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鞑虏易驱民国难建-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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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开始的结束’
中山这次自海外归来,可说是‘适得其时’(perfect timing。他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上海上岸,十二月二十九日全国十七省代表在南京开‘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选举会’(每省一票),他就以十六票的绝对多数,当选了‘中华民国’的第一任‘临时大总统’。
一九一二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在南京就职。改元、易服,使用阳历。中国历史上三千年的帝王专制,和最后二百六十八年的满族入主,同时结束。中华民国也就正式诞生了。
辛亥革命如今整整八十年了。八十年回头看去,‘辛亥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对这段历史,我们的执政党─国共二党的党史家,各有官方的解释。
国民党官方的解释是根据‘总理遗教’的叫做‘革命尚未成功’。‘革命’怎样才算‘成功’呢?曰,‘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的全部实现,才叫做成功。如此说来,则‘辛亥革命’只是个流产革命,因为它的果实被袁世凯等军阀官僚所窃取;被党内叛徒所断送,所以国民党要继续革命,二次、三次到无数次。不达目的,不能罢休。果然在北伐完成之后,国民党就取得了政权,建立了五院政府,应该是实行‘三民主义’的时候了。谁知这次革命果实,又被共产党半路窃去,所以国民党还要继续革命下去,要以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建设中国。不达目的,则革命永远不能罢休……
中国共产党对‘辛亥革命’的解释,则更为简单明了。他们认为辛亥革命只是个‘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共产党革命的目的,是打倒反动的资产阶级,所以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基本上也是反动的和假冒伪善的。算不得是个革命。因此这个资产阶级革命所制造出来的‘中华民国’,也只是反动阶级所控制的一个‘朝代’。一部‘中华民国史’也只是一部‘断代史’。真正的‘人民中国’还是从中国共产党所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的。
其实从‘党史’的观点来解释‘国史’,是不容易立足的。因为每个‘政党’,尤其‘革命政党’,都有其极其主观和排他性极强的意蒂牢结。首先肯定了一个意蒂牢结,然后再谈历史,这就不是‘以马拖车’,而是‘以车拖马’了。抽象的说,这就叫做‘以论带史’,甚或‘以论代史’。
历史是条长江大河,永远向前流动。搞历史的人,随着潮流前进,然后回头追本穷源去看看,哪儿是青海源头?哪儿是金沙江、三峡?哪儿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然后才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我们如果昧于极其客观发展的历史事实,而在想像中制造一条随自己意志发展的历史,甚至对未发生的历史发展,也根据自己的意志,加以指派,这就叫做‘实行某某主义’;主义实行得了,那是‘客观’与‘主观’的‘巧合’。客观与主观如果不能巧合,甚或抵触,那往往就要出大毛病─轻者误民误国;重者就伏尸亿万,万劫不复了。古人常说什么‘误天下苍生者,乃此人也。’一个大大小小的独夫,在一位智者的眼光中,本是不难辨认的。
再回头看看‘辛亥革命’吧。
辛亥革命所完成的两大任务:驱除鞑虏,建立民国。前者是没什么可说的。重点是在后者。
什么是‘建立民国’呢?简单的说,就是‘把君权换成民权’。君权是‘中古’的制度;民权是‘现代’的制度。在政治上把‘中古的制度’换成‘现代的制度’,用个抽象的名词,便叫做‘政治现代化’。‘政治现代化’不是任何国家所独有,它是世界历史上的共同现象。而各国又因为历史和社会等等条件的不同,其政治现代化的程序,亦有长短、缓急、迟早、逆流、顺流……之不同。
