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政史拾遗 作者:刘以芬-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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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民国缔造之初,事变迭起,民无宁日,历十余年而未已。穷源竟委,根事实而为纪载,奋直笔以定功罪,使
后之人有所取鉴,诚修史者之所有事。然其中人事浩繁,或隐秘而难钩其玄,或错综而莫提其要,益以世论纷纭,各阿
所好,是非真伪,尤易混淆,操觚者辄引为病。余才力浅薄,不敢以马、班自任,惟其时适旅居旧都,又厕议席,秉笔
政有年,于政党之离合斗争、国体之存亡关键、当局之便私毁法、武人之交哄自亡,或曾躬历其间,或出朋侪告语,或
经多方探访,稍能洞其底蕴而明其真象。暇辄略按年月,拾其片鳞只爪,为外间所未深悉者,拉杂而纪存之,并以己见
加以剖析论断,即间涉私人轶事,亦必取其直接间接与政治有关者,自民国二年讫十七年,得六万余言。见者多谬加赞
许,谓足供修政治史者之参证,而以成书刊布相劝勉,爰徇其意,将原稿略事修正,汇付剞劂。原名《宋荔山房随笔》,
以空洞不足以昭内容,乃改用今名,其署为上册者,以十七年以后所收材料方在整理,谋续布也。惟自揣闻见有限,挂
漏舛误,恐所难免,尚望世之博雅君子不吝指正,幸甚!
★宋教仁一死所关
宋教仁先生为近代政治家。辛亥革命成功,先生即力主将同盟会改组为正式政党,与各小党合而
成立国民党。迨国会选举,国民党颇占优势,先生遨游各省,力倡政党内阁之说。袁世凯闻之大恐,乃购人刺杀先生于
京沪车站。
先生虽为国民党首要,然与其他政党领袖多相友善,而与汤化龙、林长民两氏私交尤笃。先生遭变,汤挽以联云:
“倘许我作愤激语,谓神州当与先生毅魄俱沉,号哭范巨卿,白马素车无地赴;便降格就利害观,何国人忍把万里长城
自坏,从容来君叔,抽刀投笔向谁言。”是联对先生推崇备至,而于主谋刺杀先生者,词意之间,尤深致愤懑,一时争
传诵焉。使先生而在,定能调和各政党间,消除偏见,共循轨道,以进入宪政之途,不幸惨遭非命,他人既无先生之风
度,又乏先生之识见,致使当时国民、进步两党相激相荡,演成两败俱伤,而政局遂不可复问矣。然则先生之死,实为
国运所关,岂仅一身存亡已哉!
★十六议席取得议长
少数党在议场上,往往以势单力微,不能起重大作用。然遇两大党对立,其彼此人数又相差不
远,少数党以举足轻重,竟获得意外收获者,亦不乏其例。民二国会选举结果,众议院总额为五百九十六名,国民党占
二百六十九席,共和党次之,民主党则除跨党不计外,仅得十六席。共和党知单独不足与国民党竞争,乃一面谋与民主
党合并,一面并商及众院选举议长问题。盖共和党知名之士,与梁启超多有师友渊源。民主党则由共和建设讨论会与共
和统一党改组而成,以前清各省咨议局正副议长为骨干,如湖北议长汤化龙、直隶议长孙洪伊、四川议长蒲殿俊、山西
议长梁善济、江西议长谢远涵、福建副议长刘崇佑,皆属其重要分子,而以汤化龙为之魁。汤与梁(启超)本有极深关
系,当共和建设讨论会创立时,梁尚在日本未归,汤特买舟往访,倾谈竟夕,对于中国一切主张,均相吻合,当时该会
所发表之立国方针商榷书,即出自梁之手笔。迨民主党成立,仍推梁为名义领袖。两党既有此因缘,故合并殆成必然之
趋势。至于议长问题,则当提出时,在共和党以为必不难迎刃而解,因该党允以副议长予民主党,自谓条件已属相当,
讵意民主党刘崇佑竟力持非以议长归该党不可。否则,宁可各行其是,因之发生波折。
刘之如此主张,不但共和党深为骇异,即民主党中人亦颇疑其喊价过高,难成事实,而以不妨迁就相劝者。刘谓:
