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一-黑色裂变下-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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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头顶身后扑来的身影,随即一个急转身,长剑迎面划出一个圆弧,强敌却飞身后退,一齐大喝:“嬴渠梁弃剑受缚,饶尔不死!”秦孝公嘶声大喝,“赳赳老秦,有死无降!”跳下大石,挥动长剑,直冲强敌圈中。 正在此时,谷口响起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车英率领三十名铁甲骑士赶到! 高处一声大喝:“撤——!”黑白身影倏忽间消失在山石密林中无踪无影。 “君上——!”车英飞身下马,一个纵跃便到了秦孝公面前,“君上可有剑伤?” “没有。”秦孝公犹自望着山林,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君上,请勿在险地停留,当速回驿站定夺行止。”车英面色仍很紧张。 “好吧,就回驿站再做计较。”秦孝公回头看看两名卫士的尸体,吩咐道:“运回驿站交虢县令妥为安葬,赐爵一级,家人免劳役赋税三年。”车英答应一声,命令将卫士尸体驮上战马,迅速保护秦孝公回到陈仓驿站。 陈仓驿站虽然不大,但由于位在要塞,所以建得象一个小城堡,十分坚固。一百多间房子靠山建成梯次形,护墙大门全部由巨石砌成,平时住客,战时驻兵,实际上起着关隘盘查的作用。驿站丞五十余岁,老兵出身,虽然做了小吏,依然穿着一身破旧的盔甲,腰系一支阔身短剑,雄赳赳的向秦孝公施礼,“陈仓吏山石头参见君上!”秦孝公笑道:“山石头,在你这儿歇息一晚了。”“是!陈仓吏遵命!”山石头雄赳赳前行领路,“君上请跟我到上正大屋!” 上正大屋,便是最高处的一排正房,眼界开阔,用矮矮的石墙圈成了一座小院子。孝公住下。车英便在山头和小院内外布置好隐蔽的甲士,又安置好其余骑士轮换就餐喂马,以防突然袭击。一切安顿就绪,车英来见秦孝公。 “车英,你是如何赶来的?”孝公仍然在思考今日的怪异袭击。 “禀报君上,墨家在栎阳对左庶长行刺未遂,左庶长派我昼夜兼程赶来保护。” “行刺?”秦孝公面色微变,“如何知晓是墨家?” 车英便将荆南失踪和卫鞅的推断说了一遍,秦孝公冷笑道,“看来墨家动了杀机,要将我和左庶长做暴君酷吏铲除了。车英,你以为该当如何?” “君上,墨家剑士,防不胜防。唯一的办法是,剿灭其根基以绝后患!” 秦孝公摇头笑道:“不能。墨家天下显学,义剑诛暴,兼爱救世,乃近百年来天下正义之旗。秦国出兵剿灭墨家,且不说能否成功,大军一动,秦国就将激怒天下,自取其辱。” 车英醒悟,“臣思虑浅薄,君上恕罪。此举不可行,君上就当速回栎阳,增加精锐护卫,防备墨家再度袭击。” 秦孝公缓缓踱步道:“此事当真难办。对秦国变法,墨家显然误会极深。墨家素来坚忍不拔,绝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罢手。兵来将当,双方必有死伤,旧恨新仇屡屡纠缠,变法局面就有可能反复,有可能引起大局动荡……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敢问君上何计?” “我亲赴墨家,澄清误会,釜底抽薪,安定大局。” “君上,不可!”车英急迫道:“墨家本来就要擒获君上,君上身系国家根本,岂能自投罗网?请君上修书一封,臣做特使前往墨家,务必澄清误会!” 秦孝公摇摇头,“此事惟有我亲自前往,无人可以替代。” “君上——!”车英哭喊一声,伏地叩头不止,“万万不可,秦国不能没有君上啊。让我去吧,纵然粉身碎骨,车英也不辱君命!” 秦孝公扶起车英,感慨叹息,“车英啊,你忠肝义胆,我岂能不信?然墨家素来以神明裁判自居,惟以老墨子学说为生杀准绳,从不听外人辩解,任何人做特使都会适得其反。你还有更重大的使命,回栎阳保护左庶长。” “臣不能回栎阳。臣纵获罪,也要跟定君上!” “车英啊,你我都是老秦人了,这块土地上渗透了我们祖祖辈辈的鲜血。能使秦国强大,谁舍弃生命都不足惜。