具体说来,把‘君权’换成‘民权’,以美国为最早─美国摆脱英皇于一七七六年。建立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民国’(Republic)。但是美国建国不是一蹴而几的。他们‘英语民族’自有其特殊的‘英美政治传统’(The anglo American political tradition)。大体说来英语民族成功地约束王权,盖始于‘光荣革命’(一六八九)。自光荣革命到美国革命,他们大致挣扎了八十余年,才‘建立’了一个说英语的‘民国’。
法兰西民族,从君权完全换成民权,自法国大革命(一七八九)到第三共和之确立(一八七五),大致也挣扎了八十余年。
俄国的情况也大致差不多。苏俄自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开始,中经列宁、斯大林将近四十年的独裁专制…远甚于沙皇的独裁专制,到最近的政变流产,和戈巴契夫自联共主席逊位,也搞了七十四年。要进步到真正的民主共和,恐怕也要在八十年之上。
日本自一八六八年明治维新开始,历经军阀起伏专政,直到一九四五年战败,也挣扎了八十余年,始搞出点民治的雏型来。
比诸世界先进的民治国家,老实说,咱们中国人向现代民权政治进展,也不算太坏。我们自辛亥革命搞起,至今也已八十年了。八十年中我们出了一个只做了八十三天的袁皇帝。一九一七年宣统爷也回来搞了几天。其外蒋毛二公也各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但是二公毕竟不敢搞‘黄袍加身’。最近‘纽约时报’也把邓公小平封为The Emperor Of China。说句公道话,‘小平您好!’比蒋毛二公毕竟要民主多了,虽然他也搞出‘天安门事件’的一大败笔。但是我国近代史上,从君权到民权的转型浪潮,正如今夏百年一遇的洪水……。朋友,对付这场洪水,君不见官家只能‘炸堤’,哪能‘筑堤’呢?─‘社会科学’还是应该多学点才好!
我们搞‘炸堤泄洪’大致也要搞它八九十年。这时限是民主先进国家一致遵守的通例嘛!─所以我们的成绩,不算太坏!
那末,‘辛亥革命’在我们这‘从君主到民主’的百年‘转型期’中,算个什么呢?
曰,广义的‘辛亥革命’(一八九○─一九一二),是我国历史上从君主到民主这个转型期的‘开始’。
狭义的‘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至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则是这个‘开始的结束’(The End of a Beginning)。如此而已。请读者诸位指教。(全文完)
──一九九一、九、一,晨九点五十八分于北美新泽西州
三权已足。五权不够
精通‘国父思想’、‘孙文主义’的专家们,可能认为笔者所说的‘八字’灵符,太简单化了。国父还有‘五权’宪法呢,你只提了三权;国父没有‘三民’主义呢!你只碰到二民。民生主义、平均地权,你就不谈了耶?
限于篇幅。应另有专篇始能详答。简而言之,我们要知道,国父也是逊清遗老,去古未远。他老人家看中了祖宗遗教中最最可取的两大制度:‘考试制度’和‘御史制度’。他要把它们延续下来。于三权之外,另设‘考试权’和‘监察权’。殊不知这对难兄难弟,都只是‘农业社会’和‘中央集权’前提下的天才发明。可是在工商业发达,现代化的‘多重中心的社会’(Multicentered Society)里,他兄弟就无能为力了。因为在一个多重中心的现代化社会里,要‘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就以这超级工业化的美国情况来说吧,凡是沾上要领取执照的职业,几乎无一不要考(虽然‘考试’这个怪物原是中国人发明的)。且看律师、医师、建筑师、会计师、社会服务员(Social Worker)、警察、邮务员、飞行师、领航员,甚至尝酒师(Winetaster)、水喉工、地产经纪、货车驾驶员、计程车驾驶员、电器工、电梯操纵员、私家车驾驶员……盖不下百数十种,再加上各大公司行会,亦各有其专业考试,下及垃圾夫等等……无不有其考试。一个‘考试院’哪考得了那许多?所以中山所特别强调者,只是‘文官考试’(高普考),专为入朝当官而参加之考试也。试问今日台港有志青年,有几个要做官?他们要在工商界当大老板呢!‘考试院’派啥用场?
至于‘监察权’就更不值一提了。我国传统上的‘御史’也、‘言官’也、‘参劾’也。都是专制政体中的看家狗(Watchdog)罢了。最近在台湾的蒋纬国将军为了‘私藏’几十枝‘打靶枪’被揭发,便弄得手忙脚乱。在他老子和哥哥当政时代,纬国要私藏几个原子弹,于右任院长敢瞥他一眼?…在一个现代化的政府之中,发生监察作用的,不是御史大夫也,反对党也!所以在一个现代化了的政体之内,防贪防腐,三权已足。政治民主化不了,搞五权、十权亦无济于事也。设个专打苍蝇的‘监察院’有屁用?
