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一-黑色裂变下-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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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到悬崖边,却只有一缕红布在呼啸的山风中悠悠飘荡。 嬴驷双手抱头,跌坐在悬崖山石上失声痛哭。 嬴驷在悬崖边上哭了一个时辰,才猛然醒悟过来,拽着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粗厚的布衣被荆棘划挂成了褴褛破絮,身上脸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峡谷的乱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却已经是一具头破血流的冰凉尸体了。嬴驷抱起少女尸体,跌跌撞撞的摸爬到一块山溪旁的平地上,奋力用短剑掘出一个大坑,四面用石块镶住泥土,将少女尸体平展展放进坑中。坐在少女身体旁想了好大一阵,嬴驷又从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长衫盖在少女身上,这才跳上地面,找来一块石板盖在坑上,将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个圆圆的坟墓。喘了口气,嬴驷又用短剑砍下一段枯树,削去树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驷猛然一挥短剑,大喊一声,右手食指顿时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驷捡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书“贞烈山女嬴驷亡妻”八个大字!字方写完,咕咚一声便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阳照亮山谷的时候,嬴驷才睁开眼睛。一看右手,嬴驷大吃一惊,那根断指竟然神奇的接在了食指上,还用一片白布包扎着!再一看,身上还盖着一件布衫,身旁还放着一块熟肉!嬴驷大为疑惑,翻身趴起四面张望,却是杳无人迹。愣怔半日,对着上天长长三拜,又对着少女坟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顿山溪水,吃了那块熟肉,便艰难的开始爬山…… 爬上山来,嬴驷便沿着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关,便向陇西跋涉。 十年过去,嬴驷已经走遍了秦国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国占领的河西地区。最后,他回到了关中,来到了郿县,住在了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白村。这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长发长须,精瘦结实,肤色粗黑,地道一个苦行农事的农学士子,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国太子。 又是夕阳暮色,一个肩扛铁锄赤脚布衣者走出了田头,步态疲惫散漫的向白村而来。走着走着,他倚锄而立,木然看着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村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手提着陶罐,右手抱着一束从田中除下的杂草,从他身后兴冲冲赶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饭如何?我娘的炖羊肉美极了。反正你也是孤身游学,一个人回去冰锅冷灶的。”少年聪敏伶俐,一串儿话说得铃铛般脆,却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气了。我白山在村里,和谁都不搭界,就高兴和你说话。秦大哥有学问,老族长都说,你不是个寻常人哩。” “农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寻常得很哪。”秦大哥疲惫的笑笑。 “不管咋说,我就喜欢你,沉沉的。我白山,没有朋友。”少年脸色暗淡下来。 秦大哥搂住少年肩膀,“小兄弟,秦大哥做你的朋友,啊。” 说着话已经来到村边一个普通的砖房院落前,与村中其他宅院相比,这家显然要贫寒一些。少年在门外放下青草,才轻轻叩门。厚厚的木门“吱呀”开了,一个头发灰白却是一身整洁布衣的妇人站在门内,脸色平淡得几乎没有表情。 “娘,这是秦大哥。”少年恭恭敬敬,方才那活泼生气顿时消失。 “见过先生。”妇人稍有和缓的面色中,依旧透着一种萧瑟落寞。 秦大哥将铁锄靠在门后,深深一躬,“秦庶见过前辈,多有叨扰了。” “先生莫得客气。山儿,带客人到正屋落座。”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兄台,我们到大屋坐吧。”说着便将秦庶拉到坐北面南的正屋。秦庶略一打量,便感到这间简朴宽敞的客厅隐隐散发着一种败落的贵族气息。面前是磨损落漆的长案,膝下是色泽已经暗污的毛毡坐垫,屋角一座陈旧的剑架上还横着一支铜锈班驳的短剑,再里边就是一架已经用旧布包起来的竹简。