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骑兵-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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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胳膊粗得象个棒锤,还戴个手套,你不怕把马的肛门与肠子弄坏呀?”成天担心地看着这个长得挺白净的小伙子,只担心他把自己的兰骑兵给弄出毛病来。
那个实习生来这儿基本上没有遇到过军马有什么病,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当然不会放过可以表现一下的机会。“我们在学校就是这样做的。马肠盘结时,一定要戴消毒手套,否则会感染的。”
成天嘴张了张,没再争辨。示意他开始。那个兽医慢慢地套好手套,在酒精里泡一下,然后举起来,小心地从马的肛门里伸了进去,兰骑兵疼得轻声地长嘶。那个兽医的手从肛门里出来,上面沾染了几丝还没有消化完的干硬的粪便,一股恶臭溢了出来。兽医哇地一下子就吐了出来。成天急了,走过去,把那个兽医推开。说:“还是让我来吧,你的那种洋办法太伤马。我真不知道你们在学校里学的这些东西对军马有什么用?”
成天让一个战士去拿一碗菜籽油来。那个兽医忍住恶臭,有些迷惑地问道:“要菜籽油有什么用?”
“呆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哪,我看,还是土办法好使。”那个战士已把菜籽油端过来了。他把手在水里浸浸,把菜籽油抹在手臂上,然后轻轻地把手从兰骑兵的肛门里伸了进去。他的动作很轻,兰骑兵舒服地躺在地上。马的肠胃中堆满了还没有消化完毕就缠结在一起的草料,散发着种难闻的味道。成天一块块地向外抠着,不一会地上就堆了一堆马粪。战士们都躲开了很远,只有成天一直蹲在那里,他好象已经失去了味觉。大约十多分钟后,他把手一拍,在水里洗洗,又把菜籽油在兰骑兵的肛门上抹了一些。才站起来,他轻轻地拍拍兰骑兵。兰骑兵的眼睛紧闭着,它的神情已经安定多了,只是呼吸仍然有些粗重。成天把手洗干净,马班的班长走了过来,要把那堆粪便给收拾掉。成天用手制止掉,说:“你先别把这堆粪便给弄掉,我问你,你不是说今天的草料没有问题吗?你看到没有,这些粪便都是缠结在一起的长草,根本就没有切碎。今晚是那个古典值勤的?你去给我把他叫来。”
马班的班长有些惶或地看成天一眼,转身离去。
成天用一根棍子在那堆粪便上拔拉几下,走到了马槽前,用手抓起一把草料,在鼻子上闻闻,草料有股淡淡的酸味,这样的草料根本就不能喂马。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一声细小的报告声。他回过身,看到古典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他的领口都没有扣住。成天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他把那把草料在古典的面前一举,说:“你给我闻闻,这草料有股什么味儿?”
古典疑惑地看着他,拈起几根草,轻轻地嗅了一下。说:“有股酸味呀?”
“这草都快发臭了,你为什么把它们给放进去,人不能吃发臭的东西,难道马就能吃?我再问你,你晚上的草为什么不让打草机给搅碎?”
古典有些嗫嚅地说道:“我搅过了的呀?”
“那你看看这堆马粪,搅过了为什么会盘结在一起?马一天要饮七公斤水,二两盐,你喂了它多少?”
“咱们这儿的水不方便,马多吃盐就要多喝水,我昨天从井里摇了几十桶水哪!每匹马都喂过了。”古典小声地说。
“怕麻烦是不?怕麻烦就一次性地把草料都扔进去,就一次喂这么多,这么急,扯蛋,马不吃盐,毛色怎么好?马不多喝水,怎么能帮助消化……”成天愤怒地把手中的那把草料扔到了地上。“你以为自己穿上马裤就是一个骑兵了,你还差得远着哪。上回,你把那匹马给我骑坏了,我就看出你不是个好骑兵,你连马都不爱,怎么可能做一个好骑兵哪。我今天告诉你,你不配。”
古典的头高昂着,那双眼睛一直盯着成天的领口部位,这家伙在挨批时,从来不把头低下。他似乎在品味一种难过,而那种难过对他来说,有些不太舒服。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那种不满太刺伤人。果然,古典忍不住地说:“我不过是把草料放错了而已……”
“而已,你把一匹马的生命当成而已。一匹马就是一个战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战场上最可靠的就是战马与你手中的马刀了。这是一个骑兵的起码的常识呀?”
