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多少事-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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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先来看刺载沣的背景。在孙中山和同盟会的组织领导下,到1908年冬,反清革命者已发动了八次起义,分别是1895年广州起义,1900年惠州三洲田起义,1907年5月潮州黄冈起义,1907年6月惠州七女湖起义,1907年9月钦州防城起义,1907年12月广西镇南关起义,1908年3月广东钦州、廉州起义,1908年4月云南河口起义。
新时代的潮水,一浪一浪冲向腐朽不堪的清王朝。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垂死的清朝改善不了民生,抵制不了外侮,但其遍布全国的官兵,在镇压人民的反抗上还是有回光返照之力。这八次起义,全部失败,大批仁人志士倒在血泊中。
清朝能否推得翻?连续八次失败,海内外民众都在灰心、怀疑,1908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同盟会的领袖们陷在极其不利的舆论处境中。
当时二十五岁的汪精卫,就是同盟会的重要首领,已任同盟会最早的三部(执行部、评议部、司法部)之一的评议部部长三年。
这个不利的舆论就是,在革命连遭重创、士气极为低落之时,反对革命的维新派不失时机地出来冷嘲热讽。最有影响力和杀伤力的,是极具社会威望的梁启超的文章。
梁启超反对暴力革命。看到革命党人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他在《新民丛报》上撰文批评革命党领袖们:“徒骗人于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
一句“远距离革命家”,顿时成为同盟会领袖们的“符号”:以革命大话为号召,煽动人家子弟去送死,你们这些头头还是好端端地在国外活着,那么多次起义,你们自己怎么不上战场?死了那么多人,你们怎么一点事没有?这个指责,真是要命。
随着梁启超的发难,一时在海外华人中掀起了批评革命党领袖的风潮。
屋漏偏遇连阴雨,就在同盟会处境艰难之际。内部又闹起了大矛盾——有人指斥孙中山贪污!
孙中山是革命阵营的最高领导人,他的热情,他的才干,他的思想,他的品德,在海内外具有极大号召力,同盟会的革命经费,基本就靠他的威望在华侨华人中募捐筹集。这个革命派第一人何以被泼上这样一盆污水?
这回发难者是同盟会机关报《民报》主编章炳麟。1907年,日本政府按清政府的强烈要求,驱逐在日从事革命活动的孙中山。离开时,日本友人公开赠送孙中山的赠款就有两万多日元(当时普通日本工薪阶层的月薪不过二三十日元),而孙中山只给《民报》留下两千元经费,其余自己全部带走。
《民报》经费历来困难,饱尝没钱之苦的章主编发飙了,他说那些钱是送给革命党的,不是送给你孙某人的,你这样公款私用,损害了同盟会的威信,也叫捐款的日本友人看不起——这个主编,我不干了,拜拜!这样,章炳麟的浙江派公开反对孙中山,宣布脱离同盟会,恢复他们以前的“光复会”。
因为孙中山确实没有公开过经费收支情况,关于钱的事是最敏感的,这下陷入了被动,谣传蜂起。同盟会内部掀起了“倒孙狂潮”,以至出现了“要革命首先要革革命党人之命”的尴尬声音。
在“远距离革命家”的批评和“倒孙狂潮”的双重打击下,同盟会的道义优势急剧滑坡,对革命灰心和怀疑的人大量出现,一时间革命陷入失败的边缘。
怎样度过这场危机?孙中山的事好办,他目瞪口呆听到对自己的指责后,立即写下长长一份材料,将经费收入和支出详细一笔笔列出,椎心泣血地说,除了奔走中的食宿,他私人没有花公家一分钱。他没有说的是,相反,他的哥哥孙眉还为革命捐款一次又一次,在夏威夷经营农场的利润几乎全被这个弟弟象挤奶一样挤走了。
