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缥缈录-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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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的讲起来,皇太后的这一班乐队所奏的乐声,真说是很神秘的。当这些乐工在演奏的时候,每个人都板着脸,丝毫没有表情,象装着机械的木头人一样,我想他们无论怎样吹打,自己总是绝无感觉的。
但是在皇太后的眼光里看起来,除了他们之外,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样伟大的音乐家来了。
如果以外观而论,这一班乐队实在可以算得是很美丽的了!不但这些乐工的服色是那样的鲜艳,就是在这些乐器上,连那个大架子一起在内,也各有几条光泽鲜明的黄色的彩须系着,飘飘扬扬地好不夺目。
无论这一班乐队的技艺是好是歹,总之,他们的差使确是很苦的因为只要太后高兴的话,随时随地都要教他们立即演奏的。从北京到奉天去的路上,每逢火车停一次,他们就要齐齐整整地爬下车来,站在太后那一辆车子的窗外,照例吹打一阵。我记得有好几次在太后的寝宫里,还有好几次在园里的戏厅上,太后自己阖着眼,很舒服地靠在龙椅上,而教这一班乐队不停地在旁边演奏,常达数小时之久;伊的神气真象睡着的一样……,但是倘若这一班乐队在未奉伊的命令以前,擅自将乐声停止,伊就会立刻惊觉过来,责问他们休得偷懒。这些乐工当然是害怕极了,因为只要伊把头轻轻点一点,他们的脑袋就会马上掉下来了!
第八回 御衣库
在这一列御用火车之中,还有一辆车是专载太后所用的衣服的。它的伟大和富丽,几使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除却你能看见的一片彩云似的锦绣之外,你就不用想细细鉴别它们。因为它们委实是太多了,太美丽了,它们的数量简直是数不清的!但是这一辆车上所有的,还只是宫中的御衣库里所藏的三四十分之一而已。所以就象太后那样记忆力特强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究有多少衣裤,多少鞋子,多少颈链,多少耳环,遑论别人了。这一次我们上奉天去,太后并不预备在那边耽搁得怎样久,因此伊所带的衣服,只是晚春进所适用的一部分。——我们是在四月中旬起程的,正当春夏之交。——然而就是这么一小部分,却已装满了整整的一车子了。对于这些衣服,作者如果要详细的描写出来的话,也许真有一部“申报年鉴”那样的厚。这末免是太繁复了!现在就让我告诉你们一个总数罢!衣服大概是有二千件。鞋子呢?也不能算多,只是三四十双而已。好在太后走路的时候很少,平均一双新的鞋子,也可以穿到五六天工夫。
这些衣服的贮藏法也是很别致的,既不是悬挂在大橱里,也不是折叠在箱柜里,却是盛放在一种朱红漆的木盘里的。每一个木盘时各盛三袭,这样算起来,盘的总数已是很可观了。太后还有一个习惯,每隔四五天工夫,总要把伊所有的衣服等等,查看一番。在那个时候,这些木盘就得依着次序的先后从那装载御衣的车子上,一个一个的送到太后面前去。当然,这些木盘是没有腿的,要走就得有人去服侍它。于是每个木盘,必用两个太监抬着,幸而宫里的太监正多着咧,不怕不够使,这一次随太后上奉天去的,已有整整的一千名。他们抬这些木盘的法子,说起来又是很呆笨的。后面的人把盘托在胸前,那还是很平常的,可是前面的人便累得够了,他是不准倒退着走的;必须象后面的人一样地脸望着前面,然后再把手臂屈向背后去拉住着盘的边条,慢慢的走。读者试想:每三袭衣盛一个盘,每一个盘用两个太监抬着,这样算起来,每当太后查看伊的衣饰的时候,这行列该有多少长?
