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第7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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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武则天于大明宫麟德殿宴请吐蕃国使节论弥萨。这毕竟是皇帝迁都以后,迎来的第一位重要外国使节,是以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作陪,规格十分隆重。
如此盛宴。自然要奏宫廷大乐,先奏的一曲就是《太平乐》,太平乐又名《五方狮子舞》,由二人穿花锦袍,五色绫袴,戴云冠,蹬黑皮靴,持绳秉拂,引逗雄狮,又有十人分扮五头雄狮各居于一方,随乐起舞,殿下还有一百四十个人同声高歌《太平乐》,鼓掌踏足,应和节拍,声威雄壮之极。
论弥萨一见这等齐整威风、声势浩大的舞乐,不禁手舞足蹈起来,忙向武则天请求道:“陛下,外臣生于边荒,不识中国音乐,如今高踞阶下,看不清舞乐细节,乞请陛下恩准外臣离席,趋近一观。”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论弥萨与吐蕃副使便离开席位,赶到歌舞伎人旁边,倚着龙柱,交头接耳,赞叹不已,殿上文武百官见他们这般模样,不免露出轻蔑的神色,有人还窃窃私语,低声讥笑。
可论弥萨和副使站在那儿犹自一副惊喜赞叹的模样,对众人几乎毫不掩饰的嘲讽似乎浑然不觉。杨帆扶剑立于殿旁,冷眼看他表演,心中渐生警惕。
他和论弥萨在五丈原曾有过一番交锋,深知此人貌相粗犷,心思实多狡黠,或许论弥萨真的不曾见过这等声势浩大、衣着齐整、动作划一、气度庄严的宫廷大乐,但是作为吐蕃王派来的一国使节,他的涵养素质绝不至于低到如此地步。而今他故作粗鄙,必定有所图谋。
一曲太平乐演罢,论弥萨和副使意犹未尽地回到座位,向武则天赞叹拜谢道:“外臣自入圣朝,倍蒙陛下优待,今又观此奇乐,真不虚此生了。外臣自顾卑贱,实不知该如何报答天恩,唯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论弥萨把姿态放的这么低,哪怕明知道他是在说恭维话,武则天也不禁龙颜大悦,近年来很少饮酒的她,竟也端起杯来,大大地抿了一口。
论弥萨又道:“我吐蕃地处偏荒,一向仰慕中土上国文化,今外臣受我王差遣,前来上国,诚惶诚恐、虔诚祈求,还请圣主天皇能够允准将宗室皇女下嫁于吾王,从此两国永结翁婿之好。”
武则天微微一怔,放下酒杯,微笑道:“就算朕是寻常百姓人家主妇,嫁女也不是一件小事,总要与儿女好生商议一番,再看看家中适婚宜嫁的女子们谁最般配,贵使刚到中土,不必着急,今日且观歌舞,此事容后再议。”
论弥萨无奈,只得谢恩归座。接下来殿上又奏四方乐,论弥萨端坐观看,他的副使却在左顾右盼,忽然间看到一人,那副使为之一怔,便与论弥萨低语民几句,论弥萨闪目看去,也是微微一怔,随即二人便交头接耳,不时窥看。
武则天看他二人神态鬼祟,不禁问道:“贵使在看什么?”
论弥萨连忙欠身道:“外臣请问陛下。对面席上那位将军可是姓唐?”
武则天看他所指之人,确是穿着一身武将常服,依稀有些面熟,却叫不上名字,便示意那人上前。那人乃是凉州都督唐休璟,因为恰好回朝办事,按照品级,今日也参加了这场宫廷大宴。
唐休璟自报身份后,论弥萨恍然大悟道:“啊!果然是唐将军!”
武则天奇道:“贵使与唐休璟有旧么?”
论弥萨忙道:“我国不自量力,曾冒犯上国天威。洪源一战时,外臣曾在战场上亲眼见过这位唐将军,这位唐将军勇猛无敌,以寡敌众、大败我吐蕃军队,因外臣曾亲见其虎威。是以记忆犹深。”
武则天闻言大悦,转首便对陪侍一旁的上官婉儿低声道:“此人乃虎将也。你记下他的名字。朕要重用他!”
杨帆才不相信论弥萨作为一方使节,在宴会上连这点深沉气度都没有,一惊一乍的连老态龙钟的武则天都能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怕他看到唐休璟,并自曝大败于周军的丑事,都是他有意为之。
这论弥萨卑躬屈膝的。甚至不惜自曝其丑,先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如今又把他们被唐休璟大败的丑事毫不羞惭地说出来,如此种种。是只为讨好皇帝求取和亲么?
