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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新人生 作者:[土]奥尔罕·帕慕克-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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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分
  序言
  在我所有的小说中,都有一场东方与西方的交会。当然,在做出此种声明的同时,我很清楚所谓的东方和西方,其实皆为文化的概念;也就是说,它们都是想像的产物。尽管如此,无论两者的想像成分有多少,东方和西方毕竟仍是事实。我所指的,并不单纯只是我们在地图上所见的地理事实,而是它们影响我们生活的文化事实。东方与西方蕴含深邃而独特的传统,决定了人们的智慧思想、感知能力及生活方式。对我的家庭和我而言,置身于伊斯坦布尔中心,这些传统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总是混杂的。东方与西方的交会,并非如人们以为的是透过战争,相反地,一直以来,它都是发生在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中,透过物品、故事、艺术、人的热情与梦想进行。我喜欢描述人们生活中此种互动的痕迹。在当中,我看见东方与西方寻求互相了解、互相争战,或是彼此融合妥协;我看见人们的灵魂在这两种传统的影响下受到撼动或改变。这让我深受感动,就如同沉醉于爱情的初始、凝望着自然美景,或是浸淫于历史的美好点滴。如今我的书在中文世界出版,意味着它们将能被众多西方以外、承继了伟大丰富传统的人民所阅读。中文的读者们,相信也能了解并喜爱我书中的角色、体会他们的深情挚爱、看见他们的周遭景色,并且与他们一起幻想往昔。你们将再次让我领会到,小说的艺术绝不仅是欧洲的概念。透过“小说”这个西方的产物来表达全世界的人性,对于土耳其和中文的读者及作家而言,皆是一项充满挑战的艰巨任务。
  新人生 1(1)
  即使听了相同的故事,每个人的体验,也都大为不同。
  ——诺瓦利斯 '1'Novalis,1772~1801,德国浪漫派诗人。——译者注,下同。'1'
  某天,我读了一本书,我的一生从此改变。即使才展开第一页,它的强烈冲击仍深深打动了我。书本搁在书桌上,我就坐在桌前读它,但感觉自己的躯壳脱离了,从座椅上被抽离开来。尽管觉得自个儿已经分裂,我整个人仍完好如常。这本书不仅对我的灵魂起了作用,对我的各方面都产生了影响。这股强大的力量从书页中冲出一道强光,照亮了我的脸庞。那炙热的白光,眩惑了我的思维,却也令我的心智豁然开朗。身处此等亮光中,我或许得以重铸自我,也可能迷失方向;在这道光线中,我已然领受到以往不曾察知的影子,并展开双臂拥抱它。我坐在桌旁翻着书页,不太明白自己所读为何,但随着书本一页页被翻过,读着书上的文字,我的人生亦随之改变。对于降临在眼前的每一桩事物,我可以说毫无心理准备,觉得徬徨无助。因此,过了半晌,我本能地转开脸,仿佛想保护自己,免得受书中澎湃而出的力量波及。我惊惧地发现,自己开始意识到,周遭的世界正经历彻头彻尾的转变。一种从来不曾体会的孤寂突然降临——仿佛我被困在一处人生地不熟、对当地语言及风土民情一无所知的乡村。
  纵然那份寂寥感令我备觉无助,但我更热切地把全副精神集中在书上。除了那本书,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把该采取的步骤、该相信的真理或该观察的事物,一一向我揭示;它更引领我,身处在新的国度中,我的人生道路之所从。我继续读下去,一张张翻着书页,仿佛正在读一本能够指引我穿过陌生蛮荒之地的旅行指南。我感觉到自己像是在说,帮帮我吧,帮助我即使遭逢不幸,也能安全、毫发无伤地找到新人生。但我知道,这个新的人生是建构在这本旅游导引的字里行间的。我逐字读着,试图找到该走的路;但我同时也想像着,那让我惊异、必然令我迷途的层层惊奇。
