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0-01-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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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只有上帝亲自写诗才可能达到的艺术高度。与之相应,引导审美阅读的使命也惨遭蹂躏,它们也一次次地被评家的效忠热诚所代替,遂使对诗境的欣赏,对诗情的玩味,对诗句的推敲,一概转化为对“光辉诗篇”热情到无限程度的赞颂。所以,毛泽东作为诗人的成就究竟如何,一方面说者纷纭,一方面竟成了某种自明之物,可以无须说明、阐释、论证就高高在上起来,正如人们高呼“万岁”时也没觉得有必要论证“万岁”是否可能、是否符合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一样。如果我们假设毛泽东对当一名诗人有一定的自信,那些为政治动机而背叛艺术标准的评家,便有可能既侮辱了缪斯,又拍错了马屁。我估摸世上最能让毛泽东心跳脸红的美事,即是以客观公正的立场,据实道来,在全文不出现一次“伟大领袖”的前提下,只以诗人的标准对他作一番鉴定。毛泽东一九五八年有感于“一部分说得不对”的评论(当然“全是好心”),认为“有说明的责任”,遂亲自作了一些“自注”。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些说明,乃是此前没有一位注家敢于指出的。也许还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么思考过。如“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前夕,心情怆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九三四年,形势危急,准备长征,心情又是郁闷的”等——也许,毛泽东是想委婉地告诉那些“注家”,诗人首先是人,有哀有乐有喜有愁,要评论我的诗,必须先从此入手,然后才谈得上“伟大领袖”。
我手头有三本毛泽东诗词集,最早的一本出版于一九六八年,书名《毛主席诗词》,编辑者署名为“同济大学《教育革命》杂志编辑组”,共三二二页。书籍装帧就当时印刷条件,可说极尽奢华。该书没有版权页,也没有定价,显是无价之宝。的确是无价之宝,因为书中所有评语,都是赞美,是那种不遗余力、不计后果、粉身碎骨也心甘的赞美。典型句式如连用三个“多么”、“何等”,句末加感叹词“啊”等;典型判词有“伟大的史诗”、“横绝万古”、“绝唱”、“世界艺术的顶峰”等。篇末号召“学习”、“战斗”、“保卫无产阶级红色的铁打江山”或把什么玩意“发扬下去”,也属必不可省的结构。第二本是一九九八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二版)、蔡清富、黄辉映编著的《毛泽东诗词大观》。到底是今人眼光,世象早已不同,手眼大可翻新。该书体例上除循例有“写作背景”和“讲解”外,还设“疑义辨析”,客观求实之态,略显端倪。但细细读来,作者因评述对象之超乎寻常而自缚手脚、自残毛颖之处,亦比比皆是,如分明看出韵脚有误,却偏不敢直斥其非,只在一边半通不通地问上一句:“孰能作出明确回答?”编著者之自酿迷魂汤,其实在题为《新世纪的雄伟华章》的“代序”中已显露无遗。开篇竟惟恐天下不乱地写道:“在我国二十世纪的诗歌史上,发生了两件震动诗坛的大事。第一件事是‘五四’时期倡导的白话新诗……第二件是毛泽东用旧体诗词反映现代生活的成功实践”,接着还嫌意犹未尽,更将诗歌创作总量不足四千言的毛泽东,与《神曲》(共一万四千多行)的作者但丁等量齐观,真是闻所未闻兼骇人听闻。第三本是已故诗人公木先生的个人评论集《毛泽东诗词鉴赏》,长春出版社一九九九年一月出版。因是个人著述之故,立场较为自由,立言较能不受羁绊,读来也最令人受益。但是距诚实的艺术批评,仍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如在作为正文的“赏析”中,直接用“伟大领袖”代指毛泽东,其实是一种有违学术规范的不严肃行为,潜意识中的封建避讳情结,昭然在目。