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风物-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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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风物”这书名是我从《王祯农书》里得来的。七百年前,那个叫王祯的人看见一种农具被人使用,看见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和平,丰足,恬静,而又久远。这景物深深地打动了他,于是,他发出由衷地赞美:“每见摹为图画,咏为歌诗,实古今太平之风物也。”七百年后,我的农具系列小说,也是出于一种深深地打动,出于一种对知识和历史的震撼,也更是出于对眼前真实情景的震撼。当然,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景,就好像从绿洲来到荒漠,就好像看到一通被磨光了字迹的残碑,赤裸裸的田园没有半点诗意可言。隔了七百年的岁月,我把“太平风物”和“农具系列小说”装置在一起,陈列在这间纸上的农具展览馆里,正所谓感慨万端一言难尽。我希冀着把自己的震撼和一言难尽的感慨传达给可能的读者们。之所以把小说称之为“展览”,是因为这本书不止需要读,更首先需要看。我必须事先声明,廉价的道德感动,和对残酷现实虚假的诗意置换,不是本次展览的目的。
上个世纪的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在吕梁山的邸家河村插队落户做过六年农民。那时候,公家发给每个知青五百八十块钱安置费,村里就用这笔钱给我们盖了知青宿舍,还给每个人配置了一套干活用的农具,镢,锨,锄,镰,斧,扁担,筐,包括收割时捆庄稼用的麻绳,冬天装粮食用的口袋,样样俱全。于是,六年的时间里就和这些农具朝夕相伴。用的时间一长,体会也就入微起来,镢把的粗细,锄钩弧度的大小,锨把的长短,扁担的厚薄,都和每个人的身体相对应,相磨合。渐渐地,就明白了什么样的农具才会得心应手,对使顺手的农具也就分外地爱惜。
初到一地,除了未曾见过的山川风物之外,首先遇到的就是方言,比如邸家河人把山上的树不叫树,叫“钵儿”,把一种专门用来收割玉米和灌木枝的镰刀叫做“苦镰”,驾上毛驴磨米面不叫推磨,叫“推喂子”,如此等等。我们这些“北京来的学生娃”闹不大清楚这些称呼的来历,也想不出来和“苦镰”“喂子”等等相对应的文字到底是哪一个,于是,就随便拉来一个发音相似的字瞎凑合,还想当然地把这一切弄不懂的发音统统归结为是方言,归结为是穷乡僻壤的落后和固执。那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切会变成日后的小说素材,会引发出一场对“知识”和“历史”的震撼。
1987年夏天,在《厚土》系列的创作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旧书摊上买到一本叫做《中国古代农机具》的小册子,一百二十个页码的小开本,定价人民币八角钱。随后,就带了这本书去我插队的邸家河村住了几天。那时候,我虽然在城里已经工作多年,但还是每年都回邸家河。正好是收麦子的季节,就在劳动之余看了这本书。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对于农具历史的讲述,看得我惊心动魄。所有农民们使用的农具,都有长得叫人难以置信的历史,都有极其丰富的发展经历。尤其是一些被农民用方言称呼的农具,原来被我一直认为是字典里根本就没有的字,被我认为是乡下人固执、封闭的语言偏好的所谓方言,竟然却和两三千年前的历史完全重合,和古音古字一模一样。就是在这本小册子里我看到了,“公输班做碨”这样的记录,公输班是春秋时期的鲁国人,复姓公输,名般,因为般、班同音,又因为是鲁国人,所以被后人称为鲁班。鲁班生于周敬王十三年(公元前507年),卒于周定王二十五年(公元前444年),是中国历史上所有古代工匠的祖师爷。鲁国是公元前十一世纪被周朝天子分封的诸侯国,一直到公元前二百五十六年被楚国所灭。“磨”这种称谓,只是汉代以后才流行起来的,在此之前的漫长历史中它一直被人称作“碨”,邸家河的方言竟然跨越两千五百年的历史,直续“春秋”。那一刻,我真是如雷轰顶,目瞪口呆。和历史心领神会的遭遇就在那一瞬间发生。悲怆和遐想久久难平。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自己也许应当写一本关于农具的小说,应当有这样一场和祖先的对话。后来,又因此而引出对《王祯农书》的细读。
十八年前那场知识和历史的震撼让我明白,几千年来,被农民们世世代代拿在手上的农具,就是他们的手和脚,就是他们的肩和腿,就是从他们心里日复一日生长出来的智慧,干脆说,那些所有的农具根本就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就是人和自然相互剥夺又相互赠与的果实。我们所说的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其实是一部农业文明史,是被农民手上的工具一锨一镢刨出来的。可人们对历史和知识的记忆,往往只是对于正统典籍的记忆,没有人在乎也很少有人注意,养活了历史和知识的工具。人人都赞叹故宫的金碧辉煌,可有谁会在意建造出了金碧辉煌的都是些怎样的工具?
