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5-11-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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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皇帝)为国家元首,有着至上的尊严,国会则在法律上代表国家机关。梁启超认为两院制最适宜中国。上院(左院)由皇族、各省代表、敕选、蒙藏议员组成,下院(右院)由选举的议员组成,平等代表全国国民。这位以中国的“宪政灵魂”自居的政治家,正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地要在中国推行君主立宪制。
和袁、慰革,逼满服汉
武昌起义的枪声,宣告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的覆灭。梁启超虽然不赞成民主共和政体,但是,他作为一个理智的政治家,面对已然形成的历史事实时,是决不会站在历史的对立面,指手画脚、横加干涉。而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民主共和仅是国体,倘能在这种国体中推行立宪政体,才是自己矢志不渝、孜孜以求的。为了应对国内的政治形势,梁启超提出了“和袁、慰革,逼满服汉”的八字方针,并转告国内的立宪党人。
自戊戌政变后,袁世凯出卖改良派而官运亨通以来,他们之间积怨日深,一直没有化解。梁启超曾制定“以倒袁为先”的方针,揭露和挞伐袁世凯。如今,清王朝已成日薄西山之势,袁世凯却手握军政大权,成为权倾一时、炙手可热的实力派。梁启超和立宪党人要想在政治上大展宏图,就应该修正“仇袁”方针,由“仇袁”变为“和袁”,其目的正如他所说,是“想带着袁世凯上政治轨道,替国家做些建设事业”。而袁世凯更想利用梁启超的声望,装点自己的政治门面。为此,他甚至谦恭地往海外去信,希望梁启超早日归国。最后,他们终于握手言和了。
梁启超和革命党虽曾有过短暂的合作,然而,更多的则是无休无止的论战。由于辛亥革命已经胜利了,那种视革命为“腹心之患”的心态,也应该尽早地调整过来。于是,梁启超有意向革命党传递信息说:“立宪、革命两者,其所遵之手段虽异,要其反对现政府则一而已。”明确指令国内的立宪派与革命党罢战言和。其实,武昌起义发生后,国内的立宪派,如汤化龙、张謇等已和革命党携手合作,响应起义。孙中山等十分欢迎梁启超转变政治态度。章太炎、黄兴等也都表示欢迎他早早回国。汪精卫还以后学的身份给他写信,对过去论战冒犯之处表示歉意,“今共和之治,毕露萌芽”,“以积学养望,夙以指导国民为念如先生者”,当为共和政治做出贡献。
尽管梁启超一直想在中国推行君主立宪制,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革命会如此迅猛地波及全国,对清王朝的所有希冀也就化为了泡影。然而,他依然坚持认为,处此震荡多变的时期,清政府这个“附骨之疽”还不能马上切除,应该采取强硬的手段,逼迫清政府“下诏废八旗,皇帝自改汉姓,满人一切赐姓”,使其走上君主立宪的道路。梁启超极力推崇英国式的虚君共和制,并解释说,此时的君主仅仅是一个象征,“而政无大小皆自内阁出,内阁则多得国会多数信任于始成立者也。国会则由人民公举,代表国民总意者也。其实际与美法等国之主权在民者丝毫无异”。
梁启超的“和袁、慰革”的方针,得到国内各派政治势力的基本认同和响应。可是,他的“逼满服汉”的“虚君共和制”却遭到各方的激烈反对。尽管梁启超一再解释说,“国会既揽实权,则满洲不革而自革”,也难以为革命党所采纳。在关涉中国未来走向的根本问题上,梁启超犯了一个历史性的错误,因为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前赴后继、浴血奋斗,其目的是永远地结束封建帝王的专制统治,哪怕是一个傀儡皇帝的存在,也是革命党人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当梁启超游说于章太炎时,章太炎便说:“今大势已粗定,清廷万无能为力,且革命党势嚣嚣”,现今尚言保留清帝之事,“亦愚者之见”。
