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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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们都很焦急,想听到令人鼓舞的消息,哪怕只有几句安抚人心的话,比如说,这仅仅是一次例会,讨论社区
的福利问题和保健问题……但是,只要看一眼父亲的脸色,大家就知道出事了。
“消息很可怕,”他终于开口了,然后只吐出一个词,“转移。”
整个犹太区都得清空。从明天开始,人们就得离去,一条街一条街地离去。
我们想知道一切,知道细节。我们被惊得目瞪口呆,但除了俯首听命,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要把我们送到哪儿去?”
这是秘密。除了犹太区管委会主席外,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但他不说,或者不敢说。盖世太保威胁他,只要胆敢透
露一丝口风,就枪毙他。
“有传言说,”父亲结巴道,“我们将被送到匈牙利的某个地方,会去砖厂干活。我们这儿好像离前线太近了……”
沉默了片刻后,他补充道:“每人只能携带自己的私人用品,一个背包、一些食品、几件衣服。不能带其他东西。”
又是一阵岑寂。
“去把邻居们都唤醒吧,”父亲说,“他们必须准备一下……”
周边的幢幢身影全都动了起来,就像被人从沉睡中唤醒。大家一声不吭地星散而去。
只剩我们自家人了。突然,巴提亚。雷什进来了,他是我家的亲戚,与我们住在一起。“有人在敲封死的窗子,朝
外面的那扇窗子!”他说。
真到战争结束后,我才知道那天夜里是谁在敲窗子,是一个匈牙利警长,父亲的朋友。我们进入犹太区前,他曾对
我们说:“别担心,一有危险我就通知你们。”如果那天夜里他告诉我们实情,我们是可以逃走的……但是,我们打开
窗子后,太迟了,外面已经没有人。
整个犹太区都被唤醒了。我们透过窗子看见,各家各户的灯次第亮了起来。
我去父亲的一个朋友家,唤醒这家人的家长。他长着一脸大胡子,睡眼惺忪地盯着我,由于长年累月伏案学习,他
的背有点儿驼。
“起来,先生,起来!你必须做好上路的准备,明天你就被驱逐了。你和你们全家,还有全体犹太人。去哪儿?别
问我,别问。只有上帝才能回答!天呀,快起来……”
他不明白我的话,可能以为我在发神经。
“你说什么?准备上路?上什么路?为什么?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疯了?”
他睡眼迷离地盯着我,满目凄惶,好像期待着我突然大笑,对他说“继续倒头大睡吧。睡觉,做梦,什么事都没发
生,这不过是一场玩笑”。
我的喉咙干涩,嘴唇发木,说不出话来,也无话可说。
他终于明白了。他翻身下床,穿上衣服,僵偶似的。妻子正在睡觉,他走到床边,伸手轻抚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
我看见她的唇边还挂着睡梦中的一丝微笑。而后他去唤醒两个孩子,他们全都从睡梦中霍然惊醒,我赶快逃走了。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是凌晨四点。父亲里里外外地忙碌,筋疲力尽,他不断安慰朋友们,与犹太管委会一起核实消
息,希望突然撤消这道命令。直到最后一刻,人们依然抱着一线希望。
妇女们在煮鸡蛋、烤肉、准备面饼、缝制背包。孩子们怕妨碍大人,没头苍蝇似的东游西荡,不知道做什么好。
我们的后院就像一个杂货市场。贵重物品、昂贵的地毯、银制烛台、《圣经》和祭祠用品乱七八糟地堆在满是浮尘
的地上——这些可怜的遗物好像再也无家可归,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早晨八点,我们全都疲惫不堪,血管、四肢和头脑就像灌了铅似的。我正在祈祷,大街上突然传来喊声。我迅速解
下圣经护符匣圣经护符匣是一对微型小盒子,里面装着写有经文的羊皮纸。犹太男人将一个佩戴在左臂上,一个佩带在
额头上,很像护身符。,匈牙利警察进了犹太区,正在附近的街道上大喊大叫:“全体犹太人,出来,快!”
