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信玄-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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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那是一种阴沉的气氛,倒下如说是空虚。这与他放逐父亲毫无关系,因为这并非驱逐父亲的罪恶感所引起的,而是冲著晴信而来,一种挥不开的沉闷与不安。
(城馆发生过一些不幸的事。)
晴信有这种感觉,而且这是一件无法挽回的不幸。或者,就是因为这件事形成一股妖气,笼罩在踯躅崎的山丘上。
晴信想起了正室三条氏所生的次男信亲。信亲一生下来就双眼失明,体弱多病,就连要乳的哭声也异常地细弱。晴信一直想替这个儿子取一个强壮的名字。尽管这样做也并不一定就能使他强壮起来,但如果不这样做,晴信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心意。这次他替儿子准备了一个名字——海野二郎——他想把这次出兵小县而得到的海野平野,当作次男信亲的名字,并纪念他的凯旋归来。
(莫非信亲……)
但晴信立刻予以否定了。他想这是自己过於担心孱弱儿子的杞忧而已。然而,旋即他又产生了另一种更大的不安。这裏面一定有文章,而且是很大的不幸在等待著他。当他愈接近城馆,这种不安感益形炽烈。
「阿谷!阿谷是否平安?」
晴信突然在马上叫了起来。不幸是否发生在阿谷的身上?晴信想起在远征小县的前夜,三条氏曾说过阿谷患有肺痨。三条氏故意不说阿谷的病,反而以恶意的心理问他难道不知道她患有肺病。当时三条氏的眼睛裏藏著一种几近杀机的神色。
(莫非阿谷发生了意外?)
想到可能是在她身上发生了不幸时,晴信的心情也随著开始混乱,心脏七上八下地跳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他衷心地想念著阿谷。
晴信在新城馆面前下了马,向出来迎接的武士问道:
「阿谷在不在?」
这是当上新领主归来的晴信所说的第一句话。武士并没有回答,反而望向城馆的深处。那眼神并不意味著阿谷在裏面,叫他放心:而是暗示裏面曾经发生一些事情。
晴信进入城馆,几次呼喊阿谷的名字,却没有丝毫的回音。如果是平时,阿谷必定会第一个出来迎接他:然而,现在他却看不到阿谷的身影。原来服侍阿谷的老婢俯伏在房间的走廊上颤抖著。
「阿谷那裏去了?」
老婢颤抖得更厉害,但没有回答。晴信随後走入三条氏的房间。
当晴信以苍白的脸色走进来时,三条氏以无动於衷的表情迎接他,说:
「这不像已成为甲斐领主的行为,希望您能对这种轻率的行为加以检点。」她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少罗嗦!我问你,你把阿谷藏到那裏去了?」
「阿谷患了肺痨,我把她送到笛吹川上游的温泉乡疗养去了。」
「什么时候送去的?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擅自决定?」
晴信的声音抖颤著。他的表情愈激动,三条氏的态度却愈加地镇定。
「我是武田家继承人晴信公子的正室,家父左大臣三条公赖教导我:凡是後宫的事,我都有义务管理。我只是依照父亲的教导去做而已。如果我的京都作风在甲斐行不通,我愿意接受任何的谴责。」
三条氏胸有成竹地说。晴信望著这个动不动就喜欢炫耀自己是左大臣三条公赖的女儿的三条氏。当他看到她那一张又扁又大,倨傲而不可侵犯似的脸时,他憎恨父亲信虎因为觊觎京都,而为他带来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女人。然而,不管如何,她将继续成为他的元配夫人,这使晴信的心情更为郁闷地走了出去。
晴信立刻上了马。