那么,怎样以实际行动回击“远距离革命家”的挖苦、挽回舆论形势呢?汪精卫在忧心如焚中一边无条件支持孙中山,一边想出办法:他要去北京刺杀清廷高官,让社会看看,革命领袖可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让怀疑人士重振信心。
刺杀谁呢?汪精卫决心干一票大的,这样才有巨大影响。当时的皇帝是三岁的宣统,他就把目标锁定在溥仪他爸爸这一辈的几个巨头身上。
同盟会评议部长汪精卫决定亲身去搞刺杀,就是出于这样的危急环境。
一位领导骨干去当刺客,党人都觉得不合算,汪精卫的朋友胡汉民等人更是反对得厉害,孙中山也根本不支持。
孙中山一贯认为革命是光明正大的,而暗杀是下策,他就清末风行的暗杀行为批评说:“敌之势力未破,其造恶者不过个人甲乙之更替,而我以党人之良搏之,其代价实不相当。”当他知道汪精卫的意图后,立即电令冯自由把汪精卫截留在香港。
而汪精卫决心已下,箭在弦上。冯自由只完成了这项任务的一半:汪精卫所乘法国邮轮经过香港时,他把汪精卫堵截在了香港一段时间,但随即汪精卫悄悄溜走,去日本联合志同道合者组织暗杀团了。
二
陪伴汪精卫从事刺杀的,有一位南洋姑娘,她叫陈璧君。
陈璧君是马来西亚华侨商人陈耕基之女,比汪精卫小九岁。陈耕基支持革命,多次为孙中山捐款捐物。秀才人情纸半张,孙中山的回报就是经常给他寄《民报》,陈璧君十分爱读这份报纸,深受革命思想影响。她爸爸曾为她和另一华商之子订下婚姻,陈璧君和他的未婚夫谈起对革命事业的向往,他的未婚夫皱起眉头说:“革命是男人搞的事,你一个姑娘家革命像什么样子?”陈璧君深感失望,就死吵活吵要父亲退掉了这门亲事,并得到了去日本参加革命活动的允许。在孙中山的特批下,陈璧君加入同盟会,在《民报》编辑部工作。
1908年3月,汪精卫在马来西亚的槟城和陈璧君相识。他们的故事倒不是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因为汪精卫是个有名的“道学先生”,不赌博,不嫖妓,不酗酒。他的理念是革命家不能结婚,因为革命家出生入死,随时都有不测之事发生,革命家结婚必然陷妻子于不幸之中,而让自己所爱之人一生不幸是最大的罪过。他发誓“革命不成功不结婚”,和陈璧君相识相处,一点儿女情长也没有。
而正如此,陈璧君对这个英俊坚毅的男子就更倾心。
汪精卫北上行刺,明知此行汪精卫有去无回,相伴者也凶险无比,陈璧君毅然相随。当时有人轻佻地说:“你反正有英国护照,被抓了英国领事馆自然会来救你的。”陈璧君听后一言不发,当场取出护照撕得粉碎。说风凉话者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那个时代的热血男儿就是多。汪精卫选中的一位合作者是四川人黄复生,汪精卫找到他吞吞吐吐还没说完计划,黄复生就大笑起来:“你怎不直说?我和你一起去北京!”汪精卫赶紧强调此事是绝对没生还可能的,只要一下手,不成功是死,成功了照样惨死。
黄复生朝他翻翻眼,说:“我参加革命以后,什么时候想过生死的问题?”
另一个合作者不可或缺:要会制作炸弹。汪精卫选中的是喻培伦,喻培伦毫不含糊,爽快地答应了。
这一群人,心中只有理想,没有安危生死。
汪精卫、黄复生两人先乘英国船到天津,他们的任务是把喻培伦做好的炸弹运进北京,而北京火车站盘查极严。这时一位叫郑毓秀的同盟会美女会员起了大作用,郑毓秀把炸弹塞进箱子,然后找来一个追求她的法国外交官,要那个法国外交官陪她去北京兼帮提箱子。这个法国佬正愁没机会献殷勤,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1910年2月10日,北京前门车站,郑毓秀挽着这个法国人的胳膊,大摇大摆走出检查处。西方人哪用检查?哪敢检查?车站警察对这个西方人手里那个沉重的箱子看都没看一眼。
炸弹运到北京后,喻培伦和陈璧君也赶到北京。
三
汪精卫和黄复生在北京的琉璃厂租了一栋房子,开了个“守真照相馆”,因为照相馆的暗室最适合搞炸弹的组装,照相馆里飘出化学药品的味道也不会引人怀疑。这里就是四人暗杀团的据点。