“挚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相博,弭耳俯伏。”杨帆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心头不由一震,马上赶到殿下,对巡戈于外的任威吩咐了几句,这才回到殿上。
身为宗主,许多事不用他亲力亲为,只要想到了他就可以动用自己的力量去做,单以这件事而论,他有了疑心,就可以动用自己的力量去查,而这些事并不是府上有几个家丁随从的人,随便派出几个人去就能做到的。
除了杨帆和沈沐,天下间也只有朝廷才有这个实力,然而这种捕风捉影的怀疑,未必能说服朝廷出动力量进行侦察,而且通过官方途径效率也太慢,恐怕查到真相的时候为时已晚。
杨帆的匆匆进出,引起了论弥萨的注意,论弥萨看到杨帆,不禁失笑出声,又与副使低语了几句。论弥萨入朝后,已经携厚礼拜会过太子、相王和梁王,与他们都比较熟悉了。皇太子李显见他发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道:“莫非贵使与杨将军也是旧相识?”
论弥萨笑道:“正是!本使自吐蕃来,路经五丈原,曾经见到这位将军。杨将军有一匹大食宝马,本使本欲以重金购买,可惜杨将军也是爱马之人,坚辞不允。本使又欲以吐蕃美人儿易马,杨将军还是不答应,可惜啊!”
相王李旦听了,回首望了杨帆一眼,对陪坐一旁的长子李成器道:“杨帆爱马,吐蕃欲求亦不愿舍,为父又岂能舍爱女远嫁他乡呢,你那几个妹子的婚事,要抓紧进行了。”
李成器低声答道:“父亲放心,儿已经从京中才俊、贵介公子里挑选了一些合适的人选,不日便邀请他们过府饮宴,让妹子们私下里看看,若是中意,便马上定亲!”
李旦点点头,这时论弥萨却突然对他道:“本使听说,相王殿下有多位爱女皆已到了适婚的年龄,我王如今刚刚年过三旬,正当壮年时候,且素来渴慕中土上国人物,不知相王殿下可愿与我王缔结姻亲么?”
皇太子李显飞快地瞟了一眼李旦,代为答道:“贵使何其性急也,我皇陛下方才不是说过么,嫁女非是小事,此事容后再议。”
李旦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外有二张咄咄逼人、武氏虎视耽耽,不想兄长还对我心存戒意。”
论弥萨笑道:“所以,本使才相询于相王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相王殿下同意,相信女皇陛下也会恩准的。”
李旦道:“贵使的消息不太灵通啊,实不相瞒,本王虽有几个适婚宜嫁的女儿,却早就有了夫家,文聘之礼早就下过了,长女和次女今年就要完婚的,三女和四女业已定下亲事。”
论弥萨马上追问道:“相王殿下不只四女吧,不知其他皇女可曾婚配?”
李旦道:“本王还有七女,但这七个女儿,最大的也才十二岁,怎能谈婚论嫁。”
论弥萨抚掌笑道:“相王此言差矣,依我吐蕃习俗,便是六岁七岁成亲又有何妨。既然相王殿下还有七位爱女,我想,为了大周与吐蕃世代友好,相王殿下不会拒绝从七位爱女之中择一下嫁吧?”
