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的迷失-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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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理就算不引退,宣战案目前也行不通了。”
“我就是不走,看总统奈我何?”
“总统有罢免总理之权。”
军官们起哄:“如果出此,我们就造反!”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总统批准了海军、司法、农商三部总长的辞职,只留下外交总长伍廷芳,不予批准。他已经打算让伍廷芳代阁了。
段祺瑞怒发冲冠,鼻子一歪再歪。他接到日本政府传来的信息,他们对他是否维持总理职务相当留意,因此他已没有办法正常思考了。他选择了一条危险的道路:和总统决裂。
军人们就如何把最后决裂的责任推给总统,互相交换了意见。第二天,他们推举了一位年老的督军领衔,联名呈请修改宪法,他们指责宪法对内阁和内阁总理的地位没有确实的保障。
由于受到内阁垮台的鼓舞,黎元洪对这份呈文不屑一顾。他知道美国公使已经向军方施加压力,如果他们发动任何推翻国会的运动,将得不到美国的同情。因此,总统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了。
5月21日,督军团突然离开了北京。
事先没有任何人得到消息,然而,当事情发生以后,却人人都能意识到,这不是好戏的收场,而是刚刚开幕。只有黎元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当满载军人的火车刚一驶离前门车站,总统便下令罢免段氏的职务。人们十分纳闷,总统哪来的把握呢?5月22日,黎元洪在为他的美籍法律顾问饯行时,心情愉快地对芮恩施说:“一切危险都过去了,我要免段将军的职,组织一个新内阁,并且让国会在不受强迫的情况下决定参战问题。”
芮恩施觉得很奇怪,他问:“不和段将军合作,政府能够维持下去吗?”
“哦,我想是可能的,”黎元洪说,“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芮恩施追问,总统准备依靠什么人来渡过目前的难关?黎元洪悠然自得地回答:
“张勋将军会帮助我的。”[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
黎元洪曾被西方外交家认为对政府具有现代概念,但他生活在充满帝王色彩的北京,在遗老遗少的包围之下,他真的理解现代政治的意义吗?仅仅一年多以前,他对袁世凯的帝制运动采取了不合作态度,但现在他却主动把复辟的危险引入庙堂之上,铜驼之侧。
【贰】帝国的梦想:1917年7月1日,北京人纷纷燃放鞭炮,挂起龙旗,狂热地欢迎皇帝回来。
中国的官僚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私臣意识,他们对“忠”的伦理判断,完全基于君臣“不贰”的私人关系,而非国家的利益。早在战国时期,这种君臣关系就高度官僚化了。
在被迫与共和制度妥协的前清官僚集团里,差不多人人都有某种程度的复辟倾向,只不过谁也没有张勋来得那么公开和强烈而已。这位长江巡阅使兼安徽督军的脑后,至今还挂着一条大辫子。他和北洋集团的头面人物不仅保持着密切来往,而且有着相同抱负。这些帝制分子包括前国务卿徐世昌、安徽省长倪嗣冲、山东督军张怀芝、直隶督军曹锟、福建督军李厚基,甚至还有副总统冯国璋。他们和张勋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要绕大圈子,一个要直截了当。
张勋
北洋集团的复辟梦想,可以一直追溯到它的创始人袁世凯那里。这位以“八十三天皇帝”闻名的独裁者,从不相信共和制度的合理性与必然性。即使在他承认共和政体的时期,他还是坚信,一般人民是极端保守的,拥护帝制的。
他的观点代表着北方官僚集团的普遍看法,这些人(乃至广大的平民百姓)从未受过真正的民主政治训练,他们在现代的代议制度面前显得茫然无措。什么民有、民治和民享,完全一窍不通。
