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一-黑色裂变下-第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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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新军之军法昭彰,军中伤残,纵然不斩敌首,亦在退役时赐金安置,如何便能沦为乞丐? 心头一亮,嬴驷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绝谷醒来时的奇迹——断指接上了,伤口包扎了,身上盖了一件白布衫,手边还放了一块熟肉!仔细想来,当时显然有人发现了自己,从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却没有露面。反复思忖,泄露身份的可能惟有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驷的,也只有那个荒山绝谷救过自己的那个神秘人物。这个人是谁?难道……猛然,嬴驷一个激灵——那个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国商人! 嬴驷猛然坐了起来,望着映得窗户一片淡红的早霞,嘴角漏出一丝冷笑,“来人。请家老前来。” 不消片刻,一个老内侍匆匆走进寝室,嬴驷低声吩咐了几句,倒头便睡,鼾声大起。 红日已上半山,宫中内侍来宣。嬴驷虽则只睡了半个时辰,却是一点儿不显疲惫之色。到得宫中,公父也是刚刚梳洗完毕,正在前庭缓缓舞剑。嬴驷上前恭敬见礼,“公父康复,儿臣不胜欣喜。”孝公收剑笑道:“驷儿,今日陪我去终南山如何?” “儿臣遵命。”嬴驷欣然领命。 出得宫门,嬴驷见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辆轺车,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问,翻身上马走在轺车旁边,出了咸阳便直奔终南山下。 这是冬日少有的无风天气,阳光和煦,苍松长绿,竟有几分小阳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着一条小河进山,便见苍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砖绿瓦的院落,在萧疏的冬野倍显宁静旷远。孝公遥指山谷院落,“驷儿,来过此处么?”嬴驷知道公父问的是“放逐”期间是否来过,摇摇头,“此处没有村庄,儿臣尚未来过。”孝公指点道:“你看,这条山水叫田峪川。东南那座山,就是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留下来的呢。”嬴驷恍然大悟,“儿臣想起来了,莫非是老子的书院?” 孝公微笑点头,吩咐车马慢行,沿着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隐没在松柏林中无从得见了。穿过小河边一片松林,面前豁然开朗,一座蓝田白玉筑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个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进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见朴实无华的院落大门。孝公吩咐停车住马。 车马方停,嬴驷就看见公父的贴身老仆兼内侍总管黑伯从大门匆匆走出。黑伯来到孝公车前,扶孝公下车,拱手禀报,“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当。” 孝公吩咐道:“黑伯,两个时辰后,我到上善池。你稍后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应一声,便吩咐车马侍从随他从偏门进院去了。 孝公向嬴驷一招手,便从正门进入,直向院落深处而去。嬴驷一路留心,发现这座外观很不起眼的院落,内中竟是大有气象。水流亭台错落有致,松林小道回环周折,地势缓上成坡,宛若咸阳北阪。这种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涌门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竟都是山石砖瓦粗糙堆砌起来的,偏偏却显出一种质朴本色与浑然野趣,令人大是感慨。到得半坡一处石亭下,孝公肃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驷也连忙跟着一拜。 