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第1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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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武则天又向狄仁杰问起江南道的一些事情,许良见已经没有他的事了,便退出武成殿,到了外面对黄旭昶道:“走吧,咱们……”
一抬头,冷不丁看见杨帆在不远处逡巡,便压低嗓音道:“他怎么在这儿?”
黄旭昶道:“谁知道他来干什么,本来说今日告假去探望白马寺怀义和尚的,结果方才看见他跟地官衙门的狄侍郎还有天官府的苏员外郎一块儿走过来,听说旅帅您在里面,就说要陪咱们一块儿回去,嘿!这人虽然来头不小,倒是懂些规矩的,不似那般狂妄的世家子。”
许勇暗暗苦笑,心道:“他算什么世家子了,可是恐怕弘农杨氏长房嫡子也没他这般威风吧。上官待诏、武大将军、怀义大师、狄侍郎,苏员外郎、野呼利……”
一想起他那些关系和后头,许勇就头大如斗,他叹了口气,道:“你唤他过来吧,咱们回玄武门!”说罢,愁苦的神色一扫而空,腰杆一挺,嘴角一抿,笑得天官赐福一般,很慈祥地看着远处的杨帆。
……
“哈哈哈哈,有趣,着实有趣,可惜老夫当时不在洛阳,不曾亲眼瞧见如此盛况!老夫虽不擅击鞠,却也甚为喜欢的……”
狄仁杰一边走,一边对杨帆笑着说道,两人正说到上元节击鞠的事。杨帆傍在狄仁杰身边,周围还跟着六七个“百骑”侍卫,个个身着便服,腰间暗藏利刃,行止之间,隐隐然把狄仁杰护在了中间。
杨帆正跟狄仁杰谈笑风生,说着上元节时与吐蕃人大战的事情,突然前方有人叱喝着:“闪开,闪开,闲人回避!”
杨帆和狄仁杰抬头看去,就见一队差人开道,中间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一人,方面阔口,浓眉重目,颌下一部乌黑的浓须,极具威仪。
杨帆认得此人,正是洛阳尉唐纵。
狄仁杰摆摆手道:“我们退到一旁!”
杨帆依言与他退到路旁,就见唐纵率人头前开路,后边竟是一群士兵,看他们风尘仆仆,满面风霜,一身戎服也远不及京城驻军的鲜艳,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赶来的。
他们荷弓佩刀,手执长矛,护拥着一排囚车。那囚车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精神萎顿,蜷缩在车中,也不向外张望。只有最前面一辆囚车中立着一条大汉,这大汉身穿白色囚衣,身长七尺,魁梧之极。
看他脸上的皱纹和饱经风霜磨砺的肤色,怕不有五六十岁了,可是头发依旧浓黑如墨,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垂在他宽厚的肩头,因为久不梳洗,已然腻结成一绺一绺的,显得比较肮脏,可是配着他那雄壮的身躯和粗犷的五官,反而更增此人气势,使他看来犹如一头雄狮,虽在笼中,也叫人望而生畏。
一眼看清此人,狄仁杰的脸色登时凝重下来,捋着胡须的手也停在那儿,眼神定定地凝视着囚车上的大汉。
衙差们耀武扬武地驱赶着街上的行人,大声叱喝道:“闪开闪开,车上押解的是朝廷重犯,谋逆大罪,谁敢挡了道路!”
囚车压在青石板路上,轱辘辘地向前行进,那条大汉双足牢牢地扣着,身体站得笔直,就像一尊石敢当。随着囚车的摇晃,他的脖子不时磕在牢笼上,可他的脸却像石铸的一般,没有一丝变化。
此人怕是并非不想坐下,而是他所乘的囚车顶部做得如同一具平放的枷锁,正好卡在他的脖子上,他根本无法坐倒。
杨帆看了狄仁杰一眼,又看看那囚车上的大汉,低声问道:“伯父认得此人?”
狄仁杰捋在胡须上的手轻轻地放下来,沉重地点了点头,低喟道:“此人……是当朝燕国公,河源道经略大使、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
杨帆道:“听这名字,似乎不是汉人?”
狄仁杰点点头道:“黑齿常之是百济人,已降我大唐数十年了,数十年来黑齿常之为我大唐镇守西陲,屡建战功,纵横青藏,所向披靡,数破突厥威名震天下!”