1912年2月12日,清帝宣布退位,梁启超的“虚君共和”的设想,已成为水中月镜中花。于是,他才心甘情愿地拥护民主共和。国内的立宪党人和各方政治势力都翘首相盼梁启超早早归国。而他自己也是归心似箭,对未来的政治更是踌躇满志、跃跃欲试:
我已身许国,安所逃险邅。
成毁事不期,行我心所安。
天若佑中国,我行岂徒然。
待我拂衣还,理我旧桃源。
1912年10月,梁启超离开侨居十五年的日本,乘“大信丸”出发,途中急如星火,常踱至船舷,望“盈盈一水,咫尺千里”,“惟觉度日长如年”,恨不能跨海越峡,弹指间可达故国家园。
余不愿苟活于此浊恶空气中也
梁启超之所以在袁世凯的政府中担任要职,并不是想成为袁世凯的附庸,而是想以自己的意志来影响和感化袁世凯,促使其走上共和政体的轨道。可是,一介书生哪是工于心计的奸诈政客的对手。梁启超说:“吾性质与现社会不相容,愈入愈觉其苦处。”他在欲进无路、欲退不能的苦斗中徘徊和犹豫。可是,当袁世凯刚刚暴露其欲帝制自为的野心时,梁启超便果断地表示出不愿同流合污的决心。1914年2月和次年1月,梁启超分别辞去司法总长和币制局总裁职,有意疏远袁世凯,采取不合作态度。
1915年1月,袁世凯之子袁克定在北京郊外汤山宴请梁启超,并请杨度作陪。席间,袁、杨二人“历诋共和之缺点,隐露变更国体”之意,希望得到梁启超的赞同,梁启超则明确表示反对。不过,梁启超对袁世凯还是仁至义尽,写了一封长信,忠言相告说:“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愿我大总统之荣誉与中国以俱长,不愿中国之历数随我大总统而斩。”
其后,袁世凯的帝制复辟活动已经正式拉开帷幕。8月10日,袁世凯的政治顾问、美国人古德诺发表《共和与君宪论》,为袁世凯复辟帝制作舆论造势。接着,杨度等发起组织筹安会,公开为袁世凯称帝鸣锣开道。梁启超得知这一消息后怒不可遏,在给女儿思顺的信中说:“吾实不忍坐视此辈鬼域出没,除非天夺吾笔,使不复能属文耳。”梁启超告诉女儿,自己正在写一篇关于国体的文章,以驳斥帝制论者的谬论,这篇文章便是《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梁启超在舆论界的权威、知识界的影响,是袁世凯所毋庸置疑的。所以,袁世凯立即派杨度做说客,并携带二十万巨款前来天津,以为梁父祝寿为名,贿赂梁启超,请他不要发表此文。被他婉言谢绝后,软的不行,袁世凯又换了一种手法,派梁士诒前来威胁,说:“谓君亡命十余年,此种况味亦既饱尝,何必更自苦?”梁启超笑而答曰:“余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余宁乐此,不愿苟活于此浊恶空气中也。”
《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是一篇旗帜鲜明的反袁宣言。这篇文章无情地揭露了袁世凯口是心非、狡诈阴险、复辟帝制的罪恶行径,警告国民说,变更国体、复辟帝制,是“无风鼓浪,兴妖作怪,徒淆民视听,而诒国家以无穷之戚也”。当日的《京报》和《国民公报》,因发表或转载该文而售罄无余。“而凡茶馆、旅馆因无可买得只可向人辗转抄读。”梁启超最终从精神的樊笼中突围出来,由“联袁拥袁”经“离袁劝袁”以致“反袁讨袁”,一生中的最辉煌的时期由此而开始。他的学生蔡锷曾评价说:“帝制议兴,九宇晦盲。吾新会先生(指梁启超,作者注)居虎口中,直道危言,大声疾呼。于是已死之人心,乃震荡而昭苏。先生所言,全国人人所欲言,全国人人所不敢言,抑非先生言之,固不足以动天下也。”
袁世凯仅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便在全国人民的声讨声中一命呜呼了。可是,仅仅一年的时间,康有为、张勋文武“二圣”,便又拥立溥仪复辟帝制。还在袁世凯称帝时,康有为便欺骗舆论说,国人不是不要皇帝,而是不愿意袁世凯当皇帝,“袁世凯失败,在于动了鸠占鹊巢之念”,“帝制非不可为,百姓要的却是旧主”。当梁启超揭橥反袁时,康有为便怂恿他乘势复辟帝制。虽然梁启超一直对康有为以师尊相敬,可是当康有为滑向历史的反面时,他便毫不犹豫地予以批评,指出康有为“与众为仇,助贼张目”,乃“大言不惭之书生”。所以,“世界潮流不可拂逆”,张勋的短命复辟只喧闹了十天,便草草收场。