‘武昌起义’的经纬
辛亥革命,尤其是‘武昌起义’的故事,史家所记盖不下千百万言。笔者个人在海峡两岸的‘近代史研究所’暨老友章开沅、谢文孙诸教授鼎助之下,所收中西日文书目便有数千种之多,允为‘民国史’中各专题之最。按题翻阅起来,岂一人一辈子所能了?
可是武昌起义的实际情形,亦不妨以三数百言一笔带过:‘武昌起义’是清末革命党人所发动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次武装暴动,而能占领城池至一星期以上者。它也是如孙黄诸公所逆料的,一旦站稳脚根,则全国各地便会作连锁的响应(chain reaction)。从湖南、陕西、江西(十月二十二、二十三日)开始,时未逾月,全国便有十三省宣布独立,而策动独立的主要分子往往不是革命党,而是各该省内,由立宪(保皇)党所掌握的民意机关─‘咨议局’。这一来,那些无用的满族王公应付不了,清廷乃召回已被摈斥的袁世凯来撑持危局,而袁氏则养寇自重─一面‘进剿’,一面又与革命党人私通款曲。他向武汉三镇反攻,也只取二城,留个武昌给黎元洪、黄兴这一架两头马车去慢慢拖延。
原来当黎元洪被拖出作革命军的‘都督’之后不久,黄兴亦赶到武昌(十月二十八日),并被推举为革命军战时总司令。如此令出两府,便隐约的引起黄黎、湘鄂两派的分歧。黄兴苦战经月,终致两汉皆失,武昌垂危,黄氏终为鄂派孙武(民问误传为孙文之弟)等所排斥,悄然解职遁返上海(十一月二十七日)。然克强虽去,全国革命形势已如火燎原。越日南京光复(十二月二日),各省遣沪代表复举黄兴为革命军大元帅,以黎元洪副之,拟组临时政府奠都南京,而鄂方拥黎者则坚主黎正黄副。相持不下,俨然成为十余年后‘宁汉分立’之前奏。而此时革命军的旗帜鄂方所用者为共进会的‘十八星。锥角旗’;宁方所用者,则为自制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而广东光复时(十一月九日)所用者又为‘青天白日旗’。一军三旗,亦见革命党人错综复杂之组织关系也。然斯时民国未建、鞑虏犹存;黎黄双方为自解计,竟分电袁世凯。袁如倒戈反清,当公举之为民国大总统。斯时归国途中的孙中山亦有相同的表示─遂奠定清末民初,安定中国‘非袁不可’之局(‘非袁不可’四字为新出狱的汪精卫所发明)。
但是在袁氏遵约倒戈之前,总得有一番和谈,以终止此南北对峙之局。这样一来,则南方这个支离破碎,一军三旗的纷乱场面也得有个整体的规划,和一个总负责人。黎黄二公既相持不下,则声望原在二公之上的孙文,就呼之欲出了。时局发展至此,袁氏亦觉时机成熟,由前敌将领段祺瑞等四十二人,一封联衔通电(民元一月二十五日),六岁的宣统皇帝就遵命退位了。
鞑虏易驱。民国难建
还有许多历史家,尤其是若干美国汉学家,像已故的哈佛学派健将玛丽。瑞德教授(Mary C。 Wright)。她把狭义的辛亥革命追根究柢,竟发现武昌起义是‘文学社’‘共进社’他们搞起来的。‘同盟会’几几乎没有实际参预。
我们治革命史的,如果只从‘组织’的一个角度来看它,这话原没有错。辛亥十月十日武昌首义时,同盟会和那些首义团体,的确没有直接的组织关系。但是‘革命’原是在某种特定的意识形态之下,‘一时俱发的群众通动’(a spontaneous mass movement)。在暴发之前,更重要的则是有一个‘全国一致信服的意志’(national consensus)。此一意志,虽革命群众人人皆有,然其中总有一两个,甚或只有一个团体,为‘众星所拱’,为兄弟团体所信服的,‘马首是瞻’的老大。中国革命如此,美国革命、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也都是一样的。老实说,辛亥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