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慢舞-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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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完全不知道。”
“我想也是。这真的有些奇怪。”
确实有些奇怪。回头一看,眼前的确是我们成长的街道,那根电线杆、老旧的自动贩卖机、弯曲的马路,都是清楚的标记,可是,我们刚才经过时,却觉得是陌生的街道。
“确实会有这种事情的。”我搜寻记忆,说道:“也就是会在不知不觉间迷路,进入陌生的街道。”
“啊,我好像也读过。”
“可是,也和现在的我们一样。一回神过来,发现已经回到原来的街道。”
“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也是相同情节。不知不觉间搭上银河铁道,却又在眨眼之间回到街道。你知道吗?那个故事有很多不同的结局?”
“哦,真的?”
“因为姊姊很喜欢宫泽贤治,所以上次我们全家到花卷的时候,曾经去宫泽贤治纪念馆。纪念馆内展示着他的原稿,好像都经过无数次的重新改写。那是因为宫泽贤治还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出版社愿意帮他出书,所以他能够将同一本原稿多次重新改写。”
“内容也改变吗?”
“最后的定稿都是改写过的。”
我们在走回家的路上聊天。当魔法一旦解开,映入眼里的一切都是惯见的景物。我的心里想着这样实在无聊,魔法竟都是这样解开的,而我们却必须在魔法解开的地方生活!
会看见那个东西,应该是纯属偶然吧!我的心之所以动摇,应该也是偶然。
“怎么回事?”见到我突然站立下动,巧问道。
我伸手指着:“你看那边的水沟。”
“水沟?啊,你指的是这个?”巧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
虽说是水沟,其实只不过是住家与马路之间的缝隙。我们现在站立的马路约两公尺下方的低地有房屋,因此与马路间大约有一公尺宽的缝隙,看起来就像是深沟。
“这道沟又怎么了?”
“有人掉下去过。”
“谁?”
“加地。”话脱口而出之后,我才注意到。虽然我并非刻意避免,却已经很久没有在巧面前提起过加地的名字。
不、不,那是骗人的,其实是刻意……我和巧之间从未谈及与加地有关的话题,我们一直巧妙地避免触及他的存在、姓名以及遗留下的影子。
“加地曾经跌落这条沟里!很少人会这样的。当时他站立墙上,自以为很潇洒地单脚独立,虽然大家都对他说‘危险’,他却不以为意地大笑,结果跌进去。”我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尽管知道巧很慌张,但还是忍不住。“加地本来还得意地笑着,可是跌入水沟后,他却哭了,嘴里一直喊着:‘好痛、痛死了!’他的膝盖磨破皮,鲜血直流,但却自以为了不起地反覆说着:‘放心,下会有问题。’”
孩提时代,这条沟看起来深得令人觉得恐怖,有如地狱之穴。现在,虽然成人的我们不再觉得有多深,却仍旧是危险的场所,即使有约莫膝盖高度的墙壁挡住,另一边有陡直的堆石墙。
十一岁的加地跌落这条深沟。八年过后,他掉落到更深更深的地狱中,再也无法爬上来了。
“加地跌落这条沟里。”我反覆说着同一句话。
迄今为止,我一直避免加地的名字从我口中溢出,但反而像是要弥补被避免的次数一般,我却无数次地说着。随着每一次出口,对加地的记忆也同时溢出,加地……在这月光渲染的夜晚空气,兀自下降地颤动。
也许因为月亮已经爬升至上空,连沟底都被清楚照出,可以见到些许积水。
加地掉落沟中的那时,才小学五年级的我慌忙地跑过来。当时我背着红色书包,连背带都无法系紧;只要一跑步,书包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但我还是拼命跑。到了沟边,望向下面,发现他正以怪异的姿势躺在沟底。
“加地!加地同学!”
“喂,加地。”
旁边的其他人也都跑到水沟边,异口同声地叫唤他的名字。
那时,我以为加地死了,因为大家一直叫他的名字,他却一动也不动。我已经记不得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是谁,只记得她的声音,夹带着不安地说:“会是死掉了吗?”