刺杀的计划目标是摄政王载沣的弟弟载洵贝子和载涛贝勒。2月底,载洵和载涛从欧洲访问返京,在载洵和载涛走出前门车站时,汪精卫准备投掷炸弹将其炸死。
这一天来到了。汪精卫、黄复生、陈璧君三人雇一辆骡车前往前门站。汪精卫和黄复生携带装有炸弹的皮箱在车站门口等候,陈璧君则在骡车上接应,准备载洵、载涛一从门里出来,汪、黄二人就扔出炸弹,然后冲回来跳上骡车就跑。
没有想到的是,当时危机四伏的清廷正努力挽回人心,搞了个廉政运动,载洵和载涛不摆架子,不设保卫,混杂在一般乘客中一起出站。于是,下车人流中,普通人里夹杂着红顶子官帽,而戴红顶子官帽的人又极多,汪精卫和黄复生看花了眼也无法辨别哪两个是载洵和载涛,即使看清也怕误炸了无辜乘客,只好终止暗杀计划,把那个炸弹又拎了回去。
载洵和载涛没想到,做一把廉政秀,居然救了自己一命。看来廉政对谁都有好处的。
这次行动无功而返,汪精卫索性决定干一个最大的,那就是宣统的爸爸、清朝摄政王、当时中国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醇亲王载沣。
载沣的醇王府在什刹海边上,载沣每天进宫上朝都要经过一座甘水桥,这里环境非常僻静,而小桥北边又有一条能容一人的大阴沟可藏身。于是汪精卫决定事先将炸弹埋在小桥下,汪精卫自己藏身于阴沟里,待载沣过桥时用电线引爆炸弹,和载沣同归于尽。
可见,民间传说唯一说对了的是,汪精卫的确是准备在桥下干掉载沣,不过不是用刀,而是炸弹。毕竟,20世纪了嘛,刺杀的技术含量也该升级了。
1910年3月31日深夜,黄复生和喻培伦前往甘水桥埋炸弹,留下汪精卫和陈璧君两人。
陈璧君知道这将是他们两人最后的一夜,明晨8点,只要载沣按老习惯这个时间出门,就是汪精卫和他同归于尽之时。
陈璧君拉着汪精卫的手轻声哭泣,汪精卫本想找一些话安慰她,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陈璧君深爱着他,他也喜欢上了这位有个性的南洋女子。汪精卫努力压下和自己心爱之人的生死离别之情,只是拉着陈璧君的手默默无语。
半晌,陈璧君抬起头来,说:“明天你就要当烈士了,我没有别的送你,我陪你睡一夜吧。”
汪精卫心头一震,握紧了她的手,又松开。
二人在生离死别的煎熬中挣扎的时候,去埋炸弹的喻培伦和黄复生忽然先后匆匆跑回报信:大事不好,埋炸弹已经被发现!
四
事情就有这么不顺。本来深夜没有人迹,可这天晚上偏偏有个邻近居民爬出被窝来散心!这家伙是个赶大车的车夫,他的老婆三天没有回家了,估计是跟人跑了,他气得睡不着觉,深夜蹲在桥上。
这个车夫隐约看见有人在甘水桥边埋东西,他第一反应是有人在埋偷来的宝贝,赶紧悄悄溜到一边,准备等埋东西的人走了再去捡个意外大财,不料接下去看到的是两个人在拉电线。首都人民的政治敏感性强,他知道这座桥可是摄政王每天上班的必经之地,两个人深更半夜在桥下鬼鬼祟祟,一定大有问题,于是喘着气一刻不耽误地跑去报案。
黄复生和喻培伦刚埋好炸弹,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人影一闪,立刻知道他们的行动被人偷看到了。
二人非常紧张,生怕已有人在暗中窥伺,于是用日语对话商讨对策,决定喻培伦先回去向汪精卫报告情况,黄复生则在附近查看动态。不一会儿那个男人带着两个巡警前来,黄复生知道完了,也回到了汪精卫处。四人赶紧商量对策。
事发如此突然,汪精卫却很镇定,他说虽然发现了炸弹,但警察肯定就能查出来是我们干的?所以不用着急,看看风头再说。
第二天的报纸上果然全是有人想刺杀摄政王的大新闻,把那个炸弹、那个电线、那两个埋炸弹的人大肆渲染。为了一举成功,暗杀团制作的那个大炸弹本有四十磅之重,报上说如果爆炸,会端掉大半个北京城;而且各报还分析评论,说这肯定是宫廷内部的争斗,扯到了庆亲王、肃亲王和载洵、载涛几个人身上,官方和舆论都没想到此事出自革命党之手。
汪精卫等松了一口气,擦把冷汗开始策划下一次行动:让喻培伦去东京买炸药,陈璧君去南洋筹款,汪精卫和黄复生继续潜伏在北京找机会进行下一次暗杀的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