「晴信公,您要到那裏去?」板垣信方拉住马辔说。
「到笛吹川上游川浦的温泉乡探问阿谷。」
「向阿谷娘娘探病?」信方露出讶异的神情,但他立刻又说:「虽然探病很重要:但我想在这之前应该向御旗、盾无(武田的传家之宝)祭告将要继承武田的家业,并向臣属们发表谈话。」
板垣信方似乎非要晴信停下马来,扶他坐上信虎曾经坐过的甲斐领主的宝座不可。
「信方,这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似乎不必太过心急。对我来说,现在最让我担心的不是这些,而是阿谷的事。」
晴信向山丘後面奔去,将马头转向东方,朝著笛吹川的上游前进。二骑人马随从在後:再後,又有十骑跟随。
板垣信方以期待及不安的眼神目送晴信远去,心想著:
「主公的年纪尚轻,凡事都较积极。」
信方在背後称赞新领主,然後召集留守的家将们,听取有关国内外的消息,并向陆续归来的探马询问有关诹访军的动静。
诹访赖重假装要退回上原城,半途却又折了回来,跟在武田军的後面,进入甲州国境。但他们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只是休养兵马,采取观望的态度。
武田信虎被晴信放逐到骏河的消息,早已被诹访军派出的间谍所探知。诹访赖重对甲斐的政变极为重视。他即刻把这个消息通报予邻国的小笠原长时,并附带说明甲斐的混乱局面,要一举占领甲斐似乎不太困难。
笛吹川因为梅雨而涨了起来,形成一股急湍滚滚流下。晴信主仆的马蹄声隐没在隆隆的水声中。天气乾燥时到处扬起尘埃:下雨时则又到处形成沼泽的秩父公路,因为霪雨绵绵,几乎看不到人迹。晴信等人的马匹溅起的水花,洒落在道路两旁的八仙花叶子上,八仙花微微地颤动。当街道远离笛吹川,可以听到薮莺的鸣叫声。但或许是由於霪雨的关系,鸟声也比平时来得微弱,仿佛泄了气一般地啼叫二、三次之後,便立即跳到另外的枝头,飞得不知去向。
晴信不让马儿有片刻休息。每当马速变慢时,他便毫不留情的用力挥鞭。这与平时对马匹极为体贴的晴信完全不同。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跟在晴信的後面。虽然信方曾经交待他们无论在何种情况都不能离开主人,但这次他们与晴信的差距却愈来愈大。
晴信与部属们的差距变成一丁,不久又变成了二丁。
在晴信的脑海中已没有马匹的事,根本就没想到这种骑法可能会伤害到马,一心一意只想早点到达温泉乡,渴望能立刻看到阿谷的面容。她的影像断续地掠过晴信的脑海。阿谷笑时的表情、生气的表情、羞涩的表情、向他求爱的表情以及满足後松懈的表情,一一地浮现在他的眼前,然後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向他说:
「晴信公子,我可能不久於人世了。」
晴信忽然想起她说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确信自己无法活得太久。这件事只有我自己才能了解,我偶尔会有这种预感。」
平时嬉笑撒娇惯了的阿谷,这时仿佛判若两人。
「偶尔?」晴信以不安的眼神问。
「当我得到您的宠爱时,我经常有这种感受。或许是怕如果被您抛弃,我再也无法生存下去,因此有这种念头,希望您对我……」
这是阿谷经常使出的手段。当晴信望著阿谷以认真的表情说这话时:心想女人的心理实在比男人想像的更复杂。然而,如果当时阿谷所说的预言真的被料中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去的。」
晴信对著雨水说。
(假如三条氏……)
晴信的马缰一时松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太过荒唐,竟然有这种卑鄙的想法。即使三条氏位居元配的地位,也没有权利杀死他的侧室。她应该知道如此做等於自掘坟墓,晴信绝不可能轻易地饶过她。然而,她为什么要送阿谷到温泉乡呢?