但是,就在那瞬间,加地的头动了,他好像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转头看四周。他撑起上半身,之后就动也不动地开始哭泣:“好痛、痛死我了!”当时还很小的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救他上来,只是愣在当场。
后来,算是班上领导人物的望月转身跑开,告诉我们他要去找人来帮忙。另外几个男同学跟着他一起离开,我和几个女同学则留下来。明明跌进沟中的又不是自己,但是一位姓吉田的女生却开始抽泣。
吉田上了高中后变得相当糜烂,加上脸蛋和身材都很可爱,男朋友一个接着一个,也一个一个地被她甩掉。女同学们都讨厌她,但是男孩子们却非常宠她。在加地跌落沟中的事件中,男孩们全都称赞她:“吉田为了加地大哭呢!个性好温柔。”
男生实在是笨蛋,竟然这么简单地被眼泪所欺骗!
我没有办法像吉田那样哭泣,只是茫然凝视着在沟中呻吟的加地。不久,加地抬起脸来。我发现他右边脸颊擦伤,渗出血丝,而且因为浸在污水中,全身脏污不堪。
我和加地的视线交会了。当时加地脸上浮现的表情,至今我仍清楚记得。他咬着下唇,眼神转为坚毅,擦拭掉沿着脸颊流下的泪水。他应该不希望被女生见到难堪的样子。他的腿虽然细得像木棒,声音也像女生一样尖细,也没有长胡须,可是,他的确是个男孩子!
加地呻吟地站起来,开始爬上堆石墙。
我虽然没有出声,却一直在内心叫着:“加油、加油,加地。还差一点点,再往上一点,扳住那个突出的石块。”
爬上来的途中,加地踩滑,好像又要摔落,我吓得闭上眼睛,然后再惶恐地睁开,只见加地还攀附在石墙上。他伸手,抬脚,好像丑陋的壁虎一样爬着石墙。不久,他的手指摸到石墙的最上面,我很自然地伸出手,而加地也用右手抓住我的手,我们的手紧紧交握住。
我心想:“怎么可以放手呢!”于是我用双手紧握住加地的手,手臂和身体都尽量地伸展,并将重心置于后方。加地被泥水弄湿的手滑溜溜的,感觉上很恶心,可是我仍旧紧紧握住。
加地爬上石墙后,便躺在马路上。而我则因反作用力的关系,也倒在路上。两人躺在肮脏的马路上,相互凝视、喘气。
“谢谢你,本山同学。谢谢你伸手拉我。”过一会儿,加地用男生的神情与声音对我说。
我的确是伸手拉住他,可是,是他自己爬上石墙。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救了自己。
所以,当他在国外发生车祸时,我还是相信他会回来,相信他会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带着无聊的小礼物,像以前那样,突然地回来。可是,他没有回来,这一次,他爬不上来了。
为什么与别的女生死在一起呢?为什么坐在他旁边的人不是我?我好想紧握住他的手,好想和他紧紧拥抱。
“奈绪子,喂!”轻轻叫着我的名字后,巧伸手抚摸我的背部。
即使这样,我的眼泪还是不停,甚至有如泉水般地涌出。我像小女孩似地站着痛哭,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哭。是因为哀伤加地已经不在这世间?还是无法原谅背叛加地的自己?或者仍旧希望他买无聊的礼物回来?甚至是因为再也无法与加地拥抱?或者只是受不了人们背后的冷言冷语?
我擦拭眼泪。
根本是自己任性流泪!我发现愈是流泪,愈觉得自己肮脏。我背叛加地,在他去世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开始和别的男生交往。明明在送行时曾说过会等他,却没有等他。我没有悼念他死亡的资格!
虽然伪善和伪恶同样没有意义,可是,伪恶还是较容易被人接受。所以,我用力擦拭眼泪。
“走吧!”我一面拭泪,一面移动脚步。至少,说话的声音也要保持冷静,也要让人认为坚强。“走吧,巧。”
巧困惑地跟在我后面:“嗯,奈绪子。”
“什么事?”