目送着远去的囚车,狄仁杰沉声道:“老夫还记得当年吐蕃攻陷西域十八羁縻州,又联合于阗攻陷龟兹的拨换城,我朝出兵十万,先胜后败,战士伤亡殆尽。之后,我朝再度集结十八万大军,却因主将无能,中了吐蕃诱敌深入之计,全军被困,危在旦夕。
当时,就是黑齿常之率五百死士夜袭吐蕃帅帐,我大军才得以返回鄯州,饶是如此,亦已损兵过半了。之后,黑齿常之因功升为边军主帅,他在河源开屯田五千余顷,年收军粮五百余万石,自给自足,避免了朝廷长途输运靡费之巨。
我大唐这些年来政局振荡,内部不稳,对外不得不以防御为主,如此艰难的状况下,黑齿常之镇守边陲十余年,还能多次大败吐蕃、突厥,使得吐蕃和突厥兵众闻其名而丧胆,实是我大唐柱国之才。如今怎么连他也抓起来了,这不是自毁长城么!”
狄仁杰说着,脸上不禁露出忧愤之色,杨帆站在一旁,肃然不语。
他想起了他在击鞠场上以五敌十,大败吐蕃的那一仗,那种自豪、那种荣耀,那种大唐人的骄傲,那种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感觉。然而,这与黑齿常之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立下的赫赫战功,根本没有一丝可比性,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可是……
杨帆默默地看着那远去的囚车,竟也升起一种感同身受般的悲凉和愤懑!
“走吧,我们先去苗学士府上瞧瞧!”
狄仁杰知道武则天乾纲独断,她下定决心的事情很少会改变,但是他也相信,黑齿常之不可能对武后有什么危害。黑齿常之忠于大唐,正如他狄仁杰之忠于大唐,但是他们忠的是大唐所代表的这个国度,而不是狭义的一家一姓之王朝,所以,黑之常之这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不可能成为天后登基的障碍。
一个新朝的建立,不是一个人的事。这个人只是一个代表,真正更迭的是一个新的统治集团。这个新的统治集团中,有人需要别人为他腾出位子;有人希望为新朝的统治者立下更大的“功勋”,爬上更高的位置;也有人一旦得志,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而这一切,都籍为新帝登基扫清障碍之名而进行着。
所以,狄仁杰相信,黑齿常之被抓,必定是有人为达一己私欲,籍武后登基,最忌兵权在握的封疆大吏心怀异志而趁机削除异己。他想保下黑齿常之,尽管希望涉茫,而要保下黑齿常之,就得说服武则天,让她相信黑齿常之不会反她。
狄仁杰心事重重,一边走,一边想:“待老夫去苗神客府上查探一下情形,再去问明黑齿常之下落,想办法施救……”
狄仁杰和杨帆一行人刚刚走开,远处忽又有两骑快马飞驰而来,到了近前停住,马上一个女子纵目四望,焦灼地道:“只在城门处耽搁了一下,怎就不见了他的去向?哎哟……”话犹未了,这女子便掩着腹部,面露痛苦之色。
马上这个女子,约摸二十出头,鼻尖如锥,眸孔微蓝,皮肤像汲饱了阳光已然成熟的麦谷一般颜色,体态结实丰满,浓眉大眼的样子虽然不似洛京女子的秀美苗条,却有一种生长在野山野谷的青草野花的旺盛活力。
她穿着一身翻领缠腰的胡服,大腹便便,看起来已是身怀六甲的样子,这时她以手按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纵马急驰而动了胎气。
后边一匹马上是个比她还小着几岁的姑娘,唇儿小巧,下颌浑圆,同样是一身翻领缠腰的胡服,同样是小麦色的健康肌肤,相貌却似汉人,俊眉大眼,容颜俏丽,头发编成一条乌亮的三股大辫,却依旧是边地胡人的发式了。
一见前面那女人以手按腹,她马上紧张地策马靠近,急问道:“夫人你怎么了?你这一路急驰,可莫要是动了胎气。阿郎既然进了京,就不怕打听不到他的下落,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吧。”
马上的妇人按着小腹,忍着极度不适的感觉道:“不行,我一定要先找到郎君!”
那位姑娘急道:“阿郎解进京来,必然押入大牢,知道了下落,夫人一时也不可能见到。还是先找着地方住下吧,要不然若是有个什么差迟,咱们不但无法解救阿郎,便是这腹中的胎儿也保不住了……”
那妇人略一犹豫,方道:“也好,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朵朵,你先陪我找个地方住下,然后你马上去探听郎君下落,得了准信儿便去狄仁杰府上求助,娄副使对我说过,唯有狄公出手,方有一线生机!”