离开北京只有几里地的乡下,人们就已经把总统的官衔和皇帝的新年号混为一谈了。拥护帝制的人常常把这作为例子,证明共和制度不曾引起一般民众的兴趣,中国没有真正懂得法治的人,所谓民主政治,言之过早,“不合中国国情”,恒为朝野最常听到的理由之一。中国人喜谈“以人为本”,然则在政治上一味强调以人为本、德治天下,最终必然导致人治,也就是君明臣良的理想国,而不是一个现代法治社会。
袁世凯乃两千年专制文化培养出来的权力狂,别说他有六镇劲旅,就算他手下只有六个排的大兵,也不会甘心屈从于墨写的法律。正如老子所说: “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那些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像霉菌一样遍布中华大地的土匪,还有大大小小的巡阅使、军务督办、督军、师长、旅长,谁说不是一个个小袁世凯呢?自从民国成立以来,复辟的阴谋就一直没有中止过。最初人们相信袁世凯会还政清室,自己做个摄政王。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袁世凯的野心比人们的想象大得多。他竟要学王莽、曹操,这就使他自己即使在北洋集团之中,也失去了道德的立足点。
袁世凯死后,效忠于清室的复辟势力重新抬头。
督军团离开北京以后,并没有回到各自的省区,而是云集徐州。这里是张勋的大本营,军人们几乎所有关于复辟的密谋,都是在这里酝酿的。现在,督军们又向张勋许诺,只要他能把黎元洪赶下台,他想干什么都可以。坐镇南京的冯国璋,在前清时是禁卫军统领,又曾督办贵胄学堂,与许多皇族亲贵都有密切关系,武昌首义后就是他率北洋军攻陷汉阳的。他给张勋写信,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他愿充当辫子军的后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兵力直捣北京。
本来黎元洪属意的调人,并非张勋,而是冯国璋。但冯国璋不愿蹚这趟浑水,无奈之下,黎元洪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张勋出面。
性格鲁莽的张辫帅信以为真,这回黄龙要出洞了!
5月29日,总统下令罢免安徽省长倪嗣冲的职务。机会来了!声名狼藉的倪嗣冲在安徽宣布独立,脱离中央。北洋系统的各省区纷纷效法。北洋各省的独立,与以前南方各省的独立,虽然同是反对北京政府,但也有不同之处,以前南方反对的是由北方军人操纵的北京政府,现在北洋反对的是一个由南方人当总统的政府。因此,当北方闹独立后,滇、黔、川、湘、粤、桂西南六省,纷纷摆起拥护中央的姿态,义正辞严,反对军人干政。
就在这时,张勋袍笏登场了。
他应黎元洪的邀请,率领五千定武辫子军,北上帝都。公开使命是调解总统府和国务院之间的矛盾,真正目的是复辟清室。冯国璋写信给他,保证“追随其间,遇事总与我哥取一致行动”。《冯国璋函》。《近代史资料》总35辑。张勋深信他已经得到北洋集团的默许和外国势力的支持。
几乎就在同时,段祺瑞在天津组织了临时政府,推举徐世昌为陆海军大元帅,准备等黎元洪下台后,即召集临时国会,选举徐世昌为临时大总统。
张辫帅虽是戆头,也看出段祺瑞从前曾带头劝宣统退位,故对复辟之举,绝无赞成之理,将来发动复辟,将难免一战。
正因为如此,段祺瑞才推举徐世昌上台,以牵制复辟派的力量。徐世昌一面发表维持总统、恢复内阁和解散国会的三大主张,一面将就任大元帅的通电拟好,随时准备发表。
从这时起,张勋已经注定要成为北洋官僚集团的牺牲品。
6月8日,张勋向北京发出最后通牒,如果不立即解散国会,他就不再充当调人了。黎元洪再次屈服。总统的软弱,大大刺激了复辟派的气焰。6月14日,张勋进入北京。
这时复辟已如箭在弦上,徐世昌的代表钱能训——光绪朝进士,官拜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御史、顺天府尹、陕西巡抚,一位资深的老官僚——突然从天津来到北京,和张勋秘密会晤,传达徐世昌的意见:对复辟是非常赞同的,并认为复辟后的国民投票制,比现在的共和制更为先进。
复辟时期的溥仪坐上正大光明殿
徐氏的主张大致有三点:一、给他以摄政王或类似的名义,掌握全部政权;二、把他的女儿许配给宣统为皇后;三、实行君主立宪。张辫帅嗤之以鼻,他再蠢也不会蠢到为徐世昌这种老官僚火中取栗。