点点滴滴,都透漏着主人家不凡的往昔。 “秦大哥,上座。我来点灯。”白山说话间将一盏带有风罩的高脚铜灯点了起来,屋中顿时明亮。白山又从屋角悉悉索索拖出一个红布封口的坛子,“秦大哥,这坛老酒寻常没人动,今日我们干了它。” 门轻轻推开了,白夫人端着一个大盘走了进来,将三个带盖子的精致陶盆摆在长案上。白山打开盖子,却是一盆热腾腾的炖羊腿,一盆藿菜,一盆关中秦人最喜欢的凉苦菜。一转身,白夫人又端来一个小盘,拿出两双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盘热热的白面饼。虽是家常,每一样却都整治得甚是精致干净,雪白青绿,香气扑鼻。秦庶一看就知道,若非世家传统,寻常农家的饭菜绝然不会做到如此精细讲究。白夫人淡淡笑道:“粗茶淡饭,请先生慢用,失陪了。”白山小心翼翼问:“娘,我与秦大哥,饮了这坛酒如何?”白夫人略一沉吟,点点头走了出去。 白山又活泼起来,拿出两个细脖子的铜觯斟满,“秦大哥,不是你来,娘不会让我饮酒。来,我们干了!”举觯一碰,咕咚咚饮了下去,却呛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秦大哥,这,可是我第一次饮酒,好辣!” 秦庶也是脸上冒汗,笑道:“惭愧,我也是第一次饮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惊讶,“秦大哥该三十多岁了吧?二十岁加冠大礼,必要饮酒的,你没有?” 秦庶摇摇头,“我少小游学,长久离家,至今尚未加冠呢。” 白山啧啧啧一阵,“秦大哥,你如何那么多与人不一样?哎,你没觉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于白村人?不寻常么?”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么?” “咳,不说也罢。”白山胀红的脸上双眼潮湿。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为快。”秦庶慨然又饮一觯。 白山也猛然饮了一觯,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明亮的眼睛中溢满了泪水,“这不是愁,也不是苦。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十五年了,我与娘相依为命。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势,那么多的人,就那样风吹云散了。秦大哥,你说,你相信天命么?” “小兄弟,你父亲呢?村族械斗,死于非命?” “不。被太子嬴驷杀死的。”白山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秦庶猛然一抖,铜觯“咣!”的掉在石板地上,连忙捡起,充满关切的问:“小兄弟,这,这太子,为何要杀你父亲?” “当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时节,我父亲领着车队给太子府缴粮。不知何故,十几车粮食都变成了沙石土块。那个太子不分青红皂白,便杀死了我父亲,又狠毒的杀了白氏十多口青壮。从那以后,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说,这不是仇恨么?”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着比成年人还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这粮食,如何,竟能变了沙石呢?”秦庶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长案上,“天晓得!我白氏举族明查暗访了十几年,还没查出这只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也。” “小兄弟,你,恨那个太子么?” “恨。他行凶杀人的时候,还没有我大。秦大哥,你说,如此狠毒的人,做了国君还了得?咳,听说他被国君废为庶人,赶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里,也算是罪有应得呢。否则,我都要杀他,更别说地下冤魂了。” 秦庶脸色煞白,沉重的叹息一声,“小兄弟,天意啊。”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国人,就不明白。老秦人就讲究个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报,否则还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两大仇人,死了一个,剩下这个一定要查出来,杀了他!加冠之后,我就和你一样流浪游学,查访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报了仇,我再请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声音?你听!”秦庶脸色骤变。 静夜之中,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若游丝般飘荡,凄厉悲怆,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阴沉沉的,“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亲灵前哭祭……” “咣!”