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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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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还是套上件马克思的洋服的。如此的“古为今用”确实使人难以招架。所以局长就此提前撇清了身子,将这难题,交给了前任局长、现任的副部长了。钱也就连哄带劝,说至再三。我声明自己哪来这方面关系。钱说:“回去同沈××商量商量。女同志总会有些线索的。”我只得答应试试。
  晚上同沈一说,白老真还有段桃花运。她稍一想就说:“人有一个,倒也相配。”原来她有个朋友,本也是教授夫人。受男的虐待,女将们动了义愤,一致主张一刀两断。结果婚是离了,不料后继难觅,孤零零一个人,大家觉得当初太鲁莽,把人晾在那里了。我了解情况,这位女士世代儒墨门第,师范毕业。过去在上海教书。四十出头,为人正直、娴雅。于是我夫妻分头传话,都点了头。由沈出面请看戏。那天白老只顾为贵宾讲解,大大表现了戏剧评论家的才能。戏看过,隔一天白老请看电影,不再麻烦媒人了。婚后,新夫妇谢媒,既请看戏,白老又大破悭囊拉去六华春吃了一顿。过了几天忽然笑迷迷跑来告诉我,新夫人还带来几万元存款。我说:“白老呀!你命中注定有福,居然人财两得。”他说:“哪里,哪里,她的钞票,我一张不碰。”这也是实情。八十年代初白老手头紧过一个时期。好几幅画让给老宋宋文治同志,也没有挪用过师母的一角一分。夫妇间银钱往来是一清二楚的。我和沈说:“表面上是我们做的媒,其实是天作之合。”
  但不久发生了一件事,却颇听怨言了。六一年胡小石教授去世。胡老的学生遍布,是望重一方的学者,为人耿直而有棱角,不轻假人词色。风骨如此,久在人口。我以后辈进见,接待总是亲切的,有话也愿说个七八。白老与老师的关系极亲切。有种流言说白老当初留金大当助教,是因为常陪师母打麻将的关系。胡老学生多,岂能人人留当助教。望肥肉而生羡,也是难免的。这当然是同辈间的玩笑话。老人去世,《雨花》代表省文联当然应该有所表示。几个人商量,认为江苏文史界可以动笔的人很多,只有陈中凡教授旗鼓相当。他们年轻时是清末两江师范的同学,陈又举荐胡去北京女师大任教。以后虽然离合无常,但有五十年的关系。于是定下来,由我去约稿。陈老一口应允,而且很快就写成送到。我拿起文章看过,觉得有地方超越了当时此类文字的程式,怕要引起些微风细浪。再一想,陈老意在表彰老友严于责己的高风,又不是政治性问题,怎能去请老先生改动,也就决定发稿了。刊物出版,果然出现多种反应。有人认为这是没话找话说。也有切切嚓嚓提到口天如何、如何。责难虽未表面化,震感却比预计的要强。原来解放之初,在一次欢送一位副教授外出学习的小型聚会上,胡老有一篇发言。陈老的文章中说:“他不胜感慨地作自我批判说:'我今天愿以《红楼梦》中焦大的身份说话,北大中文系向来注重学术的探讨。中大只提倡古典诗文的摹拟。他们能为学术界造就出一些学者,而我只为反动统治造就幕僚而已。'”这件事牵涉到几种关系,感触较深的人,也对我有所表示的。只有白老责怪我疏忽,授人以柄。就在这时在一次会议上遇到段熙仲教授。他是胡老当时在南京的最年长的学生,也听过陈老的课。会后,拉了我找了个地方坐下,似乎倒在抚慰我了。他说,发表了也没什么。这是解放之初,许多人诚心靠拢革命,立足点不免转换得太急,对过去种种,认识不够确切,甚至过头。这正说明我们这位老师自我要求的严格和襟怀坦荡。段老为人深明事理,言必中肯,更因工作勤奋被选为省级劳模。这是他对知识份子解放以来的心路历程的深有领会之言。他又说:“你也许听说过,我也做过近似幕僚的事。”同样身处幕内,职权有种种,人品有种种。不应一概鄙薄。