交易没有谈成,徐世昌还不死心。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过了一天,钱能训带着徐氏的新方案,去而复还。他向张勋建议,复辟条件还未成熟,可以从缓,不如先设立元老院,掌握国中最高权力,由徐世昌、张勋、段祺瑞、冯国璋等人担任,并请几个国民党人参加。
这是典型的官僚骑墙心态,首鼠两端,总想左右逢源。张辫帅把钱能训轰出门去,他要独立扮演一个勤王救世的角色。
7月1日,天刚蒙蒙亮,霹雳一声复辟。北京全城悬挂起象征皇权的龙旗。张勋向全国通电:“中国本为数千年君主之制,圣贤继踵,代有留贻制治之方,较各国为尤顺。然则为时势计,莫如规复君主,为各教计更莫如推戴旧君,此心此理,八表攸同。”②许指严《复辟半月记》。《近代稗海》(第四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正如张勋所预料的那样,老百姓对皇上重新掌权,感到欢欣鼓舞,他们早已习惯于金銮殿上有一位天子,共和制度倒让他们无所适从。坊间一时出现“旗人咸喜跃若狂,妇孺互相道喜”②的欢乐场面。时人所撰《复辟纪实》一书,有更为详实的描写:“一时老少填充街巷,眉飞色舞,颇形热闹,而如北城一带,甚且击罄焚香,谓为天公保佑,望空跪拜,尤属不少。”翘生《复辟纪实》。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
广东人马超俊记下了他在北京目睹的一幕:7月1日那天,他住在骡马市大街广东七邑会馆,天将破晓时,就听见全城鞭炮声四起,茶房王疯子推门进来,向他作揖道喜。马问有何喜事,王疯子说:“张大帅来了,宣统皇帝已经复位,我们要太平了,从今天起,会有廉价米面吃。”他说话时,满脸骄傲,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马超俊先生访问纪录》。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2年。
比过年还热闹的北京城里,出现了“沿城一带辫子多,城厢内外黄龙旗多,故宫门外红顶子多”的壮观景色。大栅京中报纸、衙门文书、布告,一律改奉宣统正朔,称“大清帝国宣统九年”。
但黎元洪坚决不交出政权,在一生名节的最后关头,泥菩萨变成了铁金刚。辫子军包围了总统府和官邸,黎对前来逼宫劝退的人说:“先生若以清室遗民来与元洪话旧,自当竭诚欢迎,若为复辟而来,今天我是民国大总统,我统御无方,使逆贼叛变民国,我当为民国尽忠,你是清室大臣,你也该为清室尽节,我们同归于尽吧。”《万耀煌先生访问纪录》。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当晚,他只身逃出公府,避入日本公使馆寻求庇护。
中国人并非天生的帝制派,但他们判断是非的标准,是几千年的积习。政客们都知道,要使中国老百姓接受一事物,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相信这一事物古已有之,只要能在古书里找到根据,总是可以说服他们的。
反对复辟的人纷纷逃离北京,但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文圣人康有为风尘仆仆赶入北京,欲助武圣人张勋一臂之力。康,广东人也;张,江西人也。虽然帝制派大部分是北方人,但他们只会坐在租界里长吁短叹,空话连篇,真正付诸实行的却是南方人。推翻帝制的是南方人,复辟帝制的也是南方人。这是必然乎?是偶然乎?历史如此吊诡,亦可怪矣!
张勋实行复辟之后,在北方得到了广泛的同情。虽然反对声此起彼伏,但真反对的不多,骑墙观风的居多。山西、陕西、甘肃、新疆等西北省份,在一片讨逆声中,更是装聋作哑,迟迟不作表态。梁启超和前清遗老周善培的一段对话,真实地反映出蛰伏于北方的大清遗民们的心态。
当段祺瑞在马厂誓师,挂起了“讨逆军总司令部”的牌子时,梁启超劝周善培支持这场讨伐复辟的战争。周善培说:
“我不参加段讨复辟,不但我无参加的必要,段是辛亥最后的两湖总督,该不该讨复辟,他还需考虑;你该不该参加他的讨复辟,你更得考虑。”
梁说:“不讨张勋复辟,我们讨袁(世凯)就没有意义了!”
周说:“我们讨袁是替大清讨袁,不是替民国讨袁。革命党推翻清朝是对的,袁世凯始而利用革命党推翻清朝,已经该讨,他又进一步推翻共和政体,自己做起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