他们身后跟着犹太警察,他们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们:“时间到了……你们必须离开,舍弃一切……”
匈牙利警察手持枪托和警棍,不加区辨地驱赶着老人、妇女、儿童和残疾人。
一间又一间房子被腾空了,大街上全是挎着背囊的人。十点钟,所有人都被赶出来了。警察开始点名,一次、两次
……二十次。人们心里沉甸甸的,脸上身上全是汗。
孩子们哭着闹着要水喝。
水!附近的房子和后院里就有水,但是人们不许擅自离队。
“妈妈,我要喝水,我渴!”
几个犹太警察悄悄取来几罐水。我和姐妹们被安排在最后一拔,所以我们还可以四处走动,于是我们也就尽可能地
互相帮助。
下午一点整,终于传来出发的号令。
一阵轻松,是的,是一阵轻松。人们羁留在人行道上,置身于大包小包之间,忍受着烈日的炙烤。大家肯定认为,
即使在上帝的地狱里饱受折磨,也不会比呆在这儿更难受,去任何地方都比呆在这儿强。
他们开始挪动脚步,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街道,死气沉沉、空空如也的房子、花园和墓碑……
大家都背着行囊,每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泪水和悲伤。队伍步履沉重,朝犹太区的大门缓缓移去。
我站在人行道上,挪不动步子,只有目视着人们从我身旁鱼贯而行。首席拉比走过来,他弓着背,背着行囊,由于
脸上的胡须刮得净尽,看上去有点儿怪模怪样。他置身于队列中,使得整个场面显出一种超现实的意味。这场面就像从
一本书中活生生撕去的一页——从一本历史小说中撕去的一页,上面可能写着巴比伦的陷落或西班牙的宗教审判。
人们从我身边一一走过,这其中,有我的师长们,我的朋友们,还有一些我曾畏惧过的人,或者觉得滑稽可笑的人
……不管他们是谁,所有这些人,我与他们在同一片天空下已经共同生活了很多年了。
但现在,他们就这样走着,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他们就这样背着他们的行囊,拖曳着他们各自的生命,漫无目的
地走着,把他们曾经的美好家园和童年都抛在了身后。
他们从我身旁走过,就像一群败下阵来的狗,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一定在忌妒我。
队伍在拐角处消失了。地面上七零八落:衣箱、提箱、口袋、刀子、盘子、银行支票簿、纸、褪色的画像。他们原
来是想带走这些东西的,但到了最后,全都留在了身后。它们已经无关紧要了。
所有房屋都门窗洞开,向着空荡荡的大街。它们曾经属于某户人家,现在却不属于任何人。谁都可以进来,成了敞
开的坟墓。
夏日的太阳依旧高悬在空中。
我们整整一天没吃饭,但我们不觉得饿,只是感到筋疲力竭。
父亲陪着流放的人们一直走到犹太区的大门口。他们像牲口一样,先被押送到犹太大教堂,上上下下地搜身,不许
带走金子、银子和贵重物品。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还伴随着严厉的暴打声。
“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我问父亲。
“后天,除非……有转机,出现奇迹,也许……”
被带走的人去哪儿?有人知道吗?没有人知道,一切都是秘密。
夜幕降临了。那天晚上,我们很早就上床了。父亲说:“安安静静地睡吧,孩子们。后天以前,也就是星期二以前,
不会出什么事的。”
星期一过去了,就像夏季的浮云,又像黎明前的梦境。
我们什么都不想,只一心一意准备行囊、烤面包、做面饼。一切早已裁定。
那天傍晚,妈妈让我们早早上床。她说,为了积攒力气。
那是我们在自己家里睡的最后一觉。
天刚亮我就醒了,我想趁出发前做一会儿祈祷。
父亲比我们大家起得都早,他去镇里打探消息。八点钟他回来了,并带回了一个好消息,我们今天不用离开镇子了,
但要搬到小犹太区去。我们将在那里等候,与最后一批人一起离去。
九点钟时再现了星期天发生的一幕。警察们挥着警棍,大声喊道:“犹太人,都出来!”
