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一-黑色裂变下-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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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越气,竟然一跺脚扬长而去。 禽滑厘仿佛没有看见,依旧是平静如常,“将玄奇押下去,待禀明巨子再做处置。秦公请随我来。”大袖一挥,径自向城堡深处走去。 厚重的石门隆隆关闭,墨家城堡淹没在神农大山的无边黑暗中。小竹楼里,老墨子正在对着一本《鬼谷子》出神,那是一本已经磨得很破旧的羊皮大书,边角发毛,书页暗黄,惟有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风灯摇曳,一颗硕大的秃头忽明忽暗,枯瘦伟岸的身躯却是一动不动。这是老墨子的习惯。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让思绪在冥冥之中随意遨游。 邓陵子从栎阳撤回,立即向老师禀明了遭受突然袭击的经过。事隔三天,苦获也在陈仓古道失利。老墨子大为惊奇,天下何门敢于袭击墨家?嬴渠梁在即将就擒之际,何以就偏偏有救援赶到?不对。老墨子凭着他老辣的洞察,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里边一定有个极为高明的对手在策划部署!否则,墨家在栎阳一出手,何以就有了袭击事件?而且手段极为高明,既不和墨家正面交手,又堂而皇之的使墨家暴露无遗不得不退,同时又警觉到墨家的另一着棋,立即派精骑追赶保护嬴渠梁,堪堪使嬴渠梁脱险。在突发事变面前能有如此连环动作,绝非寻常之人所能办到。在将近百年的周旋中,老墨子对列国诸侯和七大战国的应变才能了如指掌。这些王公将相中自然不乏杰出之辈,然面对这种和大军征战迥然有异的奇袭暗杀,他们大多束手无策或迟钝之极。墨家对暴政暴君和公然的不义战争,其所以能保持强大的威慑力,原因正在于这种狂飙闪电式的突袭,使即或是强大的国家也防不胜防。老墨子蔑视天下,蔑视王公将相,是有理由的,不仅仅因为他高举着正义天道的旗帜,而且因为他从来没有失算过,更没有失败过。难道上天在秦国给他安插了一个真正的对手?需要他亲自出山?心念及此,老墨子豪气顿生。多年来沉寂深山,并没有泯灭他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死的高远情怀。假如强敌崛起,他会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率领弟子们铲除暴政。墨子自成为天下显学立起墨家,从来没有因为惧怕牺牲与毁灭学派而向暴政酷吏屈服。 三十年前,当楚国逞公输般云梯之威,大举兴兵妄图吞灭宋国的危机时刻,墨子非但亲率三名弟子急如星火的赶到楚国郢都,与公输般较量以说服楚王罢兵;而且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派出了全部三百名弟子赶往宋国帮助防御。那一次如果楚国硬是出兵,整个墨家势力肯定会和宋国一起毁灭。老墨子对这一点很是透彻,既然挑起了天下重担,既然立起了正义的旗帜,就不能姑息生命而畏首畏尾。“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是每一个人成为墨家子弟时的誓言,也是老墨子毕生推崇的烈士精神。一身赴难,舍我其谁?在强大的暴政对手面前,老墨子从来都是气壮山河的。 虽则如此,老墨子从来不卤莽行事。没有将对手揣摩透彻以前,他绝不会轻易出击,况且这第一次还两路失利,岂能不引起他极大的注意?竞日思虑,他排除了鬼谷子亲自出山的可能。他了解鬼谷子,那个老头儿从来不屑于与世人争一日之短长,雄心勃勃的要埋头教出一批扭转乾坤的弟子。那些弟子在出山以前,鬼谷子对他们百般珍惜,惟恐他们在成为栋梁之前有所闪失,岂能让这些弥足珍贵的未来大才涉险赴难?而弟子一旦出山,鬼谷子老头儿就永远撒手,绝不过问你的胜败荣辱。所以,没有任何一条理由要鬼谷子去阻击一场暗杀。“鬼谷子出山”,简直等于痴人说梦!那么,袭击之人自称“我门”,会是那一门呢?以老墨子的沧桑阅历,竟然困惑莫名,莫非天下又冒出来一个秘密团体,以压倒墨家为成名阶梯? 老墨子不禁哑然失笑,果真如此,此人岂非忒得小瞧墨家? “老师,禽滑厘师兄有要事求见。”随侍弟子站在竹楼外。 “进来吧。”老墨子依旧在风灯前沉思。 