  那本躺在我桌上的书,散发的光芒反射在我脸上,但它似乎和屋内其他我熟悉的东西没有两样。当我以欢喜及惊叹的心情,接受眼前的新世界中有着新人生的可能性,我明白,这本激烈改变自己人生的书,实际上非常平凡。我的心逐渐对书中承诺的神奇新世界打开门窗,而我似乎忆起了引导自己与它结缘的偶然机遇。然而,这份记忆不过就是一个粗浅的影像,甚至没能在我的意识深处留下印记。随着我继续翻动书页,某种程度的惧怕,某种念头,加速在我脑中成形:书中揭露的新世界十分陌生、古怪,这个景象令我惊愕,为了避免自己深陷这个世界不可自拔,我急着想感受任何与“当下”有关的事物。
  一旦我把视线从那本书挪开向上望,看着我的房间、我的衣橱、床铺,或把眼光掠向窗外,却发现已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那该怎么办?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房。
  时间一分一秒随着翻动的书页流逝,远方有火车经过。我听见母亲出门离开又回来;我倾听这个城市日复一日的喧哗,聆听街上卖酸奶的小贩铃铛的叮铃声,还有汽车引擎声,倾听所有熟悉的声音,仿佛认真听着充满异国风情的音调。一开始我以为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但其实是女孩子们在跳绳。我以为天将开始放晴,雨水又啪嗒啪嗒打在我的窗上。我翻到下一页,再一页,一页页读下去;我看见光线从另一个人生的入口渗入;我看见自己所知与不知;我看见自己的人生,看见自己将来会走的人生道路……
  随着指尖翻阅的书页渐增,那个我从来无法想像或不能感知的世界,更加渗入我的身体,盘踞我的灵魂。从前我知晓或考虑的事,如今都成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我无法意识到的一切,却从它们的藏匿处一个个现身,对我传送讯息。如果有人要我形容它们,仍继续读下去的我,看样子也无法给予明确的解答。我知道自己正慢慢迈向一条不归路,也明白过去挑起我兴致与好奇心的事物,已经被我抛在身后;对于眼前这个天地万物都值得关注的新世界,我则既兴奋又欣喜。当这个新世界中的丰饶、多样性与可能的复杂性转为某种恐惧,我全身因顿悟的兴奋而颤抖,双腿不住地晃动。
  新人生 1(2)
  在那道从书中猛冲而出、映照在我脸上的光束中,我惊恐地看见寒酸的房间、发狂乱闯的巴士、被雨淋湿的人们、模糊的字母、破败的城镇、失落的生命,以及幽灵。其中还有一场旅程,永远都关乎一场旅程。我看见某个目光一路追随着我,它总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现,却又消失;因为它是那么难以捉摸,反而让人更想追寻它。那道注视的目光温柔和蔼,没有内疚,没有指责……我多么想成为那眼神,我多么想置身能被那种目光注视的世界。因为渴望太深,我几乎相信自己身处那个世界。但我甚至不需要说服自己:事实上,我存在于那里。因为我存在那里,当然,这本书一定与我有关。有人已经看透我的想法,并把它付诸文字。
  因此我了解,书中的文字与其意义,必然也和一般书籍相异。一开始我就明白,那本书是特别为我而写:并非因为书中洋溢着深入我心的惊人词句和华丽词藻,而是我隐约认为,书的主角是我。我捉摸不出自己为何要顺从这份感觉,但是或许我知道自己只能屈服,才能参透充斥书中的谋杀、意外、死亡与失落的信号。
  因此,当我读着那本书,想法跟着改观,那本书也随我的想法变换。我昏花的双眼,已无法分辨那本书里的世界与存在于世界上的那本书,其间有何差异。就好像一个奇异的世界,一个完整的宇宙中所有的色彩与物质,都囊括在那本书的字里行间。我带着欢喜的心情阅读它,脑袋生出许多奇思妙想。我开始了解到,那书中起初向我低语,继而重重冲击我,甚至无情地逼我就范的每样事情,其实一直都存在,此时、此地,在我灵魂深处。那本书找寻到遗失多年、早已尘封的宝藏,并让它重见天日。我觉得自己可以把所读占为己有。读到书末某处,我想说,我的想法与它不谋而合。而到书近尾声,完全折服于那本书描述的世界之后,我确实在黎明前的微光中,看见死亡以光芒万丈的天使形象现身。我见证了自己的死亡。
  我突然明白,我的人生远超过自己的认知。从我房间或街上的周遭俗世事物中,我无法理解那本书要告诉我什么,我却不再害怕。再也看不到那本书,才是当时惟一令我恐惧的事。我捧着那本书,嗅着书中散发出的油墨与纸香,仿佛回到童年时期从头到尾看完一本漫画时的感觉,连书的味道闻起来也没变。
