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第1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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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走到床前,摸了摸小孩的肚子,又摸摸额头,叫他伸出舌头看看,笑着说:“姥姥,不要紧的,孩子肚子里有蛔虫。我这里有现成的丸子,您倒碗水来,哄孩子吃两粒,就会好。”
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纸包来,从纸包里拿出两粒白色丸子递给五姥姥。五姥姥哄着孩子就水吞下。果然,孩子不喊肚子疼了。五姥姥轻轻揉着孩子的小肚皮,孩子在姥姥的怀里慢慢睡着了。
郎中说:“我再给您四粒,您中午、傍晚还给孩子吃两次,每次两粒,肚子里的虫就会都打下来,再也不会闹肚子疼了。”
五姥姥感激地说:“太谢谢您了,您要多少钱?”说着,从床上席子底下摸出一个黑布包来。
“老奶奶,这药值不了几个钱,送给您吧!”
“这怎么行呢,您真是好人呀!”五姥姥很感动。“我烧碗茶给您喝吧!”
“老奶奶,别忙,我坐坐就走。”
五姥姥拿起一只未完工的鞋底,陪着郎中坐在门边。
“请问老奶奶,你们刚才说的女鬼哭的事,真有吗?怪吓人的。”郎中问。
“怎么没有呢?”五姥姥严肃地说,“教堂那边打死的洋人不冤,那些洋鬼子该死。这几个洋人,说良心话,是冤枉;人死了,身上的金链子、金戒指都被抢了。”
“老奶奶,打死洋人的那几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郎中问。
“都是些混小子,十几二十岁的人,不是附近的,我们都没见过。”五姥姥一边纳鞋底,一边回忆着。
“老奶奶,这附近有人认得他们吗?”
“我估计那几个人不是好东西,正经人都不会认得他们,我们这里有几个青皮,看他们认识不。”
“这几个青皮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他们叫什么名字,一个外号叫瓦刀脸,就住前面那间屋。”五姥姥用鞋底指了指前方。“还有一个叫二杆子,就住在瓦刀脸的对面。还有一个叫小太岁,住二杆子家的后面。这三个青皮都和不正经的人往来,兴许他们知道。”
郎中和五姥姥又扯了些闲话,嘱咐她不要误了给小外孙吃药,然后告辞了。
这郎中就是赵烈文,昨夜和前夜坐在河边啼哭的女鬼就是他装的。他今天一早已从三处议论的人堆里得知那天是五个年轻人用刀砍、用枪戳,把三个洋人弄死的,抢走了一块金表,一条金项链,三只戒指。关帝庙周围的人都说这几个人不是好人。他把这些情况详细地报告了曾国藩。
“今夜出动三十个士兵,把瓦刀脸、二杆子、小太岁一齐抓来,我亲自审讯。”曾国藩指示。
半夜时,三个青皮都被带上了灯火通亮的明伦堂。坐在至圣先师画像下的曾国藩睁开左眼看去,一个脸又长又窄,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头又尖又小。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他心里想,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跪下!”
三个青皮一惊,双腿不由地软了,齐齐地跪下来。
“有人揭发,上个月在关帝庙杀洋人的五个歹徒与你们有关系,你们在本督面前从实招来!”
三个青皮都吓呆了。瓦刀脸将双膝向前挪动一步,哭丧着脸说:“大老爷,小的实在不认得那些人!”
小太岁也直磕头,说:“小的不认得。”
二杆子低着头不做声。曾国藩看在眼里,明白了几分,将惊堂木又一拍。“本督给你们讲清楚,水火会的头目徐汉龙已被抓起来了,水火会也已明文取缔,你们不要害怕水火会报复。若讲出来,抓到了凶手,本督有重赏。”
“大老爷,小的讲。”曾国藩的话刚说完,二杆子开腔了,“那五个人中,小的认得一个,他叫田老二。”
“住在哪里?”
“河东田家庄。”
“他是个什么人?”
“二十几岁年纪,家里务农,不过他从不种庄稼,只在外面混。”
“你没认错?”