禽滑厘匆匆走进,恭敬的躬身拱手,“禀报巨子,玄奇回山,秦国暴君嬴渠梁一起来到。” “噢?”老墨子身形未动,却已经回过身来正面对着禽滑厘,他显然有些惊讶,两道雪白的长眉猛然一抖,“嬴渠梁,自己来了?一个人?” “是。一个人。对,还有玄奇。” 老墨子沉默有顷,“如何安置了?” “邓陵子并赴栎阳弟子要诛杀嬴渠梁,弟子以为不妥,将他安置在客岭暂住,十名虎门弟子看护。如何处置,请巨子示下。” “邓陵子和嬴渠梁没有比剑?” “比了。邓陵子轻敌致败。” “轻敌?你也如此看?”老墨子长长的白眉一挑,目光锐利的看着禽滑厘。 “不。这是邓陵子之言,弟子尚难以定论。” “玄奇呢?” “师妹擅自逃罚,弟子下令将她关在省身洞思过,而后请巨子处置。” 老墨子咳嗽一声,“立即将玄奇带来见我。一个时辰后,你们四个也来。” “弟子遵命。”禽滑厘做礼,迅速去了。 老墨子看着禽滑厘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禽滑厘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数十年来追随墨子,为墨家立下了无数功劳,早已经成为名震天下的大师,也成为墨家自然形成的第二代巨子。然则老墨子对禽滑厘总有些隐隐不安。他已经是五十多岁了,但是对墨子永远是毕恭毕敬惟命是从,竟从来没有争辩。老墨子很清楚,禽滑厘的性格本色坚毅严厉,离开他办事便极有主见,且果断独裁。惟其如此,老墨子总感到禽滑厘在许多事情上未必赞同自己的决断,但却总是毫不犹豫的服从执行。老墨子一生苦斗,天性洒脱,他希望也喜欢弟子们令行禁止纪律严明,也希望也喜欢弟子们无所顾忌的表现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时和老师争辩,经常说,“不争不辩,大道不显。”他喜欢玄奇,就是喜欢这个女弟子的纯真活泼和敢于求真的勇气。她很少叫墨子“巨子”,几乎从来都只叫“老师”,墨子竟然例外的从来不纠正她。还有苦获那犟牛一般的固执争辩,邓陵子的偏执激烈,相里勤的宽厚失察,老墨子也从来不以为忤。而这些,禽滑厘从来没有,他在老墨子面前永远是那么谦恭服从,没有丝毫的争辩。老墨子感到禽滑厘和几个骨干弟子之间,总有点儿隐隐约约的拧劲儿,禽滑厘却从来不正面涉及,只是在诸如衣食住行、健身比武等细节上有意无意的说“师弟师妹们年轻,让他们尽兴吧。”果真是年龄差异么?老墨子有时也真是吃不准。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老墨子就能看透一切么?可身后墨家的光大,靠的就是他们啊…… 每次想到这里,老墨子就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老师……”玄奇站在竹楼门口哽咽。 “进来吧。”老墨子淡淡笑道:“只身擒回嬴渠梁,大功,何有眼泪?” “老师,他是自己要来的,弟子带路而已。“ “知道。”老墨子淡淡一笑,“玄奇啊,你以为嬴渠梁如何?” 玄奇轻轻的走进来,垂手肃立,“老师,嬴渠梁,至少不是暴君……” 老墨子爽朗大笑,“玄奇呵,一说嬴渠梁,你就咬住这一句话。口才哪里去了?来,坐下,仔细说说,嬴渠梁如何来的?” 玄奇止不住又是泪水涌出,平静下来,才对老师详细叙述了陈仓谷的巧遇和来神农山的经过。老墨子听完,竟是久久沉默,直到玄奇离开,他也没有说话。 中夜时分,禽滑厘等来到,老墨子和四大弟子秘密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三 墨家论政台一波三折 初冬的太阳照到这座深山城堡时,已经是辰时了,在平原上说就已经是半早晨了。由于墨家城堡建在四面高峰的山腰地段,非但隐蔽,而且避风,但有阳光便是一片春意。此时正是万里无云,冬日阳光洒满山谷,整个城堡也就明亮起来了。 但墨家总院却弥漫着一片肃杀森严。平日里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场,全然变了模样。校场最深处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帐幔。石台前横栽五块高大的木牌,大书“墨家论政台”五个大字。石台下,正面一张长案,肃然端坐着大袖高冠的禽滑厘。再前六尺,并列三张长案,旁立木牌上大书“主辩席”,坐着相里勤、邓陵子和苦获三人。侧置一案,木牌大书“论敌席”,案前坐着面无表情的秦孝公。遥遥相对的一座简易木栅栏中,站着似平静又似木然的的玄奇。这是墨家对失职子弟的最轻惩罚。再前方丈许之遥,是墨家黑白衣弟子四百六十八人组成的方阵,全体抱剑跪坐,腰身笔挺,神色冰冷。方阵两侧,各有一个少年方队五六十人,也是抱剑跪坐,目光炯炯的盯着侧座的暴君。