“可那匹兰骑兵不过是一匹野马而已,它并不是一匹在册的军马?”
“在册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真正的战马从来都是自由的灵物,兰骑兵可能是军马中最好的一匹战马了。它比那些在册的军马优秀几百倍。”成天几乎要长啸了。他看定古典,冷冷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比你优秀的原因了吧。因为我爱马。我宣布,给你记一次处分,我想你可能挺适合去山上牧羊。”
“你这是出于个人情感的报复吗?”
成天冷冷地说道:“是的。”转身大步走出马棚。窗外一轮月亮即将隐去,东方出现一轮白光。暗色的草原显得更黑了。这是草原上的黎明,是一个人还没有睡醒时的表情与大地即将醒过来的痛苦感受。成天无言地向前走,他觉得自己忽然被那匹兰骑兵的病给搅得有些烦乱。他看到就在不远处,正站着王青衣,王青衣拿着件衣服,无言地递给了他。王青衣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凭直觉他感到,王青衣可能刚才已听到了他与古典的对话。
成天感激地点点头,当然他只是在内心这样想了一下而已。他不愿意把一切的东西弄得婆婆妈妈的,既是对自己的关怀。王青衣好象关心的不是这个,他似乎满不经意地等待那轮日出,眼睛一直就在地平线的东方移动。草原上的日出有着与大地上不同的感受。第一次来王青衣就被强烈震荡。那种红艳与苍茫的雄浑让他一下子就呆在那里了。然后一阵光就把他从黑暗中剥出,如同一个婴儿从襁袍中裸开,他觉得自己可能正浴在一种想象中。当然那次日出让他毕生难忘。但随后好象他再也没有历经过那样的宏大日出,如同演出似的巨大剧场感受。他有好几次悄然起来,试图再历经一次那样的日出,但如同运气,他再也没有捕捉住过那怕那天的一丝一毫的感受。当然他今天早晨不是起来看那轮日出的,在马班的班长叫成天时,他也醒过来了,他一直悄然站在马棚里,他是个外行,但却是这个连队的指导员。他试图让自己成为一个局外人,当然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成天,如同看到当年的那个在装甲步兵连当连长的自己。许多当初看不到的缺点一下子就暴露了出来,而当年的一些自以为有所创新的工作现在看上去,却是另外的一种效果。他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种新的视角,许多当年的工作他在心里一次次地过滤对比着,有的经验确实好,有的工作方法很独断但却有着独特的个性,自己如果再向下发挥一下,很可能会出现异想不到的结果。他很多次就在心里演习着自己当年的工作方法,体会着新的心得,如同自己也经历了一遍似的,心境充实而又兴奋。当然这一切都是那个成天带来的,成天犹如沙盘上的一个演习者,他的成败与失误都在他的眼里。当然成天表演的越多,他的内心越被一种东西给压逼着,他觉得成天的身上有着种悲剧的力量,而那种悲剧的力量来自于何处哪?他却又有些茫然。成天身上的许多的东西对他来说,还是个谜。当然包括他与那些战士之间独特的关系。就在这种观看中,他觉得自己已被他身上的某种东西给吸引,至于那种东西是什么,他竟然想不清楚。或者是说他与成天太近了,太近了的东西容易被某种东西所混淆。
东方涌出白色光晕,黑暗中的草丛被照亮,一根根的草显出真实的质感。在晨风中轻晃。大地一下子就弯曲了,开始下垂着的是草叶上的露珠。天空好象被一只手给撕开,一下子显出空旷的舒展感受。成天迎着那缕光晕,大声地呼吸,仿佛要把胸中的闷气吞吐干净。他们的沉默在这种晨曦中显得很不合时宜。王青衣看着远处的天色,说:“在草原上最不能看的就是日出了,看一次,受一次伤害,你看到那缕白色光晕了吧,它们真实得让人以为是假的。”
成天诧异地说:“为什么?”
