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熙朝-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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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站,是因为他无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一身甲胄只到护膝位置。
此刻他正冷冷地盯着杨武,不发一语。
虽不发一语,但留给花恨柳的感觉却是,自己面前坐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张弓——一张蓄势已满、随时都将激射而出的弓。
今晚已发生了太多令花恨柳惊愕的事。自己不知不觉陪着杨武至少到了五次鬼门关,他惊愕;引来如此多的人来杀杨武,他惊愕;自己的师兄、师侄参与其中,他惊愕;传说中的墨伏,耳闻中的田宫,一个身有残疾,一个干净风雅,他惊愕……仿佛惊愕已经成为他今晚的唯一表情。
而事实证明,这个表情确实应该是。
“师兄稍安勿躁,削足断腿之仇虽只涉及你我,但毕竟是门内之事,咱们待会儿再谈。给我些时间,我先将这几位打发如何?”杨武的一句话,信息量不多,但震撼力度同样不小。
削足断腿之仇?墨伏的腿是杨武废的?这怎么可能?天不怕不是说墨伏是天下杀势最猛的一人么,怎么还会被杨武所废?那杨武的剑术会高到怎样可怕的一种境界啊?
任花恨柳心中巨浪滔天,也接受不了当下的情形:不对啊,你们都不按我所想、按我所认为的套路出牌——你们都是疯子!
“哼!”一声冷哼,花恨柳猛然惊醒,却发现这声冷哼是墨伏所发。
“三息。”他声音不大,有种像普通的老年人口中含痰却吐不出的感觉,听得人耳朵里痒痒。
“墨伏,莫要欺人太甚!”这话是毒必死所喊,而他之所以喊,是为“三息”这二字所喊。“任他杨武再厉害,也绝无三息之间杀我三人的本事,你莫要轻看了我五毒门!”
“田宫。”不理会毒必死的咆哮,墨伏轻唤自己的爱徒。
田宫微微一躬身,道:“不过是个杀手组织,这里结束后我就赶往均州。只是不知道做到何种地步……还请将军明示。”
看着自己悉心培养的毛小子如今越发有出息了,墨伏心里高兴,语气也轻缓了许多,道:“不知死活的一群人,留之无用,你这就去吧。”
田宫心中一惊,道:“可是将军……”
“无妨!”话未说完,杨武却出声打断,道:“师兄心情大好,你去便是,不会让你失望!”
以杨武一个长辈,对田宫说出“不会让你失望”这种话,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冲刚才双方拉开的架势,这是敌对搏杀的双方,怎么会向一家人般,说出这等话来?
更令人称奇的是,墨伏竟也深以为然,对田宫道:“杨武说话还是值得相信的,我还要再在这里留上几天,去见一下掌门人,你且去无妨。”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田宫无奈,叹口气只好应下。转身之后向一脸错愕的花恨柳拱手道:“田宫此去十日之内必回,这段时间里还请小师叔多多照顾我家将军。”
说完,也不等花恨柳应下,一闪身似鬼魅般消失不见。
这一门三人,就这么轻描淡写般将抹杀五毒门一事定了下来?
“是不是这就叫做举重若轻?”花恨柳回过神来,竟先是冒出这等想法。
“狂妄之人,你不知我五毒门上下多少人……”
远处毒必死还在大声谩骂,这边墨伏又变作冷冰冰的模样,对杨武道:“开始吧。”
说是三息时间,花恨柳只看到第一息时杨武右手轻轻扬起,吸气聚势;离得最近的毒必死自怀中掏出一对淬了剧毒的四爪勾欺身而上,狠狠砸向杨武天门;他身后左侧的花语迟不知何时已握剑在手,在墨伏嘴唇翕合之时便已配合着端是诡异的身法,忽隐忽现、忽左忽右,向着杨武前胸刺来;而右侧的黑衣少年,开始时面露难色,但最终决定动手,一息结束时他刚好将身后背的孤刀掂到手里。
而在第二息时,杨武却做了一个花恨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动作——他将刚刚聚起的剑势直接散去,吐出一口浊气,便又回复到刚才背手仰头的姿势。
他这是放弃抵抗一心求死的架势?