校场东侧竖着四块大字木牌,写着“敬天明鬼”。西侧竖着同样四块大字木牌,却是“暴政必杀”。校场方阵的外围,有两面黑白大旗猎猎做响。 这就是震慑天下的墨家论政台! 战国之世,论战之风乃时代潮流。举凡名士名家,其信念主张非经论战锤炼而不能立于世间,更不能得以流传。一种行为一种观念,要为天下所接受,非经反复论战而不能确立。墨子本人如同无数名士一样,是从论战中搏杀而出鱼跃而起的。作为天下一面正义的旗帜,墨家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对天下没有一个坦荡的回答。墨家纵横天下的数十年中,举凡诛杀苛虐的暴君,无不筑起论政台历数其劣迹罪恶,且许其反复争辩,直到对方理屈词穷而心悦诚服的引颈就戮。纵有理屈词穷而仍不认罪者,墨家也允许其寻找雄辩之士代为论战,以使其死而无怨。这是墨家的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认的坦荡精神。如今秦国国君只身上门,这番论战便显得尤其特殊。 一阵木梆声敲起,急促而响亮,犹如马蹄击于石板。随即便是一声大锣轰鸣,悠长的荡满山谷。禽滑厘座中威严宣布,“秦国暴君嬴渠梁,来我墨家欲伸国政,持论与我墨家所判相左。今日对天论政,明是非,定生杀。嬴渠梁,尔可任意争辩,墨家自有公心。” 邓陵子霍然站起,满脸激奋,正欲开口……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嚎从城堡深处传出,竟是山鸣谷应!秦孝公面色一沉,向邓陵子一摆手,“且慢。请问,墨家素来以兼爱非攻教天下,却为何对人如奴隶般残忍?嬴渠梁愿闻正义之辞。” 邓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为何受墨家锁链之刑么?” “士可杀不可辱。无论何人,墨家都是自贬尊严。” 方阵齐声怒喝:“大胆妄言!当受惩治!”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论政台了?只听恭维之辞也。” 邓陵子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卫鞅的贴身卫士、墨家之叛逆荆南!其人少年被人割去舌头,知武不知书,是为墨家门外弟子,下山之后,不行正道,却做酷吏鹰犬。墨家诛杀卫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给卫鞅告警,又来总院为卫鞅说情。按墨家律条,叛逆当斩!我师巨子念他苦寒出身,罚做苦役,有何不当?尔嬴渠梁借题做章,休得为叛逆张目,为自己遮掩!” 秦孝公豁然醒悟,离座起身,朗声道:“邓陵子差矣!既是卫鞅卫士,便是秦国之事。嬴渠梁坎坷来此,正是为秦国澄清是非。若我秦国果真是暴政虐民,嬴渠梁愿引颈就戮,绝不偷生于天下,岂能连累荆壮士受此非人折磨?敢请墨家以兼爱为怀,开赦荆南壮士。秦国之事,嬴渠梁以国君之身,一人承当。” 全场安静得鸦雀无声。墨家子弟原本个个是热血男儿,听得秦孝公一席极有担当的肺腑之言,内心竟是暗暗欣赏。禽滑厘大袖一挥,“放了荆南,请他入座。” 片刻之间,荆南被带到方阵之前,却是蓬头垢面,长发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色肃然的一拱到底,“荆南壮士忠心为国,请受嬴渠梁一拜。” 荆南愣怔半日,嘴唇颤抖,突然扑地拜倒,大嚎一声,泪如雨下。秦孝公含泪俯身,扶起荆南坐到安置好的草席之上。满场墨家子弟,面上都显出难堪之色。 邓陵子已是满面通红,厉声道:“嬴渠梁,秦国若非暴政,何故勾结游侠袭击墨家?放火杀人,蛊惑民众,驾祸墨家,居心何其险恶?尔做何说?!” 全场轰然:“居心险恶,尔做何说?!” 秦孝公对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高声道:“邓陵子此言,当有确凿证据。秦国作为尚武之战国,即或贫弱,也还有铁甲骑士五万,要袭击墨家,何须勾结游侠?此点尚请三思。” “强词夺理!”方阵中前三排剑士唰的站起,他们都是随邓陵子赴栎阳的“铁工”,对火攻袭击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见暴君否认,自是气愤难当。 邓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呵嬴渠梁,墨家所为,伸张正义,坦荡光明,永远不会有那种无中生有的肖小阴谋勾当!然尔秦国,暴君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