正文第一千五十六章婚龄不是问题
李旦只听得目瞪口呆,对论钦陵的话一时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来了,显庆三年吐蕃向唐请婚时,吐蕃王芒松芒赞年仅八岁,仪风四年吐蕃向大唐请求和亲时,吐蕃王赤都松年仅四岁,政治婚姻中,起决定作用的是附载于婚姻的政治利益,年龄绝对不是问题。
实际上在大唐历史上,吐蕃还曾多次向唐请婚过,包括之后的神龙三年,吐蕃向唐请求和亲,当时吐蕃王墀德祖赞年仅三岁,三年后和亲成功,六岁的小新郎迎娶了十二岁的金城公主。
李旦并非不知道吐蕃以前几次向唐请亲的事,问题是那几次吐蕃向唐请亲时,吐蕃王自己也是个小孩子,小公主嫁过去,大不了夫妻俩一起长大就是,可如今吐蕃王已年过三旬,年过三旬的男子怎能迎娶一个十二岁的小公主,所以李旦完全忽略了这一点。
直到论弥萨无所谓地说七八岁的小公主也成时,李旦才突然明白过来:基于政治的联姻,根本就不能用常理来揣测,不要说他还有十二岁的女儿,就算他的女儿年仅三岁,只有符合政治利益,一样可以成为吐蕃王妃,哪怕吐蕃王已经八十岁。
论弥萨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旦,神情中全然没有了最初那种伪装的敬畏与无知,他相信李旦是愿意把女儿嫁去吐蕃的,吐蕃对大周目前的情形曾经做过一番调查,他们认为和亲有利于巩固李旦的地位,他一定千肯万肯,现在的推辞应该只是担心引起皇太子和武氏一族的忌惮。
李旦迟疑片刻,勉强道:“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子,少不更事,怎么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王妃、一个合格的妻子,我皇室之中还另有宗女……”
论弥萨打断他的话道:“相王殿下,据外臣所知,皇太子诸女已然尽皆出嫁,那么适合嫁于我王的就只有相王您的女儿了。呵呵,贵国婚姻之道讲究门当户对,我吐蕃何尝不是如此?作为您的女儿,即便年纪幼小,相信她也是知书达理、温良贤淑。至于说年纪尚小,那也不妨,我王迎娶王妃后,可以待她年长一些再圆房。”
李旦有些招架不住了,他总不能说那几个年仅十一二岁的女儿也定了亲吧,再说就算他现在还来得及改口,可那才六七岁的女儿又怎么说?难道说她们也早定了亲?可他连已经成年的女儿都不想嫁去吐蕃,哪舍得把一个天真烂漫的十二岁少女嫁去吐蕃受苦呢。
李旦只得硬着头皮搪塞道:“这个……,吾女年幼,以本王看来,实不宜过早出嫁。这样吧,这件事,待本王与母皇再好生商议一番再说,今日只为宴请贵使,咱们且不论此事,来来来,请酒、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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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吐蕃的求婚,李旦只能使一个拖字诀,却不知能够拖延到什么时候。论弥萨是每隔一天必定前往皇宫一趟求见天子,催促天子同意和亲,时不时的还去拜访太子、相王和梁王,软硬兼施。
武则天也曾尝试过要以宗室罪女加封公主出嫁吐蕃,却遭到论弥萨的断然拒绝,论弥萨的理由是吐蕃赞普毕竟是一国之主,不能以大周罪女匹配,唯有女皇的亲生血脉方才配得上吐蕃之主。
延续了女皇武则天血脉的子嗣如今只剩下李显和李旦两房。李显这一房六个女儿尽皆嫁人了,那就只有李旦的女儿可嫁。
可是即便皇太子李显还有女儿可以出嫁,武则天也不希望通过与吐蕃联姻,增加未来大周帝国平衡局面的变数,更何况是李旦的女儿呢,一旦相王李旦与吐蕃联姻,则未来政局将更加扑朔迷离,她岂肯答应。
然而若不答应,她又担心吐蕃再度挥军来战,如今的吐蕃是一个强大的邻国,虽说吐蕃军神论钦陵死后,大周在武力上渐呈上风,但还达不到一边倒的强力压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刚刚迁都于长安,边防军事尚未巩固的武则天不敢轻启战端。
曾经的武则天并非没有这份自信,但是自从小小契丹造反,却接连折损王孝杰等数员大将,纵兵为祸河北,给大周当头一棒之后,武则天已猛然醒觉,大周虽然看着还是一个庞然大物,却早非太宗、高宗时候那般强大了。
朝廷拖延不过半月有余,论弥萨的态度便渐趋强硬,每日到宫里纠缠不休,连武则天都有些应接不暇了,恰在这时突厥可汗默啜突然发兵骚扰武周全境,盐州、夏州、并州、代州、忻州一带接连出现敌踪,他们时或深入,不断掳掠人畜财物。
武则天接到奏报后,不敢再派武家那些侄儿们去坏事了,她先任命雍州长史薛季昶为山东防御大使,节制河北沧、瀛、幽、易、恒、定诸州兵马;又以幽州刺史张仁愿专知幽、平、妫、檀四州防御,与薛季昶遥相呼应,共拒突厥。
旋即,武则天又以相王李旦为安北大都护兼天兵道大元帅,统领燕、赵、秦、陇、诸部兵马讨伐突厥,但她仍然故技重施,让李旦为帅却不让他领军,只是让李旦挂个名号,实际上以宰相魏元忠为元帅,迎击突厥诸路大军。
这时候,武则天倒是有了充分的理由搪塞论弥萨,大周正与外敌交兵,此时此刻自然不宜讨论和亲事宜。论弥萨得知武周与突厥暴发全面战争之后,却也不再前往皇宫催促,只是安心住在四方馆里。看那这样子,他可以暂时不再催促,但和亲之议并不会就这么算了,大周一日不和亲,他是决不肯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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