“因为我们从来就没有看到过真的。”王青衣认真地说:“越是美的东西与假的东西就越近,人们可以创造出无数的美的或者接近美的东西,但却无法制造丑陋。”
“哈,你今天早晨是怎么了,好象草原触动了你,弄得一腔诗意似的,不过你的诗意我接受。”成天把手交叉在胸前,“我发现你对草原好象有种新的感受,这种感受很新奇,与我们这些从小儿就在草原上的人不一样。因为很少有人在海拔三千六百米的地方来欣赏日出与日落。在这种高度上可以看到太阳与我们接近时的另外一种脸孔。如果没有地平线,可能我们还可以看到太阳从地球的另外一边,缓缓划过的痕迹。”
“就象是一滴露珠沿着草叶下滑时的样子,它悬在宇宙的草叶上,向下一滴滴地轻轻地滑动着,它划过时没有声音,也没有痕迹,但却只有一种意境,这种意境既是不拥有,能看一眼也是幸福。”
成天回过头,灿烂地一笑,好象被王青衣的想象力打动。“我发现你的想象力如同一个诗人,你真该做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军人。”
“诗人与军人,我觉得两者之间好象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我可能在某些时候被一些东西打动,可却并不想去做这件事。因为我是个现实主义者。”
“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现实主义者。我想问你一句话,你来这儿当这个指导员,就是为了你的现实主义吗?当然我听到好几种传说,一种就是你想从此地转业,这没有多少道理,我不太相信,因为这种想象力不够完美。但你来这儿任职,可能与我们即将看到的日出一样,对我来说,没有道理。当然,我不该去猜测一个人的故事,只是我出于好奇,同时我想证实一个问题?……当然,你可以不说。”
王青衣的眼睛动了下,成天终于涉及到了这个问题。他故意沉浸在那种日出前的宁静与想象中,但看得出来,他的镇静有点做作。那缕白光开始染上一种清晰的粉红。一条细圆的红色线条开始出现在深兰的天幕中。那轮趴在地球边缘上的太阳就要出现了。他的内心一下子就失去了那种原有的冲动。他知道成天一直在坚持着等他说话。他艰难地笑笑,说:“我能不能不去解释这件事,你所认为的任何东西,都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是虚假的。我来到了这儿,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我将会珍惜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可能是我一生中很宝贵的一段经历。”王青衣叹息着说:“刚才你给兰骑兵抠马粪时,我就在外面,我知道如果是我,我肯定下不了手的,这可能就是我与你的区别。”
成天的头慢慢地转向了王青衣,似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今天等你,并不是因为这轮日出,但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刚才我听了你与古典的全部对话。忽然就有种冲动,与你聊点什么?你知道,来之前,我是装甲步兵连连长,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军人,因为我的连队的训练从来都是最好的。现在我一下子成了一个旁观者,站在另外的角度看你,好象是看当年的自己。你理解我的这种感觉吧?”他不等成天说话,又继续说:“我对你的方法持保留意见,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竟然拿一个战士的自尊来做赌注,赌一个战士一生的命运。当然我看到的是另外一种结局,那个战士没有被你打垮,顺着你的设想走向了你所设想的边缘。比如那个马格,比如刚才的古典,你都在他们的痛处下手。你不觉得自己是在冒险吗?”
“最成功的战争没有一次不冒险的,如果这些战士值得我冒险,我宁愿无数次地去冒这种险。可惜……”成天长叹:“我最讨厌那些没有血性的战士,我宁愿他们如同狼一样,永远让我不安,我也不愿意要那种听话得如同一个木偶似的战士。我害怕他们成为这样的人,我甚至希望有人可能当面顶撞我,有人挑战我的权威。只是可惜,他们太听话了,这个古典,只是一只不服气的小狗,他的吠声不太亮,当然如果发展一下,也许会咬我一口的。”他搓着双手,好象在说着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而这事好象只是别人的一件小事,与他无关,或者他看到了,只是想提醒一下那个人,你还有什么地方,挺遗憾。
王青衣被他的说法给逗笑了,他哈哈地大笑。“你要的是一窝虎狼,可我要的是一群听话的狮子,他们只要懂得把勇气放到机器的手柄上去就成了,并且明白高技术与高情感之间的距离与方式就够了。不过我倒是见过了你手下的这些虎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