不少判语仍有“左”的痕迹,让人依稀想起那本一九六八年版的《毛泽东诗词》,如把“战地黄花分外香”说成“那就横扫千古了”。例如“或问:诗人为什么这样逸兴遄飞,把现实描绘得如许优美,把未来又歌唱得那等辉煌呢?”之类起语(书中所在多有),不仅强人所难,且有“主题先行”之嫌,规范的文艺批评不会允许此等句子立足。这种表达与其说是在进行文艺评论,不如说是在从事广告宣传。蹩脚广告指南中有一招先斩后奏法,诀窍是省略所有必要的证明,直截了当地用设问句代替结论,如“为什么孩子每天要喝一杯××牌牛奶”。在《毛泽东诗词大观》里,作者在“参考资料”一栏中提供了一百八十一篇文章,经一一审题,我敢说基本上都属讴歌体。商榷文章固然也有,但都是与当年毛泽东诗词首席评论家郭沫若先生商榷,而非对诗人质疑发难。标题中最常见的词语是“学习”、“体会”或“赏析”,立场之旗帜鲜明,立论之单向疾进,亦无可怀疑。此外,具有毛泽东诗评招牌特色的标题还有:《奇怀如海,壮志凌云》《辉煌的诗史壮丽的史诗》《第一等襟抱第一等真诗》《革命英雄主义的千古绝唱》《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词》《古为今用的光辉典范》等等,不胜枚举。也许,中国(世界?)还没有第二个诗人,曾经有过如此荣耀吧。因为,这并非诗人应得的荣耀,诗人本不必借重这等表彰法。诗人自有属于诗人的荆冠,无论帝王的冠冕还是教廷的权杖,多属多余和累赘。如果好诗必须满足上述标题提供的标准,泱泱华夏诗国,也许除毛泽东外,突然之间将变得无诗人可言了。真是这样,那到底是毛泽东的无上光荣,还是一种被釜底抽薪、高处不胜寒的莫名悲哀呢?
为了获得客观的视点,我决定犯一回傻。傻法是:将毛泽东诗词全部输入电脑,再输入相关查询条件,看看得出什么统计结果。以下是我的统计结果,和据此展开的一些评论。
一、产量统计
经多方搜罗,现在被归在毛泽东名下的诗作,已有六十九首,共计三千九百九十七字。其中《五律·喜闻捷报》可存疑(据公木先生意见),另《七律·改鲁迅诗》和《七绝·试仿陆放翁示儿》属戏拟之作,兴会之言,应该算不得戛戛独造,自铸伟词。有三首系口占,分别是《为女民兵题照》,《海鸥将军千古》(一名《挽戴海澜将军》)和《给彭德怀同志》,虽见捷才,终乏心血。又《八连颂》属政治三字经或军队动员令,与诗意诗境了无关联,无非整饬字词,以利忆诵,稍假音律,取其上口而已,想必毛泽东本人都不愿把它编入自选集,虽然个中名句“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在历史上所起的激励作用,已当得起一支方面军,其中流露出的统治思想,也堪称英明卓越。如此,已知属于毛泽东潜心创作的诗词,当为六十二首。其中长短句三十四首,律诗、绝句二十六首,古风二首。其最早者《五古·挽易昌陶》作于一九一五年五月,作者年仅二十二岁;最晚者《七律·有所思》作于一九六六年六月,当是时,作者正以挟山超海之势发动文化大革命,而年已七十有三。
作者吟诗五十一载,诗囊里仅得区区六十二首,平均九个多月一首。当然毛泽东不是职业诗人,既无啸聚林下之缘,亦乏桑间濮上之好,“军情急”、“飞鸣镝”之时常常无暇在马背或担架上吟风弄月,有此六十二首,应按不易视之。但若换一个角度,以产量之多寡验证才能之高低的余光中先生的见解,倒也忒为歉收了些。写诗纵然无法倚多为胜,但以寥寥三千余言而蔚成“横绝万古”的大诗人,别说二十世纪,放在十二世纪也属不可思议,比老子仗五千言“横绝千古”还要神奇。产量与创造力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忽略不得的,所以当年钱锺书提到长篇小说《百合心》手稿失踪而自己又无力续补时,尝自嘲道:“创作的冲动随年衰减,创作的能力逐渐消失——也许两者根本上是一回事”。事实上当初“注家蜂起”竞夸“伟大的史诗”之时,可以读到的毛泽东诗词,更是只有区区两千言,三十六七首。
毛泽东至少还写过一首诗,内有句云: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不过就产量而言,多此一首似不能于事有补。稍觉有趣的是,毛泽东诗词与曹操留传下的二十六首诗,字数上倒大体相当,只是《魏武帝集》早已亡佚,我们无法断定曹操现存诗作,只是他全部创作的多少分之一。毛泽东诗词虽也难免会有散失,想来总不会太多,何况毛泽东有将不愿示人又不忍湮没的诗作抄送身边工作人员留存的雅好,如《虞美人·枕上》就是这样被保存下来的。