1917年7月14日,段祺瑞就任国务总理,黎元洪宣布辞职,副总统冯国璋就任总统。梁启超以为民主共和政体已经崭露复兴的曙光,一改“以在野身份参与政治”的诺言,欣然应聘任财政总长,以展现其改革中国财政的宏图宿愿。可是,当时国内军阀内战正炽,军费开支直线上升,段祺瑞扩充军备的费用每有所增,金融恐慌,全国财政形势已入窘境。不出三个月,梁启超这位财政总长已是疲于应付、焦头烂额。他认真地填写了一份国家收支清单,详细地说明了国家财政已到了入不敷出的颓局。11月15日,梁启超郑重地向段祺瑞提出辞呈:“以军事未已,财政益困,任重才轻,深恐贻误,业已具呈大总统请予辞职。”自此,他才永远地脱离了政界。
我是最没有党见的人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屈原在政治受挫后,曾经梦游一度实现其政治理想的郢都,因为那里是他的精神故乡。如今,梁启超的政治活动,“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他的精神故乡又在哪里呢?他早就想去欧洲漫游,到那里寻觅他的理想国和精神故乡。1918年10月,他对《申报》记者发表谈话说:“心思才力,不能两用,涉足政治,势必荒著述,吾自觉欲效忠于国家社会,毋宁以全力尽瘁于著述,为能尽吾天职,故毅然中止政治生涯,非俟著述之愿略酬,决不更为政治活动。”
北洋政府支持他远足欧洲,为此专门划拨六万元资金,朋友故旧也馈送四万元资金。12月底,他带着张君劢、徐振飞、蒋百里、刘子楷、丁文江等人,开始其长达一年多的欧游历程。欧游期间,他奔走巴黎和会,实地考察欧洲历史,研究欧洲的政治、军事、文学和哲学,会晤各界社会名流。他的思想一经与欧洲文化交汇,便在碰撞与融合中迸发出激情的火花。他在给弟弟梁启勋的信中说:“数月以来,晤种种性质差别之人,闻种种派别错综之论,睹种种利害冲突之事,炫以范象通神之图画雕刻,摩以回肠荡气之诗歌音乐,环以恢诡葱郁之社会状态,饫以雄伟矫变之天然风景,以吾之天性富于情感,而志不懈于向上,弟试思之,其感受刺激,宜何如者。吾自觉吾之意境,日在酝酿发酵中,吾之灵府必将起一绝大之革命,惟革命产儿为何物,今尚在不可知之数耳。”
1920年3月,梁启超回到国内后开始检讨一生的政治经历,保过光绪、傍过袁世凯、帮过段祺瑞,可是,为什么竟一事无成呢?“因为我从前始终脱不掉‘贤人政治’的旧观念,始终想凭借一种旧势力来改造这个国家,所以和那些不该共事或不愿共事的人也共过几回事。虽然我自信没有做坏事,但多少总不免被人利用我做坏事。我良心上无限痛苦,觉得简直是我间接的罪恶。”他认为以前所走的路径之所以是条死胡同,就是因为没有看到民众的力量:“从前的立宪党,是立他自己的宪,干国民什么事;革命党是革他自己的命,又干国民什么事。”所以,归国后,梁启超便把着眼点放在民众的身上,凡文章、演说都竭力鼓吹国民运动的观点,认为只有呼吁国民行动起来,投身到反对军阀官僚的腐败统治的斗争中去,“才是真爱国,才是救国的不二法门”。
梁启超认为,开展国民运动,最为重要的是要塑造“现代青年”。他伤感地说,今日“天下最伤心的事,莫过于看着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地往坏路上走”。他呼唤青年:“醒醒吧!养足你的根本智慧,体验出你的人格人生观,保护你的自由意志。”“眼界放远些啊!力量放韧些啊!那么世界就没有一件可悲的事。”梁启超晚年极为赞扬五四运动,称其在“民国史上值得大书特书”,是“国民运动的标本”,外国人由此才“渐渐觉得中国民气和世界舆论乎”,也由此“引起中国青年的自觉心。这是中国外交的国民运动的巨大成就”。他至死都没有放弃启蒙民众的努力,号召国民关心政治、关心国家的命运,以进步、积极的国民运动,对抗军阀、官僚的黑暗腐败的统治。
梁启超病逝前两年,北伐革命节节胜利,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运动方兴未艾。他赞成打倒军阀,但是不赞成共产党领导的工农运动。梁启超深陷于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