我大学毕业时,因为不为学校当局所喜,虽然成绩不坏,又有胡老等老师们的评语,仍要将我逐出校门⑤。我们同窗中进入仕途的人,有谁为“帝皇师”高踞九宵之中的?连明的内阁、清的军机处的门,怕也没有远远望见过。可叹,不过案牍劳神于“等因奉此”。此外,偶而奉命略近风雅,也不过八股为文,应制做诗而已。再说唐圭璋,我的老同学,人老实,不善交游,渴求母校一席地,虽有胡老等力荐亦不可得,只得到中央军校去当历史教员。你想想圭璋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穿一套军装站在讲台上,这是多么滑稽!不说我,圭璋难道不是刻苦自学、学有成就的人吗?这还不是一家老小要吃饭?我呢?比他多一点动力,为了要出一口闷气,只得去看人的脸色,听人的官腔。师友们看圭璋实在可怜,为他设法,才得以“解甲”归文的。这情形当时岂但南北,东西也有,全国皆然。哪能一刀切,强分个轸域。附带说一件段老与陈中凡教授间的事。我在记张慧剑先生一文⑥中,曾说及陈老在座谈会上对姚文元《评〈海瑞罢官〉》大加呵斥。会后慧老促我设法转圜。当时段老不便亲自找我,也立即要他们的学生,在省作协工作的汪澄同志转告说:陈老在每次运动开始时,总是不能理解。但不久,他的步子却又要比别人跨得稍大。希望能给老先生一些时间。我告诉汪,此次迥异往昔,时不等人,最好请段老当晚就去见老师,指明当前形势,请他在下次会上,争取先发言做个检讨。因为,我了解省里并不想多事,但总要能够交代,免为奸人所乘。这次风波就这样顺利平息了。从这两件事中使我进一步了解到段老于时、于人心明如镜,不怕风雨,出而为人消弭症结的高风。
  回头从一些小事再说说我所知甚少的前辈学者治学的精神。先说唐圭璋教授。世上确有人以肚子里的一些货色待价而沽。他们以善于辨人气色、随风应答,甚至招摇撞骗,得以腾跃蓬蒿之间,自鸣得意,顾盼傲人。但受多年学术锻炼的人,对奔向学业高峰有强烈的愿望,能耐寂寞、埋头于书丛笔阵,至死不息的人还是不少的。“四人帮”打倒后不久,我因病住珞珈路一医院。一天吃过午饭,到山西路口一家小铺子去吃碗馄饨。吃过出门下台阶,觉得有个人站在一边等我过去。一看原来是唐老,他也看清了我,面现喜色。我看他双手捧着个铝饭盒。我似乎觉得这个瘦瘦小小面无血色的老人瑟缩着,竟像一个沿门托缽行乞的老丐了。我忙跨下台阶问他:“唐老,你怎么了?”他答:“我在图书馆看书,买两个包子当中饭。”“你不回家吃饭?”“回家费时间,而且也没人烧饭。”“你姑娘呢?”他很自然地放低声音说道:“夫妻两个都还下放在农村,没有回来。”我忙扶着老人进铺子坐下,又代他买了两个包子,要了一杯开水说:“就在这里趁热吃了罢。”他点头答:“好、好、好。”我看着他艰难地吞嚥着。大概牙齿已经所剩不多了。这就是以大半生的时间,力克艰阻、费尽心血独力编集《全宋词》的唐圭璋教授,年逾古稀,惨遭时艰仍在苦苦贯彻初衷的学者。衰躯风推即倒而仍心雄万夫。再说一事:就在距前几天后在山西路图书馆门前又遇到他。他说:“太巧了。我正想去医院找你。”原来明孝陵后山建陵后一直划为军事禁区,民国初年一度开放。有人见到石壁上有一块陆游、张孝祥等人的题名刻石,但不久又关闭,竟无一张拓片传世。老人听说有关军事部门同意南博进去拓了两份。唐老说:“这对于我有用。很想一看究竟,怕借不到。想劳动你,保证看过即还,也不会摄影留底。”我当然答应去办,也立即与有关负责同志联系,得到同意并由他们直接与唐老接洽。这件题名除上有陆、张二人姓名以外,有无别的记载具有历史价值,唐老未说。若有其它情况,唐老也不会是攫此为独有之秘,对我守口如瓶的。但他当时说话时专注、恳切的神情,至今在我目前。图书资料对于一心扑倒在研究中的学者是太重要了。段老也有同样情况。原赤壁路住房狭窄,却因同楼高觉敷教授一家人多,又主动让了一间给高。余两室,一小室成年孙女住;再一室较大,祖孙二人住。也是老人的书房、会客室、食堂。一个煤球炉烧饭、烧菜放在公用走廊里。八十年代学校建了新房,分给他一套,宽松多了。这时高又将一室还他,老先生宁可挤着住也不搬。