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过去。 三更时分,秦庶才跌跌撞撞的回到村后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喝多少酒,他不会在一个深沉多思满怀仇恨的少年家里放纵自己,流浪的岁月,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乱了。是那个少年的仇恨摧跨了他么?是那一家的森森阴冷迷乱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独自站在小院子里望着无垠的河汉,他喟然长叹。嬴驷啊嬴驷,你的稚嫩、偏执与冲动,埋下了多么可怕的仇恨种子?一个少年尚且对你如此刻骨仇视,更别说整个孟西白三族和无数拥戴变法的民众了。在他们心目中,秦国太子是个歹毒阴狠的狼崽,他们期盼这个太子早早的死于非命,他们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国君,否则,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传闻?嬴驷啊,你在国人心目中已经死了,在公父的心里也已经死了。你,你现下算个什么东西?漂泊十多年,公父从来没有寻觅过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丝联络,也早早没有了。看来,公父的的确确是将自己当作废了的庶民,遗忘了。也许公父早已经大婚,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儿子,他为何一定要记挂这个几乎要毁掉秦国变法的忤逆的儿子呢? 十多年的孤身游历,嬴驷对公父的怨尤,早已经随着他的稚嫩烟消云散了。秦国山野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也使他对变法的偏执怨恨,随着脚下的坎坷变成了一缕飘散的烟雾。他深深的理解了公父,也深深的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却使他蓦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国朝野的处境——一个被岁月无情淹没了的弃儿! 一直坚实沉淀着的希望破灭了,一直锤炼着的意志崩溃了,一直憧憬着的未来虚化了,一直支撑着身心的山岳塌陷了。 嬴驷木呆呆的看着月亮渐渐的暗淡下去,走进屋内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出了屋门。是的,天还没有亮,离开这里,离开秦国,永远…… 一阵辚辚车声与马蹄声骤然传来!凭着多年山野磨练的灵敏听力,嬴驷断定车马正是向他的独院驶来!莫非有人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前来寻仇?嬴驷一个箭步蹿到院门后,猛然一扯手中木杖,一支闪亮的短剑便赫然在手!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何人造访?”嬴驷慢悠悠发问。 “县府料民 ,秦庶开门。” “县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么?”嬴驷冷笑。 “我乃郿县令。官府料民,历来夜间,不失人口,士子不知么?” 想了想,嬴驷轻轻拉开横木,自己却迅速的隐身门后。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院子,默默的四面打量。嬴驷仔细一看,猛然屏住了呼吸,心头一阵狂跳。 “嬴驷,你在哪里?” “公父——!”嬴驷猛然扑倒,跪伏在地,放声痛哭。 秦孝公伸手抚着嬴驷的双肩,半晌沉默,“驷儿,回咸阳吧……” 三 黑林沟夺情明法 商鞅去商於视察了,没有见到漂泊归来的太子嬴驷。 自从封为商君,商鞅就接连收到商於县令们的“请商君督导书”,并一次次的呈来商於百姓的万民书,请求向商君府缴纳封地赋税。商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主持变法,最主要的大法之一,便是实行郡县制。这郡县制的前提和基础,便是彻底废除分封割地的贵族世袭制。只是虑及秦国实际状况,才做出了变通,保留了“封地”这种最高封赏形式,却也将爵主与封地的关联最大限度的淡化,明确规定爵主对封地没有治权,更没有征收赋税的权力。实际上,就是将“封地”仅仅作为一种国君封赏的最高名义而保留下来。这一点,商鞅心里最清楚。作为变法强国的策划者与推行者,他获得了国君的最高封号,也获得了与封号相匹配的十三县封地。商鞅也很坦然的接受了封号封地,这是因为他很清楚,这只是国家功臣的最高名号,而不是实际领地。在“奖励军功,奖励农耕”成为国家激励朝野的最有力法令时,自己若第一个坚决推辞爵位奖励,还有谁敢心安理得的接受国家赐封? 那样做,虚伪的道义将逐渐淹没法制的严明,秦国朝野又会被弄得无所适从。作为彻底的法家,卫鞅最厌恶那种“有功惜赏,有罪施仁”的迂腐国策,那是熄灭坚刚、滋生懦弱的温吞水。他非常自觉、非常明确的在秦国实行重奖重罚,有功不惜赏,有罪不施仁,法行如山,朝野一体。商鞅坚信,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激励人们为国立功的勇气与激情,才能最大限度的抑制、摧毁人们本性中潜藏的犯罪恶欲。这正是他反复向吏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