是否只是为了支开自己讨厌的女人?果真如此,晴信依然会到温泉乡找阿谷,如此一来,就不能说是有心把阿谷隐藏起来了。
不祥的预感愈来愈重。当他想到再也无法见到阿谷时,内心愈来愈难过。他更加用力地向马挥鞭。当他对於阿谷的想像超过最坏的预料时,阿谷怀中捧著山百合的姿影忽然浮现在他眼前。
阿谷抛弃了山百合,跑到晴信的面前说:谢谢您从远方来看我。如想沐浴,我会派人替您准备,让我来为您洗净战场上的尘埃。但她的影像愈来愈模糊,有时会突然地中断。阿谷粉红色的肌肤突然变得极其苍白:她那迷人的神采也冻僵了,只留下一副死亡的面貌。
「阿谷,你不能死!」
晴信一面挥鞭,一面大声狂叫。
温泉乡静悄悄地不见人影。温泉的热气因为无风而不断地往上直冒。雨已经变小了。
「有人在吗?」
晴信一下马便向玄关大叫。客栈有人跑出来,但看到晴信站在那裏又立即跑了进去。
负责管理温泉乡的山县孙左卫门从裏面走出来。孙左卫门在前次晴信率领仓科庄的人来时已见过晴信。
「阿谷的情况如何?」晴信劈头就问。
「阿谷是谁?」
「在我馆裏的阿谷,她就在这温泉乡疗养。」
孙左卫门露出讶异的神情。
「莫非那位便是阿谷娘娘——」孙左卫门的脸上掠过忧虑的神色。
「你可曾见过她?」
「不知是否阿谷娘娘,但一个月前从古府中来了两座女用轿子,说是生了重病,希望我们能好好地服侍她。但她们两人的病情十分严重,连话都讲不出来,在铺好铺盖时就已断气了。其中一位是十八岁左右:另一位是四十……」
孙左卫门停住口,望著晴信的脸色。
「继续说下去。」
「那时我们才发现她们可能有服毒,不!一定有服毒。後来我们去找另外一座陪同前来的武士及轿子,但已不知去向。由於不知死者的名字,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後来在她带来的物品中,发现了一把有晴信公子署名的手扇,因此我们猜测她可能是踯躅崎城馆中的人,就在温泉乡的墓地裏予以厚葬。」孙左卫门相当镇定地说:「较年轻的那个女的,下巴有两颗小痣:年老的则没有什么特徵,只是肤色较黑……」
「好了!不要再说了。」晴信想年轻的那位必定是阿谷:而年老的那位,则无异是侍候阿谷的阿玉。
「她们是否都已经无力开口说话?」
晴信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他无法压抑内心的悲恸。想到阿谷是被人谋害而死,更令他肝肠寸断。
稍後赶到的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已察觉到年轻主人的悲伤。
「带我到墓地去。」
晴信强忍住眼泪,但泪水仍沿著面颊簌簌的流下。晴信没有骑马而淋雨沿著坡道踽踽攀登。
小路因为下雨的关系,前进三步便要滑退一步。
前面有两座土堆。土堆前面供有上器和花朵。土器中盛满了雨水。供养的山百合也已经枯萎了。
当孙左卫门告诉晴信这儿便是那年轻女士的墓地时,他的膝干不知不觉地跪了下来。墓碑上写著妙法薄光信女。晴信向阿谷合掌祭拜。失去阿谷的打击,远超过他出征小县的收获。阿谷对他是一往情深,从不反悔。
当晚又下起雨来,晴信跪在阿谷的面前一动也不动。山县孙左卫门怕他累倒,拿了一张宽板凳来给他坐。但晴信却一直不肯穿上蓑衣。
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立在两旁,眼看著晴信的哀痛。他们心想他的父亲根本不把人命当作一回事,滥杀无辜:而晴信则为了心爱的情人而悲伤洒泪,这表示他具有爱心,懂得尊重人性和生命的意义。他们能体会刚刚登上甲斐领主的位置,但同时又马上在最心爱的女人面前淋雨下跪的悲哀。石和甚三郎和塩津与兵卫不禁对晴信的元配三条氏感到愤怒。
晴信整晚守在阿谷的坟前。
到了早上,雨已经停了,但来了一阵浓雾。
晴信离开墓地时,全身早已湿透。虽然山县孙左卫门劝他休息一下,但他摇头拒绝。
到了早上才听到晴信来到温泉乡的仓科庄的人们都前来问候。仓科三郎左卫门带著源九郎和重兵卫兄弟来,向他说:
「恭喜打胜了小县的战役……」
虽然山县孙左卫门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但已经来不及。晴信接受仓科党人的一一问候之後,对三郎左卫门说他的身体看来很硬朗:又对源九郎和重兵卫说他们上次的马术表演非常地精彩刺激。晴信的心情在一夜之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表现出惊人的镇定。他把对阿谷的追悼之情,深深地埋在心裏,在他的脸上已看不出一丝的忧郁神情。
吃过早餐,古府中派来一匹快马,带来了板垣信方的传信。
「诹访侯和小笠原侯的联军已经越过国境,侵入甲斐。兵马总数约有三千,似乎有攻打韮崎的迹象。板垣信方和其他诸将已经进发。希望主公能尽早回到城馆。」
快马上的人由於一路颠簸,气喘如牛。但为了要把这个消息迅速而正确地传达给晴信,因此他说话时声音高低不一。
「要我尽快回到城馆,这可能是信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