太后既拥有如许巨额的衣服,当然是可以随时更换的了。但是因为它们的数量已多得过了分的缘故,无论伊每天换两次,三次,却仍有许多衣服是永远穿不到的;虽然它们的质料是同样的优美,绣工是同样的精细,无奈太后一时想不起来,便只得生生地贬入冷宫中去了!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富于情感的纪念的,那便是数十年前当伊初进宫时充一个贵妃的时候所穿过的衣服。因为有这种纪念的关系,伊虽是从不再穿,却时常要教那些太监去取来把玩的,似乎是很有味地把玩着。在这当儿,往往可以从伊面部表情上,推想到伊内心上的感觉。伊是竭力的在追念伊自己往日的绮年玉貌,和许多过去的美景良辰,伊还想从幻觉上取到一些少年人的快乐。所以伊每次总是想得很出神的,甚至会想上好几十分种;当伊在想得出神的时候,谁也不准向伊说话,以免打断伊的思索。就是我有什么事情要禀告伊,——如今想来,那时候我的胆子很大,往往不管伊想得怎样的出神,我还是照旧的说话。——伊也决不理睬的。
在满清帝国未覆亡之前,穿衣服也有一定的法制订定着的,所有一切官吏,命妇,都得服从。但是这些法令倒也并不如何不近人情,只是照着春夏秋冬四季的分别,规定各式不同的衣服罢了。而每一个季节又用一种花来代表。在冬季里,用的是黄色的腊梅花;在春季里,用的是牡丹花;在夏季里,用的是荷花;在秋季里,用的是菊花。所有宫里面的各位女官,和宫外的那些朝臣的妻子们,每一季所穿的衣服上,如果要绣花的话,就得绣代表这一季的花。譬如春,必须绣牡丹花,否则不但不合时式,还得领一个抗旨的罪名咧!
除掉衣服上的花饰之外,衣服的式样,也是因着季候的不同,而分别规定着的。譬如到了冬季,虽然都须穿皮衣服,但有时候只要穿出锋的皮衣,有时候却须穿全部衬着皮的皮衣,便是皮的种类,也不是一律的。规定的共有四种,都是依着天气的寒暖而更换的,这四种皮:银鼠,灰鼠,狐,紫貂。
一到冬季的开始,皇太后就得颁布一道诏书下去。普通总是在隔夜发出去的;这一道诏书上,大约是说“自翌日起,应各服裘。”当然,这诏书的内容决不如此简单,照例还有洋洋一大篇的官样文章,可是综合起来,总不出这两句话意思。所以每一个朝臣,大概都有很多的衣服藏着;因为待到太后的手诏一下去,明天上朝的时候,他们无论如何,就得把皮衣服穿起来了。倘平时不端整好,临时那里来得及呢!这个诏书在京城里是传布得非常快的;也有各人口头通知的,也有各衙门用公事传达的,也有在报纸上公告的;总之,不到几小时以内,所有的官员,再没有不知道的了。至于京外的各省各府呢,那是用电报来传达的。因此,但须皇太后随意转一个念头,不消一天工夫,中国各地的官吏,便一齐穿起皮衣来了。
待到西北风刮得更有劲的当儿,天气自然是一些一些的更冷起来了,于是太后就继续的颁布伊的命令;由银鼠而灰鼠,复由灰鼠而狐皮,再由狐皮而紫貂。但是紫貂这一种皮,却不是寻常的人可以随便用的,在法令上早经“非书面”的规定,除头二品大臣之外,余官一概不得滥用;所以待到头二品大臣穿貂皮的时候,他们便照旧穿狐皮,无论他们自己怎样的有钱,也不敢大胆去买来穿。
每一个官员和他的妻子,对于这些四季不同的衣服都是十二分注意的。这种习惯算起来也已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大家还是很服从地奉行着。除了四季所规定的衣服之外,还有一种特殊情形。譬如说春天是到了,在某一天上,太后的懿旨是下去了,要如天气果然已较和暖,皮衣当然是可以换下来了;但是万一天气并不比先前和暖,春装穿着实嫌太冷,再穿皮衣,又恐违旨,那末就有一种介乎冬衣和春衣之间的“隔季”衣服出现了。举一个例:假定某一年春天的天气是特别的冷,一直到春末夏初,还是冷得教人脱不下棉衣或夹衣来,可是照法令上所规定的着的办法,这些日子已经要算是夏季了。一到夏季,照例就得穿纱的衣服;那末我们可是真穿纱的衣服吗?不错,我们是真穿纱的衣服!只是在纱的底下特地做一重绸的夹里,中间还塞一些棉花。这样,我们一方面既可免除违反法令之罪,一方面又不致受冻了。不过这种办法也不是一种新发明,也不是一种秘密,乃是一个公开的折衷的办法;也许在当初制定这些四季不同的衣服之后,不多几时,就有人想出这个办法来了。便是太后自己,也往往照此办理。但是因为伊的地位既是这样的高贵,穿的衣服当然总比人家特出些,所以我们尽管用棉花,伊却必须用丝绵。丝绵是一种蚕吐的乱丝,温度比棉花高,重量比棉花轻,又是宫中一般养蚕女专程给伊备就的,当然应由伊享用了。