  我站起身,像小时候那样把前额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向窗外的街道上望去。五个小时前,也就是中午过后不久,我刚把书摆上桌开始阅读,一辆卡车停在对街(现在已经离开了);一户人家搬进对面空置的公寓,带着镜子的衣柜、笨重的桌子、置物台、盒子、台灯……一件件从卡车上搬下。由于新屋的窗帘没有拉下,借着一只点亮室内的无罩灯泡,我看见那对中年父母、年纪跟我相仿的儿子,还有他们的女儿;他们在电视前享用晚餐。女孩的头发是淡棕色的,电视屏幕闪着绿光。
  我注视新邻居一会儿。我喜欢看着他们,或许因为对我而言他们是陌生人,或许因为凝视他们给了我安全感。我并不希望原本熟悉的世界全盘翻转,彻头彻尾改变,但我心里明白自己的房间已不再是原来的房间;街道也今非昔比;朋友们也不似从前,连母亲亦不复原貌。这些改变暗示了某种莫名的敌意、恐惧和威胁。我离开窗台几步,但没再去翻动那本躺在桌上诱惑着我的书。那个引领我人生偏离正轨的物体,就在我的身后,好整以暇。无论如何背向它、抗拒它,一切已经在书页中衍生展开,我将走上那条路,再也无法拖延了。
  硬生生切断一个人与过去的联系,那一刻真令人不寒而栗。我也像许多因为灾祸而无法挽回过去的人一样,假想人生终将回复原貌,企图安慰自己,降临身上的并非某种可怕的事,也非意外或大灾难。但身后这本书的存在,却如此明显的暴露在我的感官面前,我甚至无法想像自己的人生该如何回到从前。
  母亲喊我吃晚饭时,我就是带着这样的状态离开房间的;我坐下来,仿佛对新环境不够熟悉,试着要说几句话。电视开着,餐桌上摆着炖土豆和碎肉、凉拌的焖韭菜、青蔬沙拉和苹果。母亲提起刚搬到对街的邻居,讲到我老老实实在家坐了大半天,整个下午都认真写作业,提到她上街购物、外面大雨倾盆、电视晚间新闻和播报员。我爱母亲;她是一个温柔、优雅、富有同情心的美丽女士,想到自己读了一本让我就此远离她的天地的书,我感到很内疚。
  新人生 1(3)
  我猜想,如果那本书是为每个人而写,那么人世间的生活可能不会再以如此缓慢悠然的步调前进。但换个角度,这位理性的工科学生也就不会认定那本书是特别为他所写的。然而,若它并非针对我一个人而写,外面的世界为何还是与过去相同?我甚至害怕去想,那本书或许是一个单独为我打造的谜团。后来,母亲洗碗时我想帮忙,因为碰触她或许能让我从那个投射自身于其中的世界,回到现实。
  “甭费心,亲爱的,”她说:“我来吧。”
  我看了一会儿电视。或许我能进入那个世界,不然就一脚踹进屏幕里。但这是我们家的电视,我们每天观看的,像是一盏夜灯,是家中的守护神。我穿上外套和外出鞋。
  “我要出门。”我说。
  “你几点回来?”母亲问:“要我等门吗?”
  “不用,不然你又得看电视看到睡着。”
  “你房间的灯关了没?”
  我跨出门外,迈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童年领地。我走在街上,仿佛踏进某个奇怪国度的危险地带。十二月潮湿的空气微风般轻触我的脸庞,让我觉得,某种东西已经从旧世界渗透到了我所进入的新世界;某种我最好尽快穿过这些建构我人生的街道的东西。我感到自己飞奔起来。
  我沿着没有路灯的人行道快步行走,闪过笨重的垃圾箱、泥洼,看着新的世界随着跨出的步伐渐渐成形。我从小就熟知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依然是相同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但它们与我的强烈联系及记忆都已经被剥夺了。我端详着这几株枯槁的树木,望着熟悉的两层楼房,以及那幢污秽的公寓建筑。从它还是灰泥坑开始,我就一路看着它,看它从架起屋顶到砌上砖瓦,到后来新玩伴搬进去,我们在这块地上一起玩耍。但这些过去的影像,并非生命中无法抹灭的片段,而是我不记得曾拍过的相片:我认出那些暗影、点着灯的窗头,以及园中的树,还有入口处的文字,而这些我认得的物体却不能触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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