有想法,有感触,还不能写小说。我当时还在写《厚土》,《厚土》的历史背景大都放在文革之中。一晃十八年。十八年来,中国大陆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农民,乡土,农具,等等千年不变的事物,正在所谓现代化、全球化的冲击下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亿万农民离开土地涌向城市的景象,只能用惊天动地、惊世骇俗来形容。即便偏僻如大山深处的邸家河,也在煤矿的开发当中改地换天。所谓历史的诗意,田园的风光,早已经淹没在现实的血污,挣扎,和冷酷当中。尽管在吕梁山偏远的乡村里,这些古老的农具还在被人们使用着,但人与农具的历史关系早已荡然无存,衣不蔽体的田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和安静。所谓历史的诗意,早已沦落成为谎言和自欺。当初,因为当过六年的“劳动人民”,因为亲眼看到了什么叫世世代代的劳动,我深知,无论是以田园的名义,还是以革命的名义,把亿万人世世代代绑在土地上是这个世界最不人道,最为残忍的一件事。一转眼,我却又在通往“进步”天堂的台阶上看见遍地的血泪和挣扎,听见田园们赤裸裸的哭声。真正是一言难尽。真正是情何以堪。
因为已经写过《厚土》,我明白,自己不能再以《厚土》的方式重归“厚土”。多年来在文体和语言上的思考,多年来对于语言自觉的实践,多年来对于建立现代汉语主体性的追求,多年来对于知识等级的拒绝信任,对于道德化和诗意化的深刻怀疑,等等,等等,这一切导致了“农具系列小说”现在的模样——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历史的诗意和现实的困境,都被我拼贴在一起,也算是一种我发明的超文体拼贴吧。现在,我把这些拼贴的结果,放在这本书里,放在这间纸上的展览馆里,权且当作对于“公输班做碨”的一种接续,权且当作对于“太平之风物”的一种当下的回答。
我曾为自己的文学追求定下一个苛刻的指标:“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在这里,对于方块字的“用”的突破,和对“表达”的突破,都是对作者严峻的考验。我能从自己文明历史的最深处找到文学的源头活水吗?我能在毁灭和新生,悲怆和欢欣中,找到文学的绿意吗?我能在全球化的滔天巨浪里用方块字立定脚跟吗?这既是我的追求,也是我的困境。
风物既现,太平助兴
丁 纯/文
这本《太平风物》,冥冥之中,我期盼了许久。山西吕梁、安徽蚌埠,中间隔了多少山水啊,我没有在地图上量过,当我在书中看到那些高低长短,名字叫:镢、锄、犁、扁担等“家伙”,我苦涩地笑了。
我的故乡,农具一律称为“家伙”。它们敦实、本分地靠着墙站着,或者躲在门口,或藏在麦囤里……岁月更迭、日月不惊,它们似乎成了家里的重要成员。它们和先辈一样忍受过饥饿吧;它们可能也目睹了日常生活的变化。春夏秋冬,寒暑白露,先辈们和这些“家伙”们都一起历经了艰难的日子。
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农具也一样披星戴月,食风饮露。父亲常用的“家伙”是扁担,母亲用的是镰刀。母亲挥舞着镰刀将麦子割完,父亲用扁担挑到麦场上,我们兄弟俩用连耞狠命地捶打麦子。一年的口粮,全倚赖镰刀、扁担、连耞完成,没有了它们的襄助,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汗水。
那些年头,我们站在地里扶着铁锹,昂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城里,遥想着外面精彩的世界。经年之后,我们发现,离自己的心最近的不是城市,而是有着麦芒香、稻花香的农村,那才是我们的根所在。
可是,乡村离我们也很远了,那些水车、连耞啊,那些暗藏着麦香的镰刀、石磨啊;还有忠诚敦厚的耩子(耧子)、耕牛,何处去了呢?无处可寻,它们早已躲进了乡村记忆的深处了。