“诸君勿以吾侪系小党,得一副议长于愿斯足,须知愈是小党,愈宜高瞻远瞩,善用机会,以提高政治地位,勿存小成
之见,勿持必成之念,而后乃能大成。试思谈判果破裂,在我固并副议长而不可得,彼共和党亦岂有所获耶?若大党果
愿牺牲,则我小党更何须顾惜?诸君倘碍情面怕得罪人,即以我独任之可耳。”众不能屈。往返蹉商,几濒决裂,最后
共和党不得已让步。及众议院选举议长,经两次投票,民主党汤化龙卒当选,共和党陈国祥继亦当选副议长,足见当时
国民、共和两党票数已极接近,而民主党态度如何,实可左右全局。民主党既得众议院议长,势力大增,其在合并后之
进步党中,亦占优越地位。以十六议席而能取得议长,虽曰时势造成,而刘之坚定不移,其识见亦诚有足多也。
★议长原采是阁员长官
民国肇建,百度更新,人民以习专制久,茫然不知共和为何事,内阁、议会为何物。岂独蚩
蚩者氓如是,即身居枢要者亦何莫不然。忆民元陆征祥任国务总理,出席参议院报告施政方针,竟大谈请客、做生日、
开菜单等等,而无一语涉及政治,致全院哗然,陆卒不安于位而去,即一例证。然此犹人人共知之事,其有为外间所未
知,而所贻笑尤较陆为甚者,则海军总长刘冠雄是也。民二正式国会成立,汤化龙当选众议院议长,刘往贺,汤肃之入,
延就客坐,刘连称不敢,汤曰:“君为客,礼应尔,何谦让为?”刘嗫嚅良久,始答谓:“总统须由国会选出,议长乃
国会领袖,位与总统埒,我系总统僚属,议长即我长官,如何敢分庭抗礼?”汤再三开解,刘终固辞,汤不得已乃任其
反客为主,略坐而去。阁员而认议长为长官,真闻所未闻,如此愚暗无常识,乃令其参列政地,国事尚可问乎?不知当
时大权操诸袁世凯,惟此辈始适合袁之用人标准,以其能奉命维谨,效顺矢忠也。陆征样之被任为国务总理以此,刘冠
雄之被任为海军总长亦以此。
又有一事与刘有关系,可以附述者:当第二次革命发生,袁命刘指挥海军,攻取宁、赣,密付以一笔巨费,及事定,
余存尚数十万金,刘缮单谒袁呈阅,袁他顾而掷还之,曰:“是区区者,汝任意支配可耳,呈我何为?”刘不知袁意何
在,仓皇携归,商告某幕僚,某曰:“总统嘉君忠勤,以是犒奖,公何疑焉?”刘闻之大喜过望,由是益效忠于袁,即
此可见袁之用刘,与刘之所以见用,全在其愚暗易受牢笼,而论者乃以无常识讥之,不亦为袁所窃笑耶?然刘固蠢材,
初尚未敢明目舞弊,吞没公款,而袁以一国元首,竟教猱升木,无怪人谓鼎革以来,人心日坏,弊端日滋,恶例怪象,
层见迭出,皆自袁开之,袁真民国之第一罪人矣。
★袁世凯大有造于岑春煊
岑春煊在前清督抚中虽尚戆直肯任事,然思想陈旧,对革命党尤深恶。自入民国后,一部
分政客利用其旧日社会地位,拥为领袖,岑亦居之不疑,且与革命党人甚接近,其首组之国民公党,后即与同盟会合并
而为国民党者也。盖岑与袁世凯嫌隙至深,当庚子八国联军入京时,岑在西安护驾有功,深得西太后宠任,不一二年间,
由布政司、督、抚而邮传部尚书,为袁及庆亲王所忌,合挤之,乃出任两广总督,袁、庆犹以为未足,因西太后痛恨康、
梁,阴使人取岑及梁启超影象合而复映之,以示西太后,自是岑之宠眷乃大衰,岑虽知为袁、庆所中,卒无如何也。迨
袁逼清廷逊位,而自为大总统,岑极愤懑。然使袁能推诚倚畀,岑亦未必不为之用。
忆民国二年,彭寿松在闽任政务院长(为闽革命时特设之官制,位等省长),恃功专横,闻有訾议之者,辄遣人刺
杀之,虽白昼通衢弗避也。旅京闽人大愤,谒袁请申讨,袁问何人可胜此任?众以岑春煊对。袁任岑而不予兵,盖欲藉
此以难岑。岑既奉命,由沪乘兵舰入闽。闽人高而谦者,岑之旧幕宾也,与岑甚相得,时在沪,密参此事。岑行之日,
同乡急就高,探消息,见高方拊床叹息,询其故,高曰:“西林太直,又坠项城术中矣!试问无一兵一卒供其调遣,岂
将以赤手驱强暴耶?余窃为危之。”讵彭闻岑将至,日夕惶惧,强向福州商会索十万金,挟而宵遁。盖彭本粤中小吏,
于岑督粤任内,以犯法几为岑所杀,虽幸逃免而犹闻风胆落,故至今人尚传“‘岑春煊’三字吓走彭寿松”之语。
