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风物-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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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腰上直奔大石头地是去收玉茭的。可是就在大石头地的地头上遇见杜文革了。两家的地挨着。自己根本就没有想到会遇上村长,村长的地有人给种,村长从来都是不下地的。杜文革冷冷地扫了自己一眼。
自己当时还低下头来叫了一声:“村长。”
然后,又解释说,“村长,我来收玉茭。”
杜文革带搭不理地应着,说是儿子闹着要吃嫩玉茭,来看看还能不能寻下一穗半穗。然后杜文革把嘴角上叼着的烟卷从左边换到右边,对自己笑起来:
“我说有来,你还是不死心呀你?你哥哥保来闹了五六年都没能办成的事情,你能?你好歹也算是男人,你也娶了媳妇有了娃娃了,娃娃多大了?三岁?你日后要是打算还在南柳村住,就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不给自己留后路也得给儿子留呀,啊?好好想想吧。”
眼泪就是那一刻流下来的,如果杜文革不提儿子,也许就没有后边的事情了。杜文革一提儿子,自己的眼泪就忍不住了,眼泪一流下来,熬煎了多少年的仇苦就像翻腾的热油锅里落进了火星子,轰的一声把眼前烧得一片通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上去的,不知道拼打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抓住那块石头的,只砸了一下,杜文革就躺下了。他想也没想就从后腰上拔下袴镰,三下两下就把杜文革的头割了下来,割下来的时候,那截烟屁股还在他嘴里死死地咬着。河底镇张记铁匠铺的小掌柜把袴镰递给自己的时候说,多磨磨吧,好钢,保你好使唤!可他没有想到割玉茭,割荆条的袴镰,割起人头来也是这么快。
酒瓶打开了,酒盅摆好了,一人一个。他举起酒瓶把两个酒盅都斟满,然后,一口喝干一盅,再一口,又喝干一盅。然后,再把两只酒盅都斟满。滚烫的酒在身体里慢慢地烧起来。他又举起酒盅来,对着桌子上的人头说:
“村长,你不用担心,我不跑。我今天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我今天把你放到这张桌子上,就是想和你平起平坐的说一句话。我要是不杀了你,你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村长、书纪,我就永辈子也没法和你平起平坐。我哥哥告了你五年没有告倒你,还让你害了,南柳村没有人相信保来在井底下下是出了工伤砸死的。我又告了你三年,也还是告不倒你。我要是不割了你的头,就永辈子也别指望和你平起平坐讲事情。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你有妻儿老小,我也有妻儿老小。我今天就想一条命换你一条命。我就想让你看着我到底做了事情跑不跑。我杀你的证据是这把袴镰,我哥哥查帐查出来你贪污的证据是这一叠子纸,现在证据都在桌上摆着,你好好看看吧。我不跑,我也不拒捕。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拿证据,拿到法庭上叫大家都看看!”
这么说着,他喝干了自己的酒。然后用手指头蘸着杜文革酒盅里的酒,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写出一行字来:
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一边写一边说:“村长,你好好看看,这几个字我认识,你肯定也认识。”而后,又神闲气定地重复,“你放心,我不跑,也决不拒捕,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我就在这儿最后再喝一回五奎叔的酒。”
他没有注意桌面上的那一行字迹是什么时候消失干净的。他也没有注意满满的一瓶酒是什么时候喝光的。当凄厉的警报声在村边响起来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接着,他看见无数顶闪亮的钢盔和枪筒从四面的街巷里朝自己涌过来。一只扩音器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假里假气地回响:
“陈有来,不许动,把双手举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微笑着,看着桌子上的证据:被井水洗过的袴镰干干净净的,雪白的刀刃晶亮晶亮的,可惜,今后不能用它收庄稼了。哥哥抄出来的账本卷在一只塑料袋里,为了这些账,哥哥搭进一条命,自己也要搭进一条命。如今,它们终于可以公布出来大白于天下了。
清脆的枪声骤然间响起来。
猛然站起来的他猝然倒在葡萄架下面……整个村子停滞在瞬间的惊呆中,所有的目光都朝着他扭转过去……秋天的阳光静静地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尸体上留下虚幻如梦的斑影。
他站起来不是想跑,也不是想去拿桌子上的镰刀。是因为他在蜂拥而来的警察们的前面看见了自己抱着儿子的媳妇。
连耞(2)
连耞(古牙切),击禾器。《国语》曰:“权节其用,耒耜耞殳。”(殳,shu,音书,连耞的别名。)《广雅》曰:“柫(柫,fu,音弗)谓之架。”《说文》曰:“架,柫也。柫,击禾连架。”《释名》曰:“架,加也,加杖于柄头以撾(陟瓜切)穗而出谷也。……”
《耕织图诗》云:霜时天气佳,风劲木叶脱。
持穗及此时,连耞声乱发。
黄鸡啄遗粒,乌鸟喜聒聒。
归家抖尘埃,夜屋烧榾柮。
(榾柮,guduo,音骨垛,木头块,树根墩子。)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农器图谱集之六》
连耞最迟在春秋时代已经有了。《王祯农书》中说:连耞是用四根三尺长的木条或竹条,以皮革编成一块板状。用一个可以旋转的环轴装在长柄的顶端。使用时连耞起落,使竹木条编成的板绕环轴回转,扑打在晒干的作物杆秸上,籽粒便脱落下来。
——引自《中国古代农机具…第十讲》
天气很冷。心里也很冷。屋子中间那个用砖头垒的炉子早已经灭了。尽管羊们还没有回来,教室里也还是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膻腥气。原来学校是在村庙里的,后来庙塌了,学校就没了教室。村里又没有钱盖新房子,就把羊圈用的四间通房隔出两间来。为了省事省钱,隔墙只砌到大梁下边,梁上边的山墙没有砌。一年四季人羊同处,孩子们的读书声,浓浓的膻腥气,和羊们的叫声就隔着泥墙混杂在一起,青石涧的小学校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羊圈小学。
尽管已经看见了可怜的结局,可王光荣还是拍拍手,努力地对学生们露出笑容来:
“同学们,今天下午的劳动课还是打豆子,都有谁把连耞带来了?”
没有人应声。
王光荣又问:“都有谁把连耞带来了?”
还是没有人应声。
王光荣把眼睛转到刘开放身上。刘开放是学校里年龄、个头最大的男生。刘开放低下头,揉着两只乌黑的手,刘开放说:
“王老师,我爸不叫我来学校劳动,我爸说,功课都考得不及格,要劳动回家劳动,不用给老师劳动。我爸说要再来学校劳动就拧断喽我的胳膊呀……”
王光荣很寒心。王光荣心里想:我真是名誉扫地呀我。可他脸上却放出了爽朗的笑容:
“哈哈,行呀,行呀!那就算了吧。我还说给同学们上最后一课,那最后一课就不用了上啦。反正联校张校长来考过试了,反正咱们一到四年级也没有一个及格的,反正咱青石涧的羊圈小学过了今天就正式解散了,我这个民办教师就算是下岗啦,最后一课上不上吧!我往后再想种黑豆,就回家自己种去啦。同学们,那就放学吧!”
然后他又拍拍手,“回吧,回吧,都回家吧。再等等,羊就回来了,又要弄得满屋子膻腥气。”
正说着,院子里响起一片杂乱的羊铃声。接着咣当一响,是羊倌宝田开圈门的声音。然后,是羊群涌过门槛的声音,门板被挤撞的声音,羊蹄子踩踏门槛的声音,然后,羊铃和小羊咩咩的叫妈声混着荡起来的尘土,立刻塞满了屋子。
宝田隔着墙打招呼:“王老师,还没放学呢?”
王光荣也隔着墙回答:“宝田,今天回来的早些。”
“可不是。狗日的天太冷!早些回来叫羊们暖和暖和吧。”
然后又是门板关闭的咣当声。然后是宝田扑踏扑踏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王光荣又拍拍手:“同学们,羊们回来了,放学啦,回家吧。明天不用来了,都在家等通知吧,咱们青石涧和老林沟的同学都要集中到南柳村啦,到了南柳村,就有别的老师教你们,也就不用在羊圈里上课了。”
这么说着,王光荣心里一阵一阵地辛酸,他就使劲拍手,使劲喊,“行啦行啦,放学吧!放学吧!”
一到四年级一共十五个学生,大家纷纷背上书包站起来。然后,又都纷纷仰起脸来规规矩矩地喊:
“老——师——再——见!”
王光荣说了两声再见,忽然觉得眼泪要掉下来了,就赶紧转过身去擦黑板,其实黑板上一个字也没有。
等到王光荣转回身的时候,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一个人。
王光荣问:“馍妮儿,你为啥还不走?没见同学们都放学了?”