进得石亭,嬴驷发现石案上已经摆好了茶罐山果,便知这是预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对他说,不由神情肃然的为公父斟了一碗热茶,便肃立一旁。孝公饮了一口热茶,招招手让儿子坐在对面石墩上。 阳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黄憔悴。嬴驷心中涌上一股酸楚,“儿臣无以为公父分忧,惭愧之至。”秦孝公笑着摆摆手,“别说这些了。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驷摇摇头,“儿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叹,“嬴驷啊,你也算历经风霜,对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见识了。无须瞒你,公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来。” “公父……”嬴驷哽咽一声,扑拜在地。 孝公豁达的笑了,“起来吧。人生寿夭,原在天算,何须伤怀?你我既生于公室之家,国事便是至大。公父对你今日要说的,是一宗国事机密。你大父定的规矩,国君临死,方可将这秘密传给继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临终时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没有时日了,清醒时说比糊涂时说要好。” 嬴驷站起来坐在对面石墩上,发现黑伯远远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缓慢的说着,太子嬴驷认真的听着—— 几千年来,嬴秦部族一直流传着两则神秘的预言。一则是部族公开流传的,一则是在嫡系君主中秘密单传的。公开流传的预言,便是舜帝当初赐给嬴氏“秦”之封号封地时的一则预言——兹尔秦族,后必大出天下!在立国前的沉浮挣扎中,这则预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嬴秦部族精诚凝聚的纽带!三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为诸侯国之后,这则预言便渐渐成了流传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它那象彗星一样激励人心的光芒便渐渐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一个半农半牧的偏远部族成为中原诸侯大国,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还想如何呢?这则遥远的预言,便在嬴秦部族贫乏的想象中渐渐干涸了。 这则预言是国史载明的,嬴驷自然很熟悉,本不是什么秘密。 另一则秘密预言,则发生在嬴秦部族立国三百余年之后,时日很近,并且要具体得多。但这则预言却只在嫡系一脉的国君与储君之间单传,严厉禁止流传民间。 秦孝公要对嬴驷说的,正是这一则预言。 这则预言,是当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对秦国国运的推算。 六十多年前,秦献公即位的第十一年春天,接到一个消息,在洛阳周室做太史令的老聃要到秦国来了!秦献公不禁大喜过望。在东方诸侯卑秦,天下士子视秦国为蛮夷之邦而拒绝入秦的年代,一个声名远播就连孔子也要向他求教的泰斗人物要到秦国来,岂是等闲小事?秦献公请出了一个酷爱和学问家交往的人物来接待老子。这个人,就是曾经做过函谷关令的尹喜。尹喜精心准备,周密筹划,将一切都弄得妥帖之极。 是年四月,不知高年几许的老聃骑着一头青牛,悠哉悠哉的进了函谷关。虽然那时侯函谷关还被魏国占领着,但尹喜派出的斥候早就发现了这个走遍天下也不会错认的老头儿,便飞马报回栎阳。尹喜多与名士交往,知道象老聃这样的泰山北斗,绝不会刻意到秦国都城歇脚,一定要找山清水秀的胜境独居,便对秦献公禀明自己的想法,商议好了对策。 果然,老聃的青牛悠悠的飘过了栎阳,便向着终南山去了。进入莽莽苍苍的终南山北麓,老聃和随行小童却被布衣牛车的两个“士子”拦住,不断求教学问。老聃颇是喜欢这两个坦诚质朴的“士子”,便在他们的山庄歇息了下来。一连盘桓数天,俩人对老子提出了数不清的难题,老子都一一解疑,谈天说地般娓娓道来,胸怀心海间仿佛埋藏着无穷无尽的学问。 一个布衣“士子”整日陪着老子闲步深山,牛走旷野,粗茶淡饭却又极尽恭敬的侍奉着这位穷通天地的老人。夏夜星空下,这个布衣“士子”提出,请老子写一卷天地文章给秦人“开塞”。老子大笑一番,终不忍拒绝其虔诚请求,便慢慢的写了起来。就象那噗沓噗沓的青牛脚步,老子写得慢极了,远远赶不上那个布衣“士子”的刻简速度。 一月之后,老子终于写完了五千言的“开塞”大书。那天晚上,另一个布衣“士子”单独走进了老子的小院。夏夜的一轮明月下,老子正坐在院中高台上仰望苍穹,点头摇头,兀自叹息感慨。 