二、数词研究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数词的作用不可小觑,在对仗句中尤能露脸出彩。无独有偶,在毛泽东诗词创作中,数词也占据了一个极为突出的地位。经统计,毛泽东诗词中共出现数词(含几、半)一百九十四处,平均每首二点八个。这也许说明不了多少问题,但进一步的统计则是富有启示的,即毛泽东相对喜欢用数量单位更大的词。如果功能繁多、负荷惊人的“一”(四十八处)可以姑置不论,我们发现,毛泽东使用数词的频率,与该词的实际大小有一种惊人的同步关系。分别是“万”三十四处,“千”二十四处,“百”十六处,“十”九处,“九”七处,“八”六处,“七”二处,“六”二处,“五”十三处,“四”三处,“三”十五处,“二”三处。另有“亿”二处,“几”七处,“半”三处和“卅”一处。读者当然知道,在中国古典文学里,“三”和“五”是比二四六七八之类更大些的词,因为它们往往具有“实则虚之”的功能。
我认为,不是数词的出现频率,而是数词的排列关系,更具有毛泽东诗词的典型特点。毛泽东诗词之所以常被论者说成“气魄宏大”,部分得归功于此中的“万”“千”气象。因为以如此庞然数词领起的句子,往往难以手接体察,读者非得昂首张臂,想象自己正背负青天,方能依稀追其大概。简而言之,这样的数词,事实上已被高度概念化和象征化了,无法据以求实。比如,毛泽东一九三○年二月到一九三三年春天共填写了三首词,分别是《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和《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有趣的是三首词都提到了工农的数量,先是“十万工农下吉安”,夸张得还算节制,五个月后骤然扩容至“百万工农齐踊跃”,又过七八个月,忽已成“唤起工农千百万”了。这些当然不能视为科学的统计数字,就像“白发三千丈”一样。
就“万”而言,古人也较为习用(虽然总体使用频率不及“千”字),但对该字表情功能的理解却与毛泽东颇有出入。许是古时人口较少,生产力水平相对较低,古诗人气魄也较小之故,古人笔下的“万”,较少用以形容人力的繁盛或自然力的壮观雄奇,倒是更喜欢借用来强调处境的寂寞无助、情感的萧索灰黯,如“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心若垂杨千万缕”,“万事一身伤老矣”,“万事到头都是梦”等等,与毛泽东笔下之“看万山红遍”、“春风杨柳万千条”、“寥廓江天万里霜”、“万木霜天红烂漫”、“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之类,立意迥异,品格不同。
三、意象分析
不知毛泽东酒量如何,估计不大,因为有诗为证。诗人善饮,这是公论,虽然未必符合事实。但如果诗人果真善饮,至少中国的情况是,它必定会在诗中体现出来。比如李白喝的多为“美酒”,同样善饮好饮却囊中羞涩的杜甫却只能以“浊酒”解馋。酒在中国古代诗歌中的角色至关重要,以至自陈不善饮的苏东坡,都多少有点附庸风雅地在诗中经常铺陈酒事。若以之与诗人毛泽东对照,特征立显。毛泽东诗词中只在三处提到酒,且无一表现自己在喝酒,而是多把它理解为凭吊故人的现成道具(“吴刚捧出桂花酒”,“把酒酹滔滔”,“望灵荐杯酒”)在我的印象中,中国古代大诗人还不曾有过如毛泽东这般无视酒德酒趣的例子。毛泽东诗词如果真有“横绝万古”的一面,对酒的忽视乃至无视,私意以为可算上一功。因为,酒固然在中国古代诗词中出没频频,但总体上看,实在是颓废之日多,助兴之时少,以至它除了能使诗人写出大量忧忿填胸、“举杯浇愁愁更愁”的诗作外,对诗人生命境界的提高几无益处。“醉里挑灯看剑”的俊杰,百里难挑一二,感叹起“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却一个比一个来劲。相比之下,毛泽东诗词中对“酒”的断然舍弃,虽有可能失落若干滥套诗味,但于古国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