝贝,来他个一箭双雕!”

十一箭双雕

曾国藩正在调兵遣将,准备整师东下的时候,却突然又从半路中杀出个多隆阿,令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多隆阿,字礼堂,呼尔拉特氏,满洲正白旗人。咸丰元年,多隆阿任盛京工部笔帖式,在京察未过堂之先,深夜至工部侍郎培成家,恳求优评。培成为人较正派,当面训斥他这种行为,并将他前次京察时所得之“卓异一等”考评亦予消除。多隆阿不死心,又在工部堂上当众哀求,培成大怒,上奏朝廷。多隆阿遭革职处分。多隆阿十分狼狈,到处托人找路子,结果投靠科尔沁札萨克多郡王僧格林沁行营,在与林凤祥、李开芳统率的太平天国北征军的战斗中,多隆阿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得到僧格林沁的赏识重用。僧格林沁打败太平天国北征军后,自以为天下无敌,眼角里非但没有太平天国数十万大军的地位,也没有朝廷的江南大营、江北大营的地位,江宁将军都兴阿原先也是僧格林沁的部下,僧格林沁便把多隆阿派到都兴阿那里,以加强都兴阿的力量,日后争得攻克江宁的首功。湘勇攻下武昌、汉阳,这是僧格林沁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对曾国藩十分妒忌,密奏咸丰帝,要谨防这支掌握在汉人手中的人马,并建议速派多隆阿带一支部队赴武昌,名为加强东进兵力,实际上充当朝廷的监视人。僧格林沁的密奏深合咸丰帝的心意。一道密谕下来,多隆阿立即以副都统的身份统带三千精兵,星夜出发,从六合进入安徽,再由英山进湖北境,然后从黄州溯江赶到武昌。

尽管曾国藩对多隆阿从江宁赶来的意图很清楚,但他却不能得罪这位当今天子表兄手下的红人。湖北巡抚衙门花厅里,曾国藩摆了十二桌丰盛的酒席。鄂省绿营都司以上的将官,以及湘勇所有营官都前来赴宴。主宾席上,除多隆阿外,还坐着荆州将军官文、湖广总督兼署湖北巡抚杨霈、固原提督桂明和盛京兵部郎中德音杭布。曾国藩举杯向多隆阿敬酒,说:“多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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