我们准备好了,我第一个走出房门,不想看父母的面孔,不想放声痛哭。我们坐在大街中央,就像两天前那批人一
样。同样毒辣的太阳,同样的干渴,但没人给我们水。
我看着自己的家,我在那里消磨了多年时光,我寻觅上帝,通过斋戒恳请弥赛亚弥赛亚是犹太教的救世主。快点到
来,想象着以后的生活将是什么模样。是的,我没有悲伤,心里空空荡荡。
“起立!点名!”
我们站起身来。点完名后,我们坐下。再次起立,再次点名。点了一遍又一遍,我们等得不耐烦了,只希望早点被
人带走。他们还在等什么?命令终于来了。
“齐步——走!”
父亲失声痛哭。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他哭泣,我一直认为他不会哭。母亲走着,脸上就像戴着一只面罩,她一声不
吭,若有所思。我看了看自己的小妹兹波罗,她的一头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胳膊上挎着一件红上衣——一个七岁的小
姑娘。她不堪重负,却咬紧牙关,因为她知道抱怨没有用处。警察们挥动着警棍喊道:“快点!”我已经没了力气,刚
一上路,就觉得腿软体虚……
“快点!快点!走,你们这群懒鬼,废物!”匈牙利警察在嚎叫。
那时我才开始憎恶他们,我的憎恶一直延续到今天。他们是最先压迫我们的人,他们最先暴露出地狱和死亡的面孔。
他们命令我们跑步,我们不得不跑。难道他们认为我们全都是身强体壮的人?市民们站在窗子后面,隔着百叶窗注
视着我们。
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我们扔下行囊,倒在地上。
“噢,上帝呀,宇宙的主人!你胸怀博大,可怜可怜我们吧……”
小犹太区。三天前这里还住着人家。但现在,他们的东西被我们使用着。他们被驱逐了。我们忘记了有关他们的一
切。
这儿比大犹太区乱。显而易见,原先的居民是被突然带走的。我参观了曼德尔叔叔一家人住过的房间。桌子上有半
碗汤,有一个准备烤面包的生面团,地板上到处都是书。我叔叔想把它们带走吗?
我们在这里定居了(怎么会用这样的字眼!)。我去找柴禾,姐姐去生火。母亲虽然筋疲力尽,还是准备去做饭。
她不断重复着:咱们不能屈服,不能屈服。
大家的情绪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们开始适应变化。有人甚至说了些鼓劲的话。他们说,德国人没有时间驱
逐我们……被押走的人太悲惨了,太晚了。至于我们,他们或许会让我们依靠这点可怜的东西活到战争结束。
犹太区没有警卫,人们可以随意出入。玛莉亚原先是我家的保姆,她来看我们,抽泣着恳求我们到她的村子里,她
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地。
我父亲不肯,他对我和两个姐姐说:“要去你们去。我和你们的妈妈和小妹留在这里……”
我们当然不愿分开。
夜。谁都没有祈祷,谁不希望夜晚尽快逝去。我们被一场大火炙烤着,群星是大火迸出的火星。当大火最终熄灭时,
除了死寂的星星和茫然的眼睛外,苍穹上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们无事可做,只能上床睡觉。床的主人或许正在途中跋涉,我们睡在他们的床上。我们需要休息,恢复元气。
天亮后,低落的情绪有所缓解。人们恢复了少许信心,七嘴八舌议论道:“谁知道呢?他们把我们弄走说不定是为
我们好。前线越来越近,很快就能听到枪炮声了。老百姓肯定得撤离……”
“他们怕我们参加游击队……”
“据我看,押解出境不过是一场闹剧。别笑!他们是想偷咱们的贵重物品和珠宝。他们知道咱们把东西埋起来了,
要想得到它们,就得自己动手挖。让主人们外出度假,动起手来才比较便利……”
度假!
人们就这样打发时光,谁都不相信这种话。这几天我们过得还算愉快,比较平静。大家都合得来。富人与穷人,显
要人物与普通人,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差别了。我们都是遇到相同命运的一群人,尽管这种命运还仍然前途未卜。
星期六是休息日,这天也被确定为我们的流放日。
头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共进传统的星期五晚餐。我们对着面饼和酒,颂了传统的祝福辞,然后默默吃饭。我们感
觉到,这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聚餐。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不断回忆着陈年旧事。
黎明时分,我们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