花恨柳心中这样荒诞的想法一闪而没。之所以说“一闪而没”,是当他看到对面三人的表情后,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黑衣少年一脸错愕,那花语迟表情莫名、看上去处处别扭,那毒必死眼中瞳孔大张、惊惧模样不言自明。
结束了?彷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一大一小两声落地声音先后响起。
第一息时开始动手的两人,此时重新落在了地上,一站一躺。
躺着的那人是毒必死,他是从半空中径自落下,然后整个人摔落在地上,所以落地声音大——但毒必死没有喊痛,他只是尽了死人应尽的责任,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站着的人是花语迟,他却不再如弱柳扶风那般站着,此刻脸白如纸,身子如筛糠般颤栗,支撑了片刻便瘫坐在地。
杨武见他此番情景,先是错愕,而后脸上也显现出了那种别扭难名的表情,微微一笑,转向黑衣少年。
少年脸上的惊诧不比花恨柳少,但他的手还稳,话还能说:“你……你……”
此时再听,决计不会想到他是个结巴;知道他是个结巴的人,此时也难免认为他一切如常,当真镇定。
花恨柳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也只是不到十息时间,兀自“你……你……”的少年突然仰天一口腥血,“哇”声吐了出来。
“反倒是让你吃亏了……”杨武对少年说这话时,心中满是疼惜,说完这话再看向花语迟时,那花语迟竟一个“别”字尖声吼出半个音,便此昏厥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恨柳纳闷,黑衣少年也纳闷。他只感觉自己将刀握在手里的时候,有一瞬胸口微麻,再想飞身上前时,胳膊却已提不起一点力气。等到胳膊恢复力量,一切已结束:毒必死身无创伤但已死绝,花语迟中途折身却表情异样,自己明明吐血受伤,那花语迟看向自己的眼光中仍然轻微可辨充斥了羡慕、嫉恨。
“你这天人三式远在当年师伯之上了啊!”墨伏静静看了一会儿,轻声赞道。
“师兄谬赞。”杨武微微点头示意,道:“师傅有绝世剑圣之称,即使当年入西越杀皇族,也不过是用‘伤招’时稍露杀气,留人全尸;我心中羡慕,苦练至今,只能尽力克制‘残招’,伤这少年,残那花语迟,杀这毒必死,实在是难望师尊之项背!”
“天人三式!”开始墨伏提到时花恨柳只是隐约记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待杨武说出“伤招”、“残招”时,他终于记起,忍不住惊呼出来。
“你也见过?”这是墨伏来了以后,跟花恨柳说的第一句话,语气中除了有疑问,有惊讶,花恨柳还清晰地感觉到有暴戾,那仿佛是在问:你有什么资格知道?
“花师弟学的正是杂学。”杨武适时插嘴道。
杂学!又是杂学!
果然,听到“杂学”这二字,墨伏立即释怀:“哦,难怪。”
说完,又不再说话。
“什么……是……”黑衣少年此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艰难直起身,看向花恨柳,问道。
“天人三式是一道剑术,全名叫做天地人三式……”花恨柳深吸一口气,见杨武并无异议,方才继续说道:“这是我四愁斋四大绝学之一,取‘大道五十’之说:天道四十九,缺一线转机,是为‘残’;人遁其一,独占一道生机,是为‘伤’;地无参与,绝大道之境,是为‘死’。这剑术只有三招,正是伤、残、死三招,握剑必伤,拔剑必残,出剑必死……”
一口气说完这话,花恨柳望了一眼那毒必死尸身所在,又望向杨武,深深一躬身,道:“倒是具体这三招如何用在这三人身上,还请师兄明示。”
第二十五章 男人?女人?
