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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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瞧一眼被你出卖的芸芸众生吧,你听凭他们受折磨、遭杀戮、被毒死、任人焚烧!而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你面
前祈祷!他们在赞美你的名字!
“万物见证了上帝的伟大!”
从前,岁首节一直主导着我的生活。我知道,我的罪过让万能的主伤心,我乞求他的宽恕。那时候,我诚心诚意地
相信,拯救世界与我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次祈祷都息息相关。
但现在,我一无所求,我也不再自悲自戚。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强大有力,我是控诉者,应当遭到谴责的是上帝。
我举目四望,孑然一身,在没有上帝、没有人类、没有爱、没有怜悯的世界里,我陷入到可怕的孤独中。现在,我只是
一堆残灰而已,但我觉得我比万能的主强大,而长期以来,我一直把自己的生命维系在他的身上。在虔诚祈祷的芸芸众
生中,我觉得自己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一个陌生人。
仪式以哀悼祈祷辞告终。人人都在为父母、孩子和自己背诵哀悼祈祷辞。
我们在空场上站了很久,无法从超越现实的时空中脱身。该就寝了,囚徒们慢腾腾地回到楼中。我听见他们相互祝
福“新年快乐”。
我跑去找父亲。但此时此刻,我害怕祝他新年快乐,因为我不再相信什么新年。他斜倚在墙上,缩肩弓背,就像全
身都受到重压。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亲吻。我觉得他的手上有一滴眼泪。谁的眼泪?我的还是他的?我什么都没说,
他也什么都没说。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从来没像这样心心相印过。
铃声把我们带回现实——我们必须上床了。我们从遥不可及的遐想中回到现实,我看着父亲的脸,想在他皱缩的脸
上看到一丝微笑或类似的表情,但什么都没有,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全是沮丧。
赎罪节,也叫赎罪日。要斋戒吗?人们为这个问题激烈争论。斋戒肯定意味着加速死亡。在这种地方,我们天天都
在斋戒。赎罪节意味着一年的轮回。但有人说,正是因为斋戒非常危险,所以才更应斋戒,我们必须向上帝表明,即使
在这儿,严锁在地狱里,我们依然在为他唱赞歌。
我没有斋戒。首先,父亲不允许我这样做。此外,我也没有道理斋戒。我不能容忍上帝的沉默。我咽下那份汤本身
就意味着背叛——那是对上帝的抗议。
我把面包屑吃得一干二净。
但身体更深处,我分明感觉到,有个更大的空洞正张开了它的嘴。
党卫军送给大家一份漂亮的新年礼物。
我们干完活返回集中营,经过大门口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点名的时间比往常短;吃晚饭时,汤分得很快,大家
好像也都很焦急,三口五口就喝得一干二净。
我和父亲不住在同一栋楼里。他们又把我调到另一个劳工队——建筑队。在这个队里,我每天得干十二小时活,搬
运沉重的石块。这栋楼的头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个子很矮,目光锐利。那天晚上他宣布,从今以后,喝完汤后,谁
都不许离开楼房。一个可怕的字眼很快传开——大挑。
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党卫军要来检查了。他要是发现某人体质太弱,就会记下他的号码,把他送到焚尸炉
里去。
喝完汤后,我们聚在铺位间。老资格的囚徒们说:“你们来得晚,所以很走运。与两年前相比,今天的集中营算是
天堂了。两年前,布纳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狱,没有水、没有毯子,汤和面包比现在还少。夜晚,我们基本上光着身子睡
觉,气温不到三十度。每天我们都能收集好几百具尸体。工作又苦又累。今天,这儿算得上小天堂了。那时候,囚头们
每天回来都会宣布命令:处死某某号囚徒。每星期一次大挑,无情的大挑……是的,你们很幸运。”
“行了!别说了!”我求他们,“明天再讲你的故事吧,要么换个日子。”
他们哄堂大笑,这些老囚徒们都是见过世面的。
“你吓着了吧?我们全都吓得要命。那时候,哪有不害怕的?”