闽事既定,袁对岑终未有后命,自是岑与袁乃愈离而趋入相反路线,观其所组政党及所亲人士皆属反袁,即可以知
其故矣。及洪宪变起,岑调和陆(荣廷)、龙(济光)统率粤、桂健儿与滇、黔各省协力申讨,卒使帝制取消,袁氏忧
愤而死,岑之气乃为吐,而名亦因而愈大,未始非袁之大有造于岑也。然岑虽终袁之世,未与北京政府发生关系,而其
后在南方护法政府中,领导政学系,排挤孙中山先生,取得首席总裁,与徐世昌暗通声气,足见其仍热中功名,非真能
始终致力于政治奋斗者矣。
★袁世凯之欺人语
袁世凯嗾使军警组织公民团威胁国会,迫使选己为总统,此为举世共知之事实,毋庸赘言。所可
一述者,则袁当时对其左右所表示之数语是。闻当公民团包围国会之际,袁蹀躞室中,咨嗟叹息,良久,忽自语曰:
“可惜!可惜!”左右莫明其意,均噤不敢声。袁顾谓之曰:“汝等知我此时之心乎?彼公民等对我期望过殷,劝谕既
难听从,解散又拂众意,万一今日双方相持不下,总统当选与否在我固无关轻重,但恐群情愤激之余,难保无轨外行动,
彼时玉石俱焚,议员中如某某诸人,皆当世奇才,因此株及,未免太觉可惜。我之所以不安者,为此故耳。”此言
于总统选出后,由袁左右传出,于是一班官僚咸以总统对于某某诸人特加青睐,而群致歆羡,即某某诸人亦以袁虽阴鸷,
然尚能爱才,而对之表示相当好感,实则皆坠入袁之术中而不自觉。
盖袁自与国民党决裂后,尤极力要结进步党,其所举之某某诸人,自皆属进步党中重要人物。实则袁对进步党亦非
尽满意,当总统问题发生时,梁启超曾主张先定宪法后选总统,汪荣宝提议在宪法上加入“总统于辞职后应受刑法上之
追诉”一条,皆为袁所深不喜。故一面虽对进步党力加敷衍,一面则令其秘书长梁士诒拉拢交通系组织公民党,以分其
势。即其利用公民团强迫选举,表面上虽系对待国民党,究其于进步党亦未必十分放心,观此可知袁并非真有爱于进步
党,更非真有爱于进步党中之某某诸人。其所以对于左右作如斯表示者,无非以总统即已选出,后此尚有种种问题须借
重进步党,未能即出藏弓烹狗之举,故特假之为传递工具,以买取进步党对己之感情,使仍为之用,此为袁一贯欺人之
巧妙手段。然虎作人语,不过欲伪饰其非兽类,乃人竟信其真似人,而甘受其愚弄,不亦惑哉?
★袁世凯帝制运动之开始
袁世凯帝制运动,表面上虽自筹安会设立始,实则处心积虑,为时已久。当民国四年一月
十八日,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东京留学界非常愤激,主张对日宣战,全体即日束装回国。时余尚在日,驻日使馆某
君与余交笃,密告余:“国权关系,自宜力争,然此事政府与日本恐已早有默契,大概除留一二项为政府掩饰门面外,
余将全部承认,大家但知外交可虑,以我个人推测,恐内政上或难免别有波澜”云云。果也政府对日所提五项,只末一
项未加承认,而日本并未强迫,袁氏报纸及封疆大吏反以此歌颂总统外交成功,一切俱不出某君所言。盖其时驻日公使
为陆宗舆,早已奉袁密命,与日本商妥,以此为将来承认帝制之交换条件也。至其后日本反首先提出反对,则或出于外
交形势之变迁,而袁之帝制运动,此时即已开始,殆无疑问。
★袁世凯无如梁任公何
梁任公先生于民国三年春间即同熊希龄、汪大燮联翩辞职,四年初由京移寓天津。时袁之左
右尚思藉先生之文字为帝制张目,辄刺探其意,终觉格格不入,乃已。迨帝制声浪愈高,先生由津入京,谒袁婉询究竟,
袁知先生之难为用也,信誓旦旦,自明决无此意。先生出,语朋辈曰:“帝祸其不免乎?项城非懦者,果非其意,宁肯
任人播弄,自累盛名,且其口中愈坚决否认,即其心中愈坚决承认,我辈宜速谋自处,不可再为所欺。”此言真如揭袁
之肺腑矣。先生返津未久,而美人古德诺《共和与君主》一文即在《亚细亚日报》发表,进而杨度等遂据此发起筹安会。
先生乃草《异哉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