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军战俘手记 作者:张泽石-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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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指导委员会召开了紧急会议,估计到恼羞成怒的美国当权者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残酷报复,甚至实行大屠杀,便决定立即做好反大屠杀的战斗准备。
“76”全营紧急挖掏坑洞和战壕,组织了战斗队和敢死队,队员们制备了“燃烧弹”(装满汽油的瓶子,用时点燃扔出)、“梭标枪”(将汽油筒剁成尖刀,绑牢在帐篷支杆上),全营进行了战斗动员,并举行了战斗演习。
我们四名中国同志积极参加战斗动员和准备,我们被请到各个帐篷去“视察”,去讲演,讲述红军、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的故事,去参加联欢会。我们的战斗故事和抗日歌曲演出,受到了特别热烈欢迎。我们还和朝鲜战友一起挥汗挖壕沟,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我们深深感受到中朝人民同生死共患难的骨肉情谊,并为朝鲜战友们临危不惧的那种革命英雄主义所感动。
6月10日,即释放杜德一个月之后,美方果然对76战俘营进行了大规模血腥镇压。他们先是以数千兵力紧紧包围了战俘营,然后用坦克从四面八方压倒铁丝网突入营内,跟在后面的特种兵部队用火焰喷射器烧毁帐篷,步兵则用机枪、冲锋枪扫射,整个战俘营火光冲天,枪声震耳,还夹杂着一些美军士兵野兽般的咆哮。
“76”的战斗队员、敢死队员们高声呐喊着投入战斗,全营几千战友为鼓舞斗志,高唱《国际歌》。三辆美军坦克被我们的“燃烧弹”烧着了,一些正持枪扫射的美军被从后面战壕中突然飞来的投枪刺中嚎叫着倒下!而更多的是英勇的敢死队员们圆睁怒眼,高呼着“祖国万岁”,跃出战壕,向坦克、装甲车扔出最后一颗熊熊燃烧的汽油弹,壮烈饮弹而亡。
在这场血腥大屠杀和反屠杀斗争中,人民军战俘共伤亡300余人。这是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啊!历史将怎样记载这个特殊的战场和这场特殊的战斗!
在整个血洗“76”的过程中,我们四名中国代表被朝鲜战友们坚决堵在地下坑道中,不让我们参加战斗。他们恳切地说:“志愿军同志们,我们要向全体中国难友们负责啊!你们万一有什么差错,我们将来怎么向你们的祖国和人民交待呢!”
直到战斗结束,我们被美军赶出了坑洞,只见整个“76”已被夷为平地,到处是燃烧着的帐篷、衣物,被燃烧的坦克还在冒烟,空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汽油味,地下到处躺着我们的伤员和烈士,一些美军的伤员正在被抬走。
我们这些活着的,没受伤的战俘被轰赶到广场中央,被勒令列队坐在地上。我们全体代表被一个个点名叫出来,陆续被押往营门外的特大型卡车旁。这些大卡车的车轮比人还高。
我们被驱赶着爬上立在车尾部的铁梯进入车厢内,车帮约有一米高,上面罩有不带刺的铁丝网,厢底上有根多未扫掉的牲口粪,使得车厢里臭气难闻。我们被刺刀逼着将双手抱在颈后,蹲在车厢里。
当代表们全部到齐后,卡车发出巨大的轰呜,将我们载离了巨济岛第76战俘营。从而结束了我们在“76”这段人间罕见的经历。
从活捉杜德事件发生到今年的4月7日,整整34个春秋过去了。这些年来我所经历的风雨冲掉了许多记忆,但是这个事件的全过程却仍然历历在目。这大概是因为活捉杜德是中朝战俘在巨济岛集中营内斗争的最高潮,而自己又亲身参加的缘故吧!还可能是由于这个人类战争史上最奇特的事件——一位将军竟成了自己所囚禁的俘虏的俘虏——终于使我领悟到了由集中营残酷的现实所揭示的如此深刻的生活哲理:一切不愿屈服于命运的人们,终将做出他力所能及的最大抗争!正是在这种哲理的激励下,使我坚定地迎接了在以后的艰难岁月中,命运对我的各种严峻的挑战。
第十三章在朝鲜蹲美国监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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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巨济岛美军最高监狱——从战俘升格为“战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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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6月10日傍晚,18名朝中战俘代表大会的正式代表和一些随行秘书、翻译人员,在美军血洗第76战俘集中营后,都被押往巨济岛最高监狱。我们蹲在那辆美军装运牲畜的特大型卡车车厢里一路颠簸着,终于,在一次故意的猛然刹车后到达了目的地,而我们也全都重重地摔倒在车厢底板的牲畜粪便中。