年岁大的人呆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像被捕获的野兽。又有人在祈祷了。
一小时过去了。我们知道就要颁布命令了:不是死刑,就是死缓。
父亲呢?我首先想到了他。他能躲过大挑吗?他岁数很大了……
从1933年起,我们的楼长就一直呆在集中营里。他饱经沧桑,目睹了所有屠宰场,去过所有的死亡工厂。大约九点
钟,他回来了,站在人群中央:“Achtung 德语,”注意“的意思。!〃 房间里立即鸦雀无声。
“仔细听我说,”他的声音第一次打了个颤,“过一会儿,大挑就要开始了。你们必须脱光衣服,然后,一个接一
个从党卫军医生面前走过。我希望大家都能通过,但是,你们必须想法子给自己增加机会。进旁边那间屋子前,要尽量
活动四肢,让身体有点血色。不要慢走,要跑,就像有魔鬼追你似地跑!不要看党卫军。使劲跑,一直朝前跑!”
他顿了片刻,补充道:“最重要的是,别害怕!”
我们都愿意听从这样的忠告。
我脱去衣服,扔到床上。今天晚上,没人会偷衣服。
台比和约西与我同时调到建筑队来,他们走过来对我说:“咱们呆在一起,这样才能更坚强。”
约西口中呢喃,他可能在祈祷。我从不怀疑约西是个虔诚的教徒。事实上,我的信念恰好相反。台比一声不吭,面
色苍白。楼里的所有囚徒都赤身裸体站在上下床的空档中间。在接受最终审判这是一个比喻,按照犹太教和基督教的说
法,人在临死前会受到上帝的“最终审判”,上帝将决定他的灵魂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时,人们一定都是这副模样。
“他们来了。”
三个党卫军军官簇拥着臭名昭著的蒙格尔博士。在伯肯诺,他曾经接待过我们。楼长强装笑脸,他问大家:“准备
好了吗?”
是的,我们准备好了,党卫军的医生们也准备好了。蒙格尔博士拿着一份名单,上面有我们的号码。他对楼长点了
点头:可以开始了。就像要做一场游戏。
最先接受检查的是楼里的“贵族”:队长、囚头和工头们。他们的体质都很好!然后才轮到普通囚徒。蒙格尔博士
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们,不时记下一个号码。我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记下我的号码,千万不要露出我的左胳膊。
我前面只剩台比和约西了,他们通过了。我趁机瞟了一眼,蒙格尔博士没有记下他们的号码。有人在推我——轮到
我了。我头也不回朝前跑去!我的脑袋天旋地转:你瘦骨零丁……你体质虚弱……你形销骨立,最适合进焚尸炉……这
次奔跑好像没完没了,我觉得跑了好几年……你太瘦了……你太虚弱……终于跑到头了,我筋疲力尽。喘了半天气后,
我问约西和台比:“他们把我记下来了吗?”
“没有,”约西微笑着,补充道,“他们怎能记下你?你跑得太快了。”
我大笑起来。我很高兴,真想亲他一口。此时此刻,一切都无足轻重了,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记下我的号码!
记下号码的人站到一边,世界抛弃了他们。有人在无声地抽泣着。
党卫军军官们走了。楼长出来了,他那疲倦的表情反映了大家的情绪。
“表现不错!别担心,谁都不会出事的,任何人都不会……”
他强作笑颜。一个瘦骨零丁的犹太人可怜巴巴,话音打颤:“但是……先生,他们把我记下来了。”
楼长一听就火了。什么,居然有人不相信他的话!
“怎么回事!你大概以为我在撒谎?我告诉你,再告诉你一次:你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你是个傻瓜,
沉湎在绝望中不能自拔!”
铃声响了,它意味着整个集中营的大挑都结束了。
我拼全力朝36号楼跑去,半路上遇到父亲。他朝我走来:“怎么样?通过了吗?”
“过了!你呢?”
“也过了。”
我们俩大大松了一口气。父亲给我带来一件礼物:半份涂了黄油的面包,他在仓库里找到一块橡胶皮,可以修鞋,
面包是用橡胶皮换的。
铃声又响了。该分手了,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铃声统治一切,铃声就是命令,我只能无条件服从。我憎恨铃声!