第一百九十章老狐狸
苗神客家里正在操办后事。
苗神客有一儿两女,两个女婿也与他住在一起,应门的是苗神客的大女婿王齐,见到狄仁杰,获悉这些人是天后派来祭拜慰问的时候,王齐连忙把他们请了进去。
武则天虽然怀疑苗神客是他杀,但是苗家的人并不知道,他们都以为苗神客是承受不了武后的压力而自尽,因此所谓的天后遣使慰问,自然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的作戏,但这种心态,他们并不敢表露出来。
狄仁杰一双老眼何等敏锐,他不但察觉到苗神客的两个女婿王齐和李先广悲恸之色是装出来的,甚至还察觉到他们有一种解脱的轻松,如果不是灵棚高搭,又有旁边天宫寺方丈派来的和尚在那儿嗡嗡地念着往生咒,苗神客的一儿两女哭声不绝,现场气氛太过沉重,他们甚至会不自觉地露出喜色。
这也情有可愿,他们毕竟不是苗神客的亲生子女,苗神客潜居于此,避门不出,原因是什么他们一清二楚,而武则天到底会怎么处置苗神客,他们心里并没有谱。恐怕他们平素没少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被武后一道旨意,来个满门抄斩,如今苗神客死了,系在他们脖子上的这道绞索才算是解了去。
熟谙世事人情的狄仁杰看在眼里,只是暗暗一叹,并不点破。他并没有告诉苗家人自己是奉旨来查办案子,只是上香、祭拜之后,与苗神客的儿子攀谈了一阵,问了问苗神客“自尽”前后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当日苗府可曾有客人登门造访等等事宜。
杜闲作为苗神客的弟子,也穿了孝衣,里里外外的跟着忙活,忽然,他看见随那姓狄的胖老头儿同来的一群人中有个比较熟悉的面孔,仔细看了两眼,不由叫道:“啊!是你!”
杨帆弯腰摸摸他的脑袋,道:“小兄弟,你也在这里呀。”
狄仁杰听到二人对答,扭头道:“哦,你们认识?”
杨帆道:“是,前些时日,奉上官待诏所命,曾登门向苗学士求过一副字,当时就是这位小兄弟为我开的门。”
杨帆叹息一声道:“想不到今日再来,已与苗学士阴阳两隔。”
狄仁杰神色微微一动,问道:“可是贤侄救我那天?”
杨帆道:“正是!”
苗神客住在这里,实际上等同于软禁,狄仁杰也知道看管他的人就是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好诗文,专与词臣交道,来索一副字,那是很寻常的事情,便点一点头,站起身来,对苗神客的儿子和两个女婿道:“老夫这就回去了,几位还请节哀顺变!”
苗家人连忙回礼,狄仁杰领着杨帆、张溪桐等人便往外走,苗家人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就回去了,狄仁杰站在大门外并不立即离开,他看看那条狭长幽仄的巷子,又瞧瞧左右的高墙,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一会儿,舒阿盛快步走了过来,舒阿盛是狄仁杰的贴身伴从,一直也随在他身边,只是到了苗家不久,他就消失了踪影,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舒阿盛来到狄仁杰身边,作揖道:“阿郎!”
狄仁杰问道:“怎么样?”
舒阿盛道:“小人问过了,巷口那卖枣儿、核桃和香烛的几个小贩,在苗学士自缢的那天,并不曾见过有人进入这条巷弄。”
狄仁杰笑眯眯地道:“他们就能记得这般清楚?他们这些生意人,一直盯着这巷弄不成,怎敢确定一天下来,无一人入巷而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舒阿盛道:“小人问过了,他们说,因为这条巷弄里边就只姓苗的一户人家,苗家少有人到外面走动,除了一早苗家下人会出来买点菜,整天整天的都不见苗家人出来,也从不见有人进去,所以他们不需要记得苗学士自缢那天有没有人进过巷子,实际上这些天就一直没人进这条巷子。”
狄仁杰点点头道:“嗯,这样说来,他们的证言就可信了!”
他仰起头来,瞧瞧左右那两堵高墙,说道:“若是苗学士当真不是自缢,则必是有人逼迫,而这人又不是循正常路径而入。你们看,这巷子左边是天津桥,长街闹市,人来人往,不可能有人从这一面逾墙而入。宅子后面就是毗邻天津桥的洛河,那个地方一样不宜潜入,剩下来么……”
杨帆接口道:“那就只有这右边,只有可能是从天宫寺里翻进去的了!”
狄仁杰点点头,道:“走!咱们去天宫寺瞧瞧!”
狄仁杰一行人走出巷弄,绕到旁边的天宫寺,只见天宫寺人流涌动,只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