如今秦国变法图强,绝处逢生,正在关键时机。现下,秦国的生命在哪里?秦国的灵魂在哪里?你应该知道。秦国不能没有左庶长,不能没有变法!如果需要做牺牲,首先当是我等老秦子弟。荆南失踪,左庶长处境更危险,谁能说荆南不是墨家斥候?左庶长是秦国新生的希望,你一定要回栎阳,一定要保护左庶长安然无恙!”秦孝公深沉激昂,没有回旋的余地。 “君上,只是你孤身去闯墨家,臣却如何放心得下?” “车英,”秦孝公轻松的笑了笑,“墨家虽然自负霸道了一些,但却毕竟是讲道理的。看今日阵势,他们并未一力死战,一定要杀死我,倒象是要俘获我……我去墨家,虽则危险,然若处置得当,也不会即刻就有杀身之祸。你放心回栎阳去吧。” 车英默默的低下头,大滴的泪水断线似的掉到脚下。 第二天清晨,少有的晴朗天气。在陈仓驿站外的岔道口,秦孝公与车英分手,带领两名新卫士向西南大山中进发。秦孝公的谋划的路径,是越过大散岭从汉水进入神农大山。他虽然不知道墨家总院确切位置,但他对神农大山却并不陌生,那里是秦楚接壤的连绵群山,他曾经三次跟随公父去巡视要塞,三次从神农山腹地穿行。那时侯,墨家的故事使他感到神秘,为此也对那片莽莽群山生出了敬意。 要到大散岭,须得走出陈仓山小道。这是一条在山腰蜿蜒的傍山古道,虽是浓浓秋色,两边山头却也是苍黄中渗着青绿,道边小溪淙淙流向渭水,山谷中一片幽静。秦孝公走在一前一后两个卫士中间,不断观察着四面山势。 突然,山腰传来一阵清亮的女声山歌,在山谷中悠悠回荡。秦孝公不禁驻足倾听,那歌声仿佛从天外飞来,在空谷中飘渺回旋,令人回肠荡气: 生人莫要恋乐土噢 乐土原有千般苦啊 何日天下兼相爱也 抛却矛戈共耕织哟孝公听得入神,却又微微一怔,手搭凉棚极目山原,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他觉得这声音似乎在那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猛然,他心中一动,放吼歌唱: 莫道乐土千般苦 甘泉原从苦中出 若得天下兼相爱 犹是日月两聚头 山悄悄,寂静无声,山腰传来一声飘飘渺渺的叹息,却再也没有清亮的歌声了。 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突然涌上秦孝公心头。他茫然四顾,竟是青山杳杳,了无声息,不禁轻轻一叹,顺着山道继续前行。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山腰传来一阵异响! 两名卫士飞身跃起,将秦孝公掩在一块大石后,长剑飞快出鞘。此刻只见山上土块石块哗啦啦滚下。秦孝公在大石死角抬头观察,只见石子土块激起的尘雾中一个身影翻滚而下,显然是有人失足摔落。山坡陡峭,又兼草木衰落无可阻挡,那身影竟是翻翻滚滚落下!秦孝公眼疾身快,从大石下一跃而起,冲上山坡,抱住那个在陡坡上翻滚的身影。两个卫士也立即冲上山坡,从身后拥住秦孝公站稳。 到山下小道,秦孝公将那人放到大石上,一个卫士便给伤者檫拭脸上的灰土血迹。孝公看着山上,想着方才的歌声,心思迷茫。 “君上,是个女的!”卫士惊讶的叫道。 孝公回身一看,不禁惊怔的说不出话来——眼前伤者露出了秀丽苍白的脸庞,长发散乱,不是玄奇却是谁?她身上穿着从中间分为黑白两色的粗布衣,布靴绑腿上还插着一支袖珍剑——孝公一眼看见,那就是自己赠给玄奇的护身剑! 卫士低声道:“君上,是墨家女杀手,小心!”便挡在秦孝公身前,对另一个卫士道:“保护君上,这个我来对付。”孝公恍然醒悟,正色摆手道:“退后。我认识她。”说着伏下身来,“水!”接过卫士递过的水袋,右臂揽起玄奇,便给她慢慢喂水。 女子睁开了眼睛,迷朦喘息,“方才,谁在唱歌儿?” “玄奇妹妹,是我。看看,我。” 玄奇身体轻轻一颤,凝目注视,惊讶的“啊”了一声,一下子昏了过去。 孝公情急,轻轻摇着玄奇呼唤:“玄奇妹妹,玄奇妹妹,醒醒啊……” 玄奇苍白的脸庞上涌出了两行泪水,“不要,不要看见你。你,快回栎阳。” 孝公压抑着酸楚激动,将玄奇的身体靠在山石上放正,平静的笑道:“玄奇妹妹,睁开眼睛,看看我吧。一别三载,山水未改呵。” 玄奇睁开眼睛,冷冷道:“世无不动之物。你速回栎阳,无须多言。” 秦孝公淡淡一笑,“我不回栎阳。我要到神农大山,找墨家总院。” “你,你说什么?”