押送我们的美军大声咒骂着:“混蛋东西,赶快滚下去!”催我们一个个沿着车后的铁梯往下爬。
下车后,我直起身来,看见前面一座有人字形屋顶的石砌坚固楼房,门栏上方刻着英文的“最高监狱”几个字。楼房两侧围有高达3米、顶上装有电网的石头围墙。
我正看着,背上挨了一枪托,只听到一声命令:“混蛋,给我滚到墙根去,面对墙蹲下,把双手放在脑后!”我踉跄着被赶到墙根。
一种人格被侮辱的耻辱感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心里翻腾起极度的愤怒,那张写着“我方保证决不对你们报复”的《释放杜德协议书》和波特纳在上面签字时的阴沉面孔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这个背信弃义的禽兽!”我在心里骂着。我告诫自己要准备为“活捉杜德”付出更大的代价。
过了难捱的半小时,我们被连踢带打轰赶进监狱大门。在侧面的一间屋子里,我见到了脸色苍白的老孙。看见他额头上肿起的血包和血迹,我心里十分难过。我再寻找黎子颖和柳一,却末发现他俩。
一个美军监狱管理人员过来交给我一把理发手推剪,比划着要我和老孙互相把头发剪光。我用英语告诉他:“我从来没理过发,不会使用推子。”他盯着我看了一眼,指着老孙说:“你会讲英语,那么,你告诉他让他先给你剪!犯人在监狱里不许留发。”我还想告诉他老孙也不会理发,老孙已经从我手里拿过推剪对我说:“跟他无法讲理,让我来试一下吧!”我只好偏着头尽力忍着头发被夹、被拉扯的疼痛让老孙给我推光了头。
然后我十分小心地为他剪。看到他脸上的肌肉因我的蹩脚“手艺”而哆嗦时,我真想扔掉推子。结果,不管我怎么努力,仍然把他那一头漂亮的黑发剪成像狗啃了似的“花头”。
看着我的“杰作”,我忍不住苦笑着对老孙说:“真对不起,理得太糟了。”
老孙叹了口气说:“早知有今天,我该在部队时就学会理发!你摸摸自己头上吧,可能比我的脑袋更难看!”我一摸,果然也是个“花头和尚”!
接着监狱看守又命令我们解去裤带、鞋带,搜了身,拿去一切金属物,连帽徽也被撕掉拿走,再将我们逐个带往牢房。
这时我才看清这座美式正规监狱的内部结构:从大门进来,正中是个约100平方米的长方形空间,在房子的中部靠边有两张办公桌,一位棕色皮肤的美军官员坐在桌旁,看来像监狱长。监狱大厅里正对着大门有一个通到后面操场的小门。厅内两侧是约2米多高的石砌隔墙,墙上每间隔约3米有一个小铁栅栏门。从栅栏门里可以看见里面是一个狭窄甬道,甬道一侧是木板墙,墙上排列着靠得很近的一扇扇木门,门上有个小窗口,木门里就是牢房。而在所有这些牢房的顶上罩着无刺的铁丝网,网上铺有木板走道供卫兵巡逻。
老孙先被领走,临别他暗中紧紧握了握我的手,一股热流流进我的心坎,我知道这里包含着兄长般的嘱咐和信任!眼看他提着裤子被领进了左侧第3个铁门。我也被一个看守领向右侧第2个铁门。
进门后,看守打开第1扇木门,让我把鞋脱在门外,趁我躬身往里走,他一脚把我踹了进去。我从地板上翻过身来,愤怒地喊着:“我抗议你们这种虐待战俘的暴行。”
那个看守皮笑肉不笑地瞪着我说:“在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战俘!只有战犯和刑事犯!”说完吹了声口哨锁上门走了。
“好嘛!我们从战俘升级为战犯了,真得他妈的感谢美国鬼子!”我坐在牢房地板上揉着被撞疼的膝盖,忍不住说了句粗话。
环顾这间单人牢房,顶多有0.8米宽、两米长、两米高,除了顶上是铁丝网外,四面都是松木板,这大概也是防止囚犯自杀的措施吧!“真可笑,要自杀用不着等到今天,还要留着这条命跟你们拼到底呢!”这么想着,我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那整整一天所受到的过分强烈的刺激使我这时渐渐闭上双眼,沉入了痛苦的梦乡……
凶狠的下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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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被开门锁的声音惊醒,猛一睁开眼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直到听见一声喝斥:“滚起来,都跟着出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判成“战犯”关入监狱。
今天来的是另一个看守,这个鬼子身材粗短,棕色头发,一脸横肉。我站起身出门,穿上皮鞋,提着裤子防备着他踢打,走出铁栅门。代表们也正都陆续慢慢从侧门走出来。
走出后门,我看见后面是一个被高墙围着的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操场,墙外两个角上都有一个岗楼,几个戴钢盔的鬼子正坐在机枪后面对着我们指指划划。
墙内的鬼子端着刺刀吆喝着叫我们排成双行,然后发出了口令:“跑步走!”