二
这些寻常的农具,生平第一次脱掉了“农装”,作为故事的主角,“粉墨登场”,可要感谢一个叫李锐的人。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王祯农书》,便喜欢上了“太平风物”的书名。再一个偶然的机会,缘于另外一本《中国古代农机具》的小册子。就动了念头,写下了这十六篇农具系列小说展览。
这十六篇小说,是以传统的农具为意象,将大地、农民、农具与人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像作者所说“正视镰刀就是目击历史”,那么农具小说,其实是在诉说命运,诉说历史、大地、农民的命运
作者是想保留一份乡村的记忆化石呢,还是想探索一种新的文体写作;抑或是唤起人们对落后农村的同情和哀怜,但是,他又说“我必须事先说明,廉价的道德感动和残酷的现实虚假的诗意置换,不是这次展览的目的”。对于,那些有着二千多年历史的“家伙”们,任何怜悯和同情,都显得颇为单薄,甚至虚伪。它们的装载被重重的时间压着,不歪不斜,稳稳向前走着。
这十六篇小说,篇篇有着我难以言说的哀伤,字字有着村里人不想回首的往事。就那镰刀来说吧,除了收割,也可以砍人,这种事情在农村常有发生。有理、无理,在乡下,很多的道理说不清、道不明,悲愤起来,六亲不认的事情不罕见。镢头呢,是田中王,它的地位,靠的是实力和暴力。它所承担的工作也非镰刀能比。在乡村,持镰的,是朴质的女子;而镢的使用者,肯定是黑色大汉。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作用力大,反作用力也大。镢和镰刀的性情不同,往往也会衍生出不同的故事。至于,地位比较高的犁,耧,可是当作宝贝的东西,其实一个村子也只有那么几张犁子、几台耧子。制作工艺要求高,非专业人士莫属,使用他们,也是村子里的“把士”所为。一般人望尘莫及。
小说中的人名,是一种与乡土、人情暗合的符号。根宝、有来、拴住……每一个名字,都像山冈上的灌木,每个人都像一样农具。智慧如桔槔,稳妥如耕牛,矫捷如扁担……人和农具,农具和人,是一致的,不分伯仲,尊卑。就在平常中,蕴涵着哲学,那可是生命哲学。我竟然在书中读出了悲凉的意味,可能我在农村长大的缘故。
书中的哀意,俯拾皆是。鲁迅也讲过,“人生最大的悲哀,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几千年来,老百姓和农具的状态相同,沉默无语,及至有人把工具分为三种:会说话的工具(人)、不做声的工具(农具)、哞哞叫的工具(牛)。人、农具、牛,成了并列的名词。人一旦成了工具,就意味着被奴役、欺侮,何谈尊严呢?中国的历史,似乎便是皇帝和工具的历史,历史的变迁,我们记住了历朝历代皇帝的名字,我们也记住了农具的名字,可是我们却很少能记得住成千上万大号叫百姓的人。
何以选择“太平风物”称呼农具呢?我猜想,大概也不是王祯的一厢情愿,更是老百姓美好的愿望。天下太平,五谷丰登,老百姓可以解决温饱了吧。古时的战争中武器,仔细看,似乎也是从农具演变的,十八般兵器,都可以在农具中找到原形。太平是不长久的,从某种意义上,太平却又只是用来“助兴”的,安慰安慰大伙儿罢了,天下,哪有真正的太平呢。所以,古人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活着,真的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现在的农村,“太平”的意味更浓了;村子民远离乡村,揣着理想历经磨难来到城里,市民称他们为民工,他们在城里摸怕滚打,想融入城市,可是,回头来,让他们感到最亲切的,还是乡村贞静的岁月和安稳的日子。毕竟,根在那里。心在那里啊。
三
猜想不出,城里人阅读“农具系列展览小说”,是怎样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