这个时候的花恨柳,对杨武其人算是真正服了。
开始时,只是听闻天不怕讲杨武的厉害;等到第一次见面便被看出自己来历时,震撼之余更有提防;现在见识了杨武这出神入化的剑招,佩服之余,心中更不敢大意——如若是将他的敏锐洞察、超凡剑术施于自己,恐怕自己就不必继续在这里混下去了。
而杨武心中,对花恨柳的情绪却远非常人所想的那样简单,这里既有花恨柳所学——“杂学”的缘故,内中还涉及到多年前老祖宗讲过的一番话。
当然了,这番话也不过仅有几人知道,仍活在当世的也就只有他自己、墨伏、天不怕三人——顶多,也不会超过四人。
不去想不确定的事,杨武请笑一声,道:“花师弟入门时间也就三月有余,却对这天人三式知道的如此详尽,掌门果然是慧眼如炬啊!”话是在夸天不怕,但在场的都能听出,说先生慧眼如炬,肯定不会说先生随便出去拽回来一人就收了当学生这样是“慧眼如炬”,而是确确实实找到了个人才,才能称得上是“慧眼如炬”。
“哼!找个傻子,背三个月也该把这个背熟了。”墨伏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花恨柳的厌恶,听到杨武这样说更是针锋相对、直接揭穿。
“呵呵……”杨武也不恼,转向黑衣少年道:“我方才说过,刚才这其实是一招,正是我花师弟所讲,天道四十九,缺一线转机的‘残招’,只不过在施剑的过程中,或加大威力,或减小威力,从而造成不同的伤害效果,这才有了现场你们三人的情境。”
“你也无需多问,只需知道我这一招伤、残、死的目的均达到了便可。”见少年又要开口问,杨武抢先道。
“今日之事,我当没有发生过,不管萧书让许你多少好处来办此事,我都劝你一个子儿不沾,收了的退回去,没收的也不要去拿,你也当没来过此地,如何?”杨武的这个提议看似有些奇怪,细想之下也不过是送一个人情、记一笔仇的打算罢了。
方开始时杨武就问过少年,得知方旭东还在,那这仇就注定不能结下——不是他怕了方旭东,或许对其他人来说方旭东就是如神人一般的存在,但让一个每天跟所谓的神在一起、视这些神打架如看逗乐的人来说,根本就没什么稀奇,正如皇甫戾教育他时所说,眼界广了,剑的境界也会高出一般人很多。
他不愿意与方旭东交恶,是因为不想惹一个不愿去应付的麻烦。
仅此而已。
至于“记一笔仇”,杨武早就点到萧书让的名了。如今来看,有两件事值得琢磨:第一,天下群龙无首后萧书让的态度如何;第二,他萧书让对这天下的形势判断如何。
第一件事,萧书让必反无疑。这件事杨武心中笃定,他相信自己的自觉,也相信根据自觉做出来的推断,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自己不见得是什么“好蛋”,但他萧书让绝对是一只苍蝇!
第二件事,既然萧书让决定要反,那他肯定需要知道打哪一方的势力才能让自己在光明正大地招兵买马、攻城略地的同时,还能弱化来自朝野的质疑、指责,将未来所受的风险尽力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想当婊子还要给自己立牌坊!”杨武对这种行径一向不齿,广陵王宋季胥他瞧不起,如今萧书让也令他瞧不起。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萧书让来触怒自己有什么好处么?
当然有!
在当今五方势力中,有两方是自己得罪透了的,这两方便是宋家王朝最后的两支势力:广陵王宋季胥和兰陵王宋长恭。在他们看来——或者是他们不得不这样看来,天下动乱皆因自己投降投向了田宫,这样一来无论哪一方都对自己恨之入骨。此时如果再有第三方势力加入对抗熙州,那熙州的境遇便不是一般的险了。
况且,卫州地处东部临海,北边是名存实亡的大蜀政治中心昆州,南边是皇族血脉宋季胥的均州,如果他萧书让不傻,肯定也不会去打西侧的延州,就这样被固定在一个小三角形内,如果不想办法将手伸得远一些,仅凭卫州一州之力,将来怕是也只有勉强自保的能力——更妄论逐鹿天下这等事了。
萧书让的打算不错,杨武也自有自己的一套打算:卫州卡在均州与昆州之间,这对于想搅乱一锅粥的熙州来说正是天赐良机,他萧书让断断不会令两州之间有机会联合、串通,也逼得昆州只能坐等被关、饶之地的“右王庭”吞下,少一些聒噪,再通过关、饶消化昆州的工夫来取得一些时间,正是杨武求之不得。
这也是他为何“记一笔仇”,而不是立即去将萧书让斩杀了——他对萧书让,心中还是有些感激的。
“你……你怎知……”少年心中悸动:自己可没像那花语迟一样说什么“关州一带提起‘花语迟’三字,也是小有些名气的”之类的话。
“我若想知道的事,到目前还没有不知道的……嗯,即使是有也不多吧。”似乎是想起来什么,杨武前半句话放出的豪言壮语被后面的些许迟疑泄的所剩无几。
“总之,我方才的话你可听见?”见少年点头,杨武一挥手道:“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