为什么?因为新房离图书馆远了。段老治学范围很广,涉猎先秦至清末各类体裁文学尤着力于两汉魏晋南北朝,最受同辈学者推崇的则为经学研究,于《春秋》公羊学的研究,就尤为显著。这两位都是胡小石教授的学生。虽然为了吃饭,一度失掉做学问的条件,但从我接触到的他们在“文革”以后的情形看,他们治学的立志是极为坚强的。这只是我见到的两个例子。胡老解放之初的那篇发言,解放前囿于门户,也许不会说。解放了,竟然说出口并深自责备。我想,这也许是解放之初,知识分子中一部份人见到党以批评与自我批评为武器督促同志致力于自我完善,一时风气清朗,感动了他们吧。现在回忆这数十年来的经过,重读这篇发言,大有助于我们的反思。发表是对的,虽然当时大家可能都没有认识到这可贵之点。当然胡老那篇讲话的内容,是值得从大体上考究的,但不能一概而论。
  六二年,毛泽东又将一批诗词公之于世。对于大诗人出众的作品,海内外争相传诵。省文联在煦园桐音馆举行座谈会。学校里来的人坐在西边。政协及各方面社会人士,大多散坐东边。分列两厢并非有意。实因分别同车,到有先后的原故。也许因为郑重,内容丰富,也需要理出一个头绪然后开口,所以开头发言并不踊跃。有几位说话,虽貌似热情,有声有色,实多泛泛赞颂。这时东头赫然站起一人,一身长袍,一口苏北话,开口就异乎凡响:“说毛主席诗词伟大,的确伟大。但这不是用一本《文学概论》套得出来的。要说认识到毛诗的千年难得一见的真价,若指本人为第一人,亦无不可。”接着说明情况:抗战时在重庆编一种《词刊》(?),孤桐先生告诉他,毛泽东爱填词,好得很。不妨去信约稿,就说是我章某介绍的。遵嘱做了。不久就收到从延安寄来的作品。风神卓绝,真是前为古人所无,后使来者搁笔,如此不世之作,当然立即发表了。“今天在座有人为证!”说着回头找到高一涵先生问:“高老,你说是吗?”高老微笑点头。这位先生我在国画院图书室多次见过,那里有许多国内外画册,他常在那里翻看。但似乎难得以正眼看人,偶有一瞥也是冷冷的。
  散会后与白老同行,向他打听。白老漫然答道:“他啊,高二适。你不认识?几十年来南京有名的……”猛然住口,留下两字空白。接着说:“喜欢弄弄诗词,也能写写字。”再停两拍,嘿嘿一笑:“要说幕僚,他倒是地道的。他当过于右任的秘书,办办文牍方面的事。当然在于大胡子那里吃的是一碗盖交面而已。就是于本人,他的邻居中的平头百姓见他飘然一身,也只叫他为写字的老先生。”他跟我到办公室,意有未尽仍论幕僚。他说幕僚中案牍劳神,是苦差。若以琴棋书画,助东家解闷消食的是谓清客。“我少年时就在这些人中间泡大的。在场面上混,讲究表面文章。为人,为学,种种应付真有一套路数。起承转合皆需中式。薪火之传,至今未绝。”过两天在画院图书室又见到这位高先生。请画院同志介绍了。他晓得我是南通人,就说我们是邻县,他是东台人。“你们南通人不知东台,我们东台人颇知南通。……”说来也还温和,并无拒人千里的感觉,从此也就熟悉了。于是就有人要我代求法书,倒也有求必应。不久,先生拗性大发,在郭老指摘《兰亭序》非王作,群起附和风起云涌中,高老力驳郭老。这长文竟然出现在毛主席的桌上。当然这又借重“孤桐先生”的渠道了。在当时竟被视为异数的是,毛主席不但批准发表且指示将手稿制版刊载报刊,开创了全国以原稿发表长文,这空前也许竟是绝后的特例。于是不但文名,书名一步登天,外界竟有种种神秘的传说。本来在江苏,众口一词是胡小石以下,林散之、高二适的行草,呈双峰并峙之势。这一来就扩而大之成为全国范围的双峰了。到了这一地步,居然白老也要我代他求字了。字要到,我问如何?白老又仰头一笑道:“现在他进了‘三希堂’了嘛!”本来找我时,我就说:“你不亲自找他?”他摇头笑笑,并嘱咐我,上款用他的别号。但在“文革”中,高老还是与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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