玄奇骤然变色,红潮涌上了苍白的脸庞。 “我要去墨家总院。”孝公一字一顿。 瞬息之间,玄奇恢复了平静冷漠,“嬴渠梁,山外有山,我劝你回栎阳去。” “不越高山,无得通衢。纵然失足,此心无憾。” “嬴渠梁,世间大事,不逞口舌之辩。” “无口舌之辩,不足以明公理正是非。” “一身之难,不足以填沟壑。一忍之勇,可以育山川。” “士有不忍之辱,国有不避之难。” 玄奇沉默了。突然,她抱住孝公痛哭失声,身体颤抖得象秋风中的落叶。孝公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理顺她散乱的长发,“小妹,你是从来不流眼泪的呀。来,对我说说,你现下在做何事?要去何方?”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玄奇拭去了泪水。 “小妹,我现下就想知道,我到五玄庄不知多少次了。”孝公着急起来。 玄奇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哪?你可愿意一个人跟我走?” “好啊,走吧。”秦孝公说着就站了起来,向两个卫士吩咐道:“你们两个回陈仓驿站等我。”便来搀扶玄奇。 “君上不可!”两个卫士急切道:“她是墨家……,万一有诈……” “不许胡言。你们知道她是谁么?”秦孝公正色呵斥卫士。 玄奇笑道:“两位宽心。墨家除恶,严禁骗杀恶行,你们的国君不会有事的。” 两个卫士无奈的拱手领命,看着秦孝公扶着玄奇向山腰小道走去。 到得山顶,玄奇遥指山谷,“看,那里,就是我的家。” 孝公顺玄奇所指望去,但见两山之间一条小河流过,河畔一片小小谷地。秋色清爽,草黄叶落,一间茅屋孤零零坐落在萧疏之中,茅屋四周的篱笆竹墙影影绰绰。不远处的草滩上有一匹红马在悠闲的吃草,时而长嘶一声,山鸣谷应。 “玄奇呵,你简直是世外高人了嘛。” 玄奇没有笑,“走吧,下去看看。不用扶了,没摔伤。” 两人顺着一条经年踩出的羊肠小道下山,玄奇默默前行,孝公默默跟随,二人一路竟然无话。到得谷底,但见小道旁收割后的谷茬已经枯黄,旁边几畦菜田却是青绿葱葱。孝公笑问:“这是秋葵还是萝卜?”玄奇揶揄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了能记住?”孝公笑笑便不再言语。将到茅屋,却见一株桑树已经是绿色将尽树叶金黄,树下却放置了一个大木盆,盆中沙沙有声。孝公惊讶笑道:“霜降已过,尚能养蚕么?”玄奇回头笑道:“此乃寒蚕。你又如何晓得?”孝公感慨,又见茅屋前面的土墙上整整齐齐的挂着铁铲药锄木耒连枷等一应农具。茅屋前的一片土地压磨得光滑平整,边上有一垛摞得很整齐的谷草。孝公知道,这肯定是打谷场了。 “吱呀”一声,玄奇推开茅屋小门,“请吧,国君大人。” 孝公笑笑,走进茅屋。小屋中明明亮亮,却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东墙边一张竹榻,榻柱上挂着一支皮鞘已经黑红的阔身短剑。榻侧一个小小的木台,放着一把普通的木梳。榻前一张本色无漆的粗制木几,上面是几摞竹简。这些东西只占了一个小小角落。中间却是一个石桌,一片白布苫盖着一张古琴。没有女儿家必备的铜镜,也没有华彩的衣物,整个屋子空荡荡冷清清的。 孝公一路留心,进屋打量,此时已经是眼眶湿润了。玄奇却似乎没有觉察,从陶罐里倒出一木碗清水,“河中活水,喝吧。”孝公接过木碗,咕咚咚饮尽。玄奇坐到竹榻上,却看着孝公不说话。 “小妹,大父哪里去了?”孝公的声音有些颤抖。 “爷爷云游四海,我也不知道此刻他在哪里。” “小妹,倏忽一别,就如此生分,世情原也淡薄也。”孝公一声叹息。 “你,是用卫鞅为左庶长变法了么?”玄奇突然问。 孝公惊讶,却又高兴,“是啊,你知道了?” “是否在渭水草滩一次刑杀七百三十六人?” “是啊。你也知道了?” “是否杀了名士赵亢?是否毁掉了民居数十万?是否还要准备焚烧民间《诗》《书》?你说,是不是?”玄奇疾言厉色,一连串追问竟是满脸胀红。 孝公点点头,笑容已经从脸上褪去,“玄奇,这些都是事实,但却不是你说的那个味道,也不是墨家所说的暴政。” 玄奇嘴唇青紫,牙关紧咬,却突然泪如泉涌,趴在小台上饮泣,“嬴渠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