大家一手提着裤子跑了起来,穿着没有鞋带的鞋跑步还真要点本事。加上大家从昨天早上起就滴水未进,干渴饥饿使我们的脚步越来越慢。
领头的看守又端起枪托威胁着大喊:“快点,不许停下来!”直到我们代表中一位上年纪的朝鲜战友被石头绊倒再也爬不起来,才让停下。
大家拥上去,把那位全身发颤的战友扶起来,愤怒地看着这群不通人性的野兽。
这时我在混乱中发现了黎子颖和柳一,便转过去向他们点头致意。黎子颖肩上衣服被撕破了,这位性如烈火的好战友昨天肯定和敌人撕打过,不免为他担心。黎子颖好像看出我的心情,对我挤出了一个笑容,这反倒使我更加难受了。
“放风”大约延续了半小时,我们又被轰回了各自的牢房。回牢房感到又饿又渴浑身乏力,刚躺下来,就听到头顶上的吆喝:“坐起来,不准躺下!”
我抬头发现一个卫兵正朝下看着,这才又明白一条美国监狱的洋规矩——犯人白天不许躺下!我靠墙坐起来,抱着双腿,低着头,闭上眼轻轻摇晃着身体,发现这种姿势比较省力,于是这成了我在牢狱生活中的标准姿势。
上午10点左右,总算听到开铁门的声音,然后看见一个黄皮肤面孔凑在小窗口前朝我喊了声“希克沙哈斯木里达!”(朝语:开饭了)幸好我能听懂这句话,忙过去接住他从窗口递进来的半碗大麦米饭,一小碗酱油汤。
我吃完了碗里的每一粒米、每一滴汤,饥饿的感觉反倒更强烈了。这大概是因为“76”的朝鲜战友为了照顾我们,给我们吃了一个月“满碗饭”,使我变得有些“娇气”了。
放下碗我又靠坐在板壁上闭上眼。胃里的那种空虚感使我想起了孟子那句名言:“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我们的祖先几千年前就总结出了这么一条精辟的人生经验。祖国人民将降什么样的“大任”于我呢?作为几千名坚持回国的中国战俘的一名代表,我现在的“大任”是什么呢?我能不能承担这个重任呢?
想到这里,共产主义团结会那些领导同志们,赵政委、魏林、顾则圣、杜岗、马兴旺、陈吉庆、李喜尔、张城垣的面影,我的那些从“86”一起冲杀出来的战友时占魁、曹明、钟俊华、周铁行、曾德全……的面影,我发展的那批爱国主义小组成员姜瑞博、曹友、方向前的面影陆续浮现在我眼前。想起他们,想起在这监狱里还有孙振冠、黎子颖,还有这么多朝鲜战友们在一起,我的心里踏实多了,孤独感、软弱感消失了。我又抱着双腿轻轻摇晃起来……
残暴的逼迫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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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从迷糊中被开门锁的响声惊醒,在我的小牢门门前立着一个中等个子小白脸的美军少尉,看起来样子挺斯文。他将右手食指翘起来钩了钩示意要我过去。我惊奇地想着:“他要干什么?”起身走了过去。
他查对了我的姓名后说:“你跟我出来!”我随他来到外间那两张办公桌前。
他坐在桌子后面,指着桌上放着的一个文件夹说:“你是中国战俘代表,你先签字吧!签了字就可释放你回去!”他打开了文件夹,把签字笔往我跟前推了推。
我说:“我总得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