一到四月,就是春季的开始,宫中所有的女官,就得一齐插戴起珠宝的饰物来了。举凡压发针,耳环,指环之类,不是珠串的,便是玉镶的,不是翡翠,便是玛瑙,每一个人都是打扮得珠光宝气,目为之眩。
读者看了上面这几段简单的叙述,便不难想见当日在满清皇朝统治下的中国,无论官民的服装,都是何等的整齐一律;虽然他们的政治是那样的腐败,但对于外表的衣饰,倒是的确很注意的。现在让我再讲一些女人的服式:当然女人是更考究了,根本因为女人是都爱打扮的,又是都爱趋时的;即无法令规定,伊们也一定会自动的变出花样来。有的就用上面本有腊梅花的花样织着的绸缎来做衣服;有的是在素色的绸缎上,另行雇工把腊梅花绣上去的;有的或用金线和丝线合绣的,这都要看穿的人的地位和经济能力而定了。太后或皇上是决不干涉的。还有一班更穷苦的女人,虽然无力置备这样精美的东西,但亦必尽力仿效,以为能够仿效到近一些,便是更荣耀一些;只求花式相类,那末原料的贵贱或美丑,自可不成问题了。然而总有一个缺陷是穷人所无法弥补的,那就是皮衣!
到了春季,棉衣服和夹衣服便先后的穿起来了。春天的衣服上是照例总有牡丹花织绣着的。牡丹花在中国,有花王之称,可算是百花中最富丽华贵的一种,因些那些美貌的女人在春天穿上了这引起满绣着牡丹花的衣服,便格外的娇艳了!而且花样虽然规定,衣服的颜色却尽可随各人的便,于是每个女人都尽量的选用颜色最鲜艳的衣料。这样打扮起来,她们自己就象一朵牡丹花一样的美了!及至春去夏临,凉爽的纱衣服便应运而兴;这时候,衣服上的花样,也不约而同的改为荷花。到秋天,厚绸或厚呢的夹衣,和各色的菊花又替代着纱衣和荷花而出现了。一年,一年,永远是这样轮转着。
在一年四季中,有钱的官太太们是天天打扮得象彩虹一般美丽的;就是那些较次的官员的妻子,也决不肯过于随便!总得尽其所有的打扮着。打扮原是妇女爱美的天性的表现,当然不单是中国妇女如此!
写到这里,我不禁又联想到一件关于服装的故事。这件故事至今还是很鲜明地印在我的脑神经上,象昨天所发生的事情一样。那是太后的诞辰的隔夜,因为明天少不得将有一番上寿的大典,所以我们大家就一齐忙着,要准备衣服。可是我却偏不凑巧,没有适当的衣服;或者可以说是有的,而且它的式样,颜色,都很精美,为我自己所十二分满意的,无奈这一件衣服上有貂皮的出锋装着,而那个时候还没有到规定穿貂皮的时期咧!要是我公然穿了这一袭貂皮出锋的衣服,前去给太后磕头上寿的话,那就难逃一个抗旨和越礼的罪名了。不过平心论来,那时候已将交十二月,天气委实是很冷了,所为难的就是太后的诏书还不曾颁下去,谁也不敢把貂皮穿出来;不但不敢穿,便是有胆量向太后建议,催促伊早些颁布那换穿貂皮的诏书的人,也从来不曾有过。但是这一次,我竟极勇敢地向伊建议了。真可说是冒了一次绝大的危险!可是那也只能说机会凑巧,并不全赖我的胆量。其时,我照例又是站在太后的背后,因为伊不时要命令我给伊办些杂务,所以我总是站得很贴近伊的。一阵微风吹过,伊似乎有些发抖,一面就喃喃地说道:
“这天气真是太冷了!”
伊这句话一说,我立刻便认为是绝好的机会来了。我的胆子也突然放大了,这不是我自己夸大,读者要知道在皇太后跟前本不是随便可以说话的,说得不好,往往会立刻得到一个罪名。我说道:
“真的,天气是太冷了!这已是穿貂皮的时候了!老祖宗。(译者按:闻容龄郡主言:宫中人原称慈禧太后为老佛爷,后因当日康熙亦有“老佛爷”之称,因改老祖宗。引处引用甚当。)我想明天大可穿貂皮了。太后何不就此下个圣谕呢?”
造化!我这几句话不但不会得罪,而且立即取到了伊的同情,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