“不,没有……”
巧的声音消失了。我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沉默。我自顾自地往前走,远离水沟。
——对不起,加地。我必须活下去,所以必须忘了你。我也许无法忘记,却也因为这样而更想忘记,这样就行了。不,错了,不是这样,我并不想忘记你,而是希望牢牢地记住你,但事实上是想藉着怀念你的死亡,在喝酒聚会这类的场合上,引起大家的同情。
我一边走着,并想着这些做不到的事情。
但,终有一天能够做到吧!我已经成长至可以了解这点的程度了。
※
不论我怎么想,感觉妹妹说来参观大学校园根本就是谎言,因为她从未走出这个家一步。很可能是母亲要她来看看这里的状况吧!也有可能母亲并没有叫她来,可是她察觉出不对劲,所以前来看个究竟吧!
绘里到此之后,家中悠闲的步调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她只要没事都会待在客厅,逐一监视着我和父亲的举动。她的视线锋利,很明显地在责怪我们。三人共进晚餐的时刻最是尴尬,几乎完全不交谈,顶多只是说“拿酱油来”,或是“饭菜有点辣”之类的。父亲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也是手足无措,最重要的是,绘里自己更不知该怎么办。
我终于明白,绘里在佐贺一定都是持续着这类的状况。所以当她来到这儿后,发现我和父亲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父亲忙碌于市委员会的活动,也有时间和我互相借阅书籍。这让绘里更无法忍受。
我觉得向她道歉,可是苦无机会,徒然让时间一天天地流逝。我当然还是一直睡在走道,绘里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是,还是什么也没说。
在绘里回来的第三天晚上,我正想钻进走道的被窝里时,绘里从二楼下来了。
“姊姊。”
“什么事?”
难道又要发牢骚?
“我可以一起睡吗?”
我大吃一惊:“是可以……”
“那么,我就不客气啦!”绘里说着,钻进被窝。
像这样和绘里一起睡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小学生的时候吧!所以,最初彼此都很紧张,我们身体动也不动地屏息凝视着天花板,但随着时间消逝,我们之间紧张的气氛逐渐缓和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身上累积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例如:我熟知绘里曾经因为想要芭比娃娃而哭嚷的那张脸孔,绘里也熟知我难堪的过去。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对不起,姊姊。”
夜晚的空气颤动着。
“对不起什么?”
“我太任性了,总是动不动就怪罪别人,所以,他才会受不了而跑掉。”
“什么,你和良分手了?”
“是的。”
良是绘里的男朋友。最初到佐贺时,绘里经常埋怨他。不久,她没有再埋怨了,又过一段时间,她开始谈及良的话题,或许,良是她的初恋情人。
“原因是?”
“我早就发现他和别的女孩见面,不过我以为他们只是普通朋友,也害怕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对方成为他真正的女朋友,我被甩了。”
“怎么会这样……”
“我曾经有挽回的机会,因为他也觉得对不起我,但我只是一味地责怪他。如果要责怪他,应该更早就责怪的,时机已经溜走。”绘里将右臂遮在脸上,大概是正在哭吧?“这次的事情也很对不起,我不该责怪姊姊的,不对的人是爸爸……一方面因为与良之间发生事情,所以让我忍不住……仔细想想,爸爸和姊姊会过着这样的生活,一定有其理由的。”
“不,我认为你生气是应该的。”
“是吗?”
“嗯。所以,姊姊也对不起你。”
姊妹俩在铺在走道的被窝里互相道歉。这种情形很可笑,但我们却都微笑了。和巧一起看过的月亮还慢慢转动,把磨砂玻璃渲染成眩目的金黄色。
“我明白爸爸离家出走的原因了。”绘里的声音转为严肃地说。
“哦,是什么?”
“他想辞掉工作。”
“爸爸吗?为什么?啊,是被裁员?”我试着说出能够想到的适当理由。
绘里摇头:“不,不对,我觉得爸爸如果是被裁员还比较好呢!公司今年已经内定爸爸在春天会升迁,所以妈妈非常高兴。你也知道吧?爸爸的公司在那一带是相当大规模的公司,因此妈妈参加的社交圈内,公司里的人也很多。知道吗?在那种地方,丈夫的头衔决定你的社交地位。”
“嗯,我听说过。”
“这真的很不可思议!事实上,爸爸升官应该不会连妈妈都变伟大的……”
“嗯,不过,我能够理解。”
“我也能够理解。可是,还是觉得很可笑。”
“没错,是很可笑。”
母亲一定快要乐翻天吧!或许她已经反覆不停地看着人事公告不知道多少次,甚至还顶礼膜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