馍妮儿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把连耞来,馍妮说:“老师,我带连耞了,我想和你打豆子,我想跟你上最后一课。”
王光荣到底还是忍不住了,眼泪一下子哗哗地流出来。
看见老师哭,馍妮儿也哭,馍妮儿说:“老师,你别哭,他们都走了他们都没有良心!我不走,我跟你打豆子……”
王光荣很不好意思地抹干了眼泪,王光荣说:“馍妮儿,不是同学们没良心,是老师没良心,老师尽叫你们打豆子了,老师没有教好你们,一到四年级连一个及格的也没有……”这么说着,王光荣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师生二人在教室里哭了一阵,鼻子里都是呛人的膻腥味儿。馍妮儿还是固执地拿起来自己的连耞,馍妮儿说:
“老师,咱们还是打豆子吧老师。”
连耞(3)
于是,师生二人来到羊圈前面的空场上。馍妮儿用扫帚把空场上新鲜的羊粪蛋扫干净,王光荣从教室后面把晒干的黑豆秧抱出来摊在平地上。然后,两个人就挥起了连耞。随着劈劈啪啪的敲打,紧闭的豆荚爆裂开来,圆润晶莹的豆子像黑珠子一样蹦来蹦去。
王光荣边打边问:“馍妮儿,你知道老师为啥要种黑豆吗?”
馍妮儿挥着连耞不抬头:“知道。因为城里人现在要吃绿色食品,黑豆营养高,营养高的庄稼能卖高价钱,卖了高价钱老师就能多挣钱。”
王光荣木然地笑笑,是苦笑。其实他不用问。这个关于种黑豆的问题他已经给学生们讲过无数次了。乱流河乡联合学校每个月只给自己八十块钱的工资,另外六十块钱由村里补。可是青石涧村太穷,常年拖欠那应补的六十块钱。于是乡政府又给了一条政策:工资不够,老师可以开荒种地自给自足。经过一番咨询、考虑之后,王光荣决定开荒种黑豆。事实证明,王光明的这个决定是英明的,是完全符合市场需求的,是准确地预判了价格前景的。第一年,他的黑豆就卖了很好的价钱。这个从卖方市场获得的胜利果实给了王光明极大地鼓舞。第二年他决定扩大投资,扩大种植,扩大经营。扩大之后产生了两个结果,一个是给学生和自己增加了劳动课时,另一个是学生们的学习成绩普遍下降。这两个结果又产生了第三个结果,就是在联校通考中彻底失败,没有一个学生考试及格。这个结果最终导致了学校被解散、自己被解雇。事实最后又证明王光明的决定是错误的,就是因为这个种黑豆的决定,不但导致了自己被解雇,更导致了自己的名誉扫地。王光明终于明白,就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样,黑豆和名誉,市场和教育,也同样不可兼得。
翻来覆去地敲打一阵之后,他们把打过的豆秧抖一抖抱到一边,再把落在地上的豆子和豆荚扫到一堆,用簸箕把豆荚和豆梗簸干净。很快就装满了半袋子,高兴地看着自己收获的果实,王光荣来了兴致,王光荣替学生抹抹额头上的汗珠,王光荣说:
“馍妮儿,我教你背一首古诗吧,是课本上没有的。”
“啥古诗?”
“写连耞的古诗。”
“老师,干活儿的家具也能写诗?”
“能写。馍妮儿,你听:
新筑场泥镜样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声歌里轻雷动,一夜连耞响到明。”(注)
“老师,这都说的是啥呀?”
“这首诗写的是秋天用连耞打稻子,稻子南方有,咱这地方没有,可咱这儿有连耞。南方秋天用连耞,咱这儿用连耞的时候差不多就立冬啦。这首诗里是说新做成的场院像镜子一样平,家家都趁着下霜的晴天打稻子,一边劳动一边又笑又唱,远远的天边儿上响起打雷的声音,大家就用连耞赶紧的打,整整打了一宿,一直打到天亮。这首诗的主题主要是歌颂了劳动人民欢歌笑语,热爱劳动的场面。可惜,这首诗的题目叫我给忘了,作者好像是宋朝的,好像是一个姓范的人写的……”说到这儿,王光荣愧疚地笑起来,“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