猛然,老子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请前辈教我。” 老子没有回身,叹息一声,“秦公何其聪睿,宁误老聃耶?” 布衣士子扑拜不起,“前辈既知我身,请为嬴师隰解惑。嬴秦日衰,秦人多困,嬴师隰寝食难安。” 老子依然没有转身,仰望苍穹,一阵思忖后喟然叹息,“秦公谨记:老聃之言,只传储君,若有泄露,自罪于天。” “嬴师隰恪守前辈之言。” 老子缓慢低沉的说出了一段话,“老聃昔年游宿巫山神女峰,细察天象: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合十七年,则霸王出。” 秦献公请老子拆解,老子却摇头不语。 后来,老子留在终南山麓收了数十名弟子,教导三年,却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有人说,老子去了大漠流沙。有人说,老子去了阴山草原。也有人说,老子进终南山修身成仙去了……这个神秘老人留给世人的,惟有那一卷五千言的天地文章和那一则神秘久远的预言 。 “嬴驷,老子预言不能见诸国史,你记下了?”秦孝公肃然问。 “记下了。”嬴驷正色回答。 “你背一遍,我听。” 嬴驷一字一顿念道:“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合十七年,则霸王出。” 听嬴驷背得一字不差,秦孝公意味深长的笑了,“你,信不信老子的国运预言?” 嬴驷一时沉吟,竟不知如何应对。他的第一感是惊讶与震撼,老子的预言岂不是给了秦国一个新的精神火把?分五百年而合,现下秦已立国四百二十多年,那岂不是说再有七八十年秦国就将与“周”大合?老子是周王室的太史令,他说得这个“周”,自然囊括了天下诸侯,而绝不仅仅是龟缩于三川一隅事实上比寻常小诸侯还要窝囊的“周王城”;直到今日七大战国,也依然在口头上承认周王室为“天下共主”。如此说,与“周”合,就是与“天下合”,“大合于秦”,就是秦将代替周统一天下!而七八十年,也就是两三代人的岁月,相比于舜帝预言实现的两千多年,何其短也!有了如此辉煌的前程,秦人自然倍加奋发,比国君的任何激励诏书都要有威力。几千年来,“天”的暗示对于庶民国人是无比神圣的,他们承认服从“受命于天”的大人物,心甘情愿的为他们流血拼命,成就他们的大业。别的不说,舜帝的预言就长期支撑了嬴秦部族的浴血奋战,能说这种国运预言的威力不大么?春秋战国以来,多少新老贵族都在夺权中假托“天命”以聚拢人心,老子的“合秦”预言岂非求之不得的天命诏书?既然如此,大父、公父为何都秘而不宣呢?果真是忌讳“泄露天机”之罪么?天机若果然不可泄露,老子何敢明言? 看来,大父、公父一定还有埋藏很深的想法没有说出来。嬴驷的沉吟正在这里,他正襟危坐,谨慎回道:“公父,儿臣对阴阳天命之学素来陌生,不知从何谈起。” “如此说吧。”秦孝公道:“若是神明占卜,说你将为天下霸主,你何以待之?” 嬴驷没有犹豫,“纵然天命所归,亦需不懈努力。儿臣当似有若无。” “好!”秦孝公拍案而起,“公父要的,就是这‘似有若无’。”他在亭中缓缓踱步,字字斟酌,“你大父临终时对我说,他其所以没有将这个预言早日告我,就是怕我恃天命而骄,反倒自绝于天命。驷儿啊,要知道,一个君主,沉溺于天象、占卜、童谣、谶语之类,非但荒唐,而且丧志。往远说,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所归了。但是,舜帝却囚禁了尧帝而当权,大禹则囚禁了舜帝而当权,天命何在?往近说,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聪慧英武?偏偏却痴信天命,在大争之世龟缩自保,而今只留下了洛阳成周三四百里,何其凄惨!如此天命,有胜于无。再往近说,楚宣王痴信星象,竟因彗星径天而乱了阵脚,用土地城池收买魏国齐国,要灭我秦国。最后呢,丢了城池,穷了国家,还没有结成灭秦同盟。你要牢牢记住,天命星象从来不会垂怜弱者,它永远都只是强者的光环!” “公父之言,鞭辟入里,儿臣永生铭记。” “嬴驷,秦国纵然可一统天下,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的去苦做,去奋争。万不可乱了心志,走入歧途啊。”秦孝公语重心长。 “公父,秦国正道,乃坚持公父与商君创立的法制,而不是坐待天命所归。儿臣深知,没有新法,就没有强秦,没有新法,就没有庶民国人的真诚拥戴。秦国前途纵有千难万险,儿臣亦无所畏惧。”嬴驷慷慨激昂。 “好。”秦孝公拍拍儿子的肩膀,欣然而又亲切,“驷儿,你长成了。有此等精坚心志,公父也就不多说了。走吧,我们去看太后和姑姑。” “太后、姑姑也来了?”嬴驷感到惊讶,却又立即显出高兴的样子。 老太后住在这里已经几个月了。她对富丽堂皇的咸阳宫一点儿也不喜欢,倒是对雍城、栎阳多有留恋,时常念叨。秦孝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