每当我在梦中看见一个较好的世界时,就会想到一个没有铃声的宇宙。
几天过去了,我们已不再回想大挑,我们像往常一样,往货车上装载沉重的石头。惟一的变化是,每天配给的食物
越来越少。
像往常一样,我们日出而作。我们领了苦咖啡和一份面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去上工。楼长跑过来:“大家安静一会
儿,我这儿有一个编号名单要读给你们。凡是读到编号的,今天早晨不必上班了,留在集中营。”
他语气平和,读了十个号码。我们明白,这些就是“大挑”时选中的号码。蒙格尔博士没有忘记它们。
楼长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十个囚徒围着他,扯住他的衣服。
“救救我们!你答应过……我们要到仓库去,我们很健康,能干活,我们是好工人。我们行……我们一定要……”
他想叫他们安静,让他们别担心自己的命运,还解释说留在集中营里没有别的意思,留下来并不意味着悲剧:“我
毕竟天天呆在这儿……”
他明白,所有争论都没有价值。他不再说话,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铃声响了。
“站队!”
现在,工作是否繁重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才能远离楼房,远离死亡的折磨,远离地狱的中心。
我看见父亲朝我跑来,突然感到一阵惊惶。
“出事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张不开嘴。
“我,还有我……他们让我也留在集中营。”
他们记下了他的号码,他却没发现。
“咱们怎么办?”我焦切地问道。
但是,他反倒来安慰我:“还好没有最后确定下来,还有机会。今天,他们还要再挑一次……然后才做决定……”
我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时间不多了,讲话的速度极快,好像有很多事要告诉我。他词不达意,声音哽咽。他知道我很快就得走,他
将孑然一身,独自留下……
“给你,拿着这把餐刀,”他说,“我不需要它了,它对你有用。还有这把勺子,千万别卖了。快,走吧,拿着!”
这就是父亲的遗产……
“别这么说,爸爸。”我差一点儿哭出声来,“我不要您这样说!您把餐刀和勺子留下,您和我都需要它们。晚上
咱们会再见的,下班后。”
他看着我,满眼疲色,目光绝望。但依然坚持道:“我要求这样做……接着!按我说的做,儿子!时间不多了,听
爸爸的话……”
囚头发出齐步走的命令。
劳工队朝集中营大门走去。一二一!我咬着嘴唇。父亲留在集中营里,斜靠着墙。而后,他开始跑,想追上我们。
他可能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但是,队伍走得太快了。一二一!
我们到了大门口,点数,耳边响起军乐的嘈杂声。然后,我们出了大门。
整整一天我像梦游人似地步履沉重,台比和约西不时提醒我,想方设法安慰我。那天,囚头给我派的活比较轻松。
我心里难受,他们待我很好,仿佛我已经是个孤儿。我觉得,即使到了现在,父亲仍然在帮助我。
我不知道这一天过得快点好还是慢点好,我害怕到晚上时只剩自己一个人形影相吊,我恨不能现在就死掉!
终于踏上了回去的路程,我真希望他们下一道跑步的命令。进行曲,大门,集中营。我立刻朝36号楼跑去。
地球上还有奇迹吗?他居然活着,安然通过了第二次大挑。他还有油水可榨……我把餐刀和勺子还给了他。
阿吉巴。杜马离开了我们,他成了大挑的牺牲品。最近一些日子,他一直在我们中间游荡,目光游移,逢人就讲他
多么虚弱:“我坚持不住了……完了……”我们给他鼓气,但他听不进去,只是反复说,对他来说,一切都完了。他没
法再战斗,没有力气,没有信心。他的双眸常常茫然一片,只剩下两个窟窿,就像两口可怕的井。
在大挑那几天,他不是惟一丧失信心的人。我认识一个拉比,来自波兰的一座小城。他上了年纪,曲背驼腰,嘴唇
经常颤抖。他总是祈祷,在楼里,在干活时,在队列里。他整页整页地背诵《塔木德经》,没完没了地提问,自问自答,
自论自辩。
有一天他对我说:“完了!上帝离开我们了。”
他好像后悔讲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