“不会错。田老二烧成灰,小的都认得。”
“下去吧,先赏你五两银子,待抓到凶手后,你再来本督处领赏。”
田老二抓来了。惊堂木一拍,他便吓得全部招供了。小混混、项五、张国顺、段起发也全部缉拿归案。
在这同时,也有些为贪图五两银子来文庙举报的,于是又捉拿了三十余人。这些人一个也不承认杀了洋人,又无什么东西可以作为旁证,曾国藩无法给他们定案。不过,他还是满意的,至少有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及田老二这批共八人,自己都供认不讳,可以作为凶手正法。他打算将案子作这样的处理:重建教堂,礼葬丰大业,斩首八名凶手。他将这个设想奏报朝廷。为防止意外,又密请朝廷调正在陕甘的李鸿章带兵来直隶,以及将驻扎在直隶的铭军九千人东移张秋。
奏折很快转回来。上谕同意直隶兵力的部署,但对他只杀八人很不满意,质问:洋人死了近二十人,中国只杀八人,如何向各国交代?严令他不得稍涉宽纵。曾国藩甚感为难:洋人虽说死了近二十人,但有的死于乱拳,有的死于火烧,被捉拿的这三十余人即使都动了手,又能指出谁打出了致死的那一拳呢?总不能把这三十多号人都拿去杀了吧!
上谕已使他够为难了,却不料更令他为难的事接踵而来。
十委曲求全
“老中堂,法国公使罗淑亚、英国公使威妥玛联名来了一份照会。”这天午后,崇厚持着一个硕大的信套,坐一辆装饰豪华的轻便马车来到文庙。这些天来,崇厚每日必来一次,每次都要大谈洋人如何在秘密调兵遣将、准备报复的事,使得曾国藩又厌恶又担心,整天如坐针毡。曾国藩打开大信套,一张厚实光亮的白道林纸飘了下来。拿起一看傻了眼:一行行洋文赫然出现在他微弱的目光前。他饱读中国诗书,却不识一个洋文字母。正是痛感于此,前几年他重金聘请一个懂中文的英国人教纪泽、纪鸿读英文法文,所幸两个儿子都学得很不错,尤其是纪鸿天资更高,现在已能流利地与洋人谈话了。可惜,他们没来天津。
“老中堂,晚辈已叫人用汉文翻译了。”崇厚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曾国藩见那上面写着:
法兰西帝国公使罗淑亚、大英帝国公使威妥玛,致清国大学士、直隶总督曾:
为照会事。上月贵国天津莠民由迷拐人口、挖眼剖心无稽传闻而酿成血腥暴乱,我法兰西帝国,大英帝国蒙受惨重损失,举国为之震怒,陆海两军向皇帝、女王陛下宣誓:不报此仇,誓不为军人。法兰西帝国海雄号、骑士号、霸王号炮舰,早已集结在大沽,之所以未挺进天津者,盖有所待也。时至今日,一个多月已过去,贵大学士来津亦达两旬,贵国所作所为,实令我等遗憾至极。罗淑亚公使代表法兰西帝国所提出的四项要求,未见一项作明确答复。为此,我等受皇帝、女王陛下之命,特向贵大学士严正提出:贵国必须赔偿损失费五十万两白银,所有凶手立即正法。天津道员周家勋、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实系暴乱之主使者,乃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平我法英两国之民愤,不足以慰无辜死难教士、贞女之灵魂。为此,特敦促贵大学士在十日内斩杀三员之头以表诚意。另,贵国总兵陈国瑞亦为指挥莠民作乱之头领,陈国瑞应以命相抵。
法兰西帝国第三舰队目前已航至红海,它配有当世最精良之炮火,大英帝国驻加尔各答的第五舰队亦已启航。两舰队十天后将相会于大沽。贵大学士若不照办,到时两帝国舰队将炸平天津,轰倒紫禁城。一切后果将由贵大学士承担,勿谓言之不预也!特此正告。
“岂有此理!”曾国藩愤然作色,将照会往地上一甩。这种毫无遮掩的无耻恫吓,这种主子指使奴才式的命令口气,这种出格的无理要求,深深地刺激了他的人格,无情地凌辱了他的尊严,勃然诱发了他的好胜心。同时,作为汉大学士的领班,奉命处理津案的中国代表,他也感到国家的尊严、太后皇上的尊严受到了侮辱。
“崇侍郎,烦你先去转告罗淑亚、威妥玛,这个照会不能接受,尤其是以天津地方官员及陈国瑞抵命一节,简直无理至极。我大清帝国的官员,纵然犯法,该由我太后、皇上处置,他们无权提出这种霸道要求,何况地方官只有失职之错,决无抵命之罪。你先去口头转达,这两天,本大学士会有正式函件回复。”
曾国藩突然而发的强硬态度,使崇厚大出意外。他不是早就说过,以委曲求全的宗旨来办津案吗?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啦,火气这样大?崇厚拾起被曾国藩掷落在地的法英照会,又匆匆浏览一遍。语气是生硬了些,但条件也并非不可接受。崇厚一心要将津案和平解决。他认为只要不开仗,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多赔点银子算什么,又不要自己出!多杀几个人算什么,中国百姓有的是!杀道府也无所谓,直隶等着候缺的官员一大串!若一旦打起仗来,他崇厚就脱不了干系。第一,三口通商大臣本负有天津地面洋务责任,这一起由洋务引起的战争,他要首当其罪。第二,丰大业最先放枪是在他的衙门,他是津案的主要当事人。第三,曾国藩未到天津之前,他是处理津案的最高官员。平平静静地度过这个风浪,他向法国道歉回来,依旧可以做他的通商大臣;若兵衅一启,中国失败,他重则杀头,轻则充军,此外别无选择,必须说服这个倔硬的老头子。要说服曾国藩这样的人,崇厚自有一套办法。
“老中堂,罗淑亚、威妥玛这个照会,的确太过分了,就是晚辈看了也觉气愤。他们在老中堂面前算得什么?老中堂是泰山昆仑,是万里长城,他们有什么资格‘正告’,真是放狗屁!”
崇厚说到这里,完全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态,曾国藩的火气开始消了一点。他未能免俗,他和所有青壮年时立过大功的老人一样,这两年来,越来越爱听恭维话、奉承话,全然不记得十年前对左宗棠喜听出格颂扬毛病的批评了。
“不过,老中堂,他们是有所依仗呀!”崇厚换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依仗的是炮舰,是世界第一流的武器。我的衙门里有好几个法国英国佬,我暗地问过他们。法国佬说他们的第三舰队有十艘兵舰,全部装的是六十四磅重炮,并可一次装十个连发,任什么坚固的石城都不可挡住。炮兵的盔甲全由精钢制造,一般铁子都不能穿过,更何况刀枪了。英国佬说,驻在加尔各答的舰队是英国远东王牌舰队,曾经征服过世界三十几个国家,舰队司令是英国第一号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们说,这两支舰队只要开进天津港一放炮,不到一个时辰,天津就会变成一片废墟,五十万天津百姓将化为一堆枯骨,京师将再次沦为战场,太后、皇上又要仓皇北狩。”
崇厚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曾国藩。只见刚才怒气冲冲的毅勇侯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双目微闭,数不清的皱纹深深地刻在蜡黄的长脸上,犹如一个处于弥留状态中的病人!他已知这几句话,打中了老头子的要害,于是移过身子,对着曾国藩的耳朵轻轻地说:“老中堂,晚辈还要禀告您一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事?”曾国藩的左目睁开了,背部离开了椅子。
“俄国、比利时、美国都已放出风声,他们将全力支持法国、英国的军事行动,要船出船,要炮出炮,要人出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三口通商衙门对洋人的信息一向最为灵通,而曾国藩自己根本没有这一套班子,他不得不依赖,也不得不相信崇厚所提供的情报。“看来对法国以外的那些国家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作用。”曾国藩心想。他的左目又闭上了,重新瘫倒在椅子上,嘴唇动了几下,似要说话,但终于没有说出声来。
崇厚站起来,走到曾国藩的身后,完全以晚辈后生的谦卑态度,弯下腰,轻声说:“老中堂,晚辈知道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宁折不弯,宁死不屈。但老中堂今天一身系江山社稷之安危,系中国数万万百姓之安危,系皇太后、皇上之安危。己身可折,江山社稷不可折;己身可死,中国数万万百姓不可死;己身可辱,太后、皇上不可辱。老中堂,您就来一次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吧!”
崇厚这时已语声哽咽,几乎要掉下眼泪来。曾国藩的思绪乱极了,体力也衰弱极了:“崇侍郎,你先回去,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晚上你再来!”
崇厚走后,曾国藩走进卧室,他按多年养成的习惯,关紧门窗,点上一炷香,开始冷静地前前后后地仔细思考。过去他盘腿坐在床上,现在他已无这份体力了。他睡在躺椅上,腹部盖一件旧马褂,袅袅升起的轻烟,使他的思绪渐渐宁静。
来天津二十天,津案的眉目已完全清楚了。发生在天津的这一桩教案,与发生在江西、四川、贵州、湖南等地的教案一个样,是中国百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