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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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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报告文学沦为官场和市场的附庸,纷纷为官员、企业主和暴发户立传。当年的作者已作鸟兽散,偶露头角,也不复如往昔的峥嵘。杂文家好像也变得胆怯许多,走路非打灯笼不可。于是大家都来写作一种叫作“散文”的东西。小说家,艺术家,明星,大腕,果然都被出版商动员起来了,一时间热闹得很。散文写作成了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它的要害是:一无个性,完全的群体化写作;二是虚幻性,由于追逐时尚写作,以市场的价值需求代替主体思考,遮蔽了自身处境的真实性。在众多的写作者中,学者相当活跃,故有所谓“学者散文”之誉。挂帅的是余秋雨,从《文化苦旅》一直写到苦尽甘来,著作的销量从未衰减。其余随笔也多与现实无关,笔涉书人书事,名物掌故,外加些访古探胜,留洋见闻之类。学者准学者的东西,一大特点就是拼命往博雅的路上挤,因此,说到底还是“大众的戏子”。再者,是所谓“小女人散文”。如果确能识小,尚能在琐屑中保持一种必要的谦卑与淳朴;但是这些女作者非同小可,喋喋的惟是打麻将,喝酒,养宠物,以有闲阶级的家居生活傲视大者。所谓大,在他们眼中无非是同社会发生关联的事物。他们决心携起手来,把“风声雨声”统统关在绮窗之外,是另一种方式的“躲避崇高”。士风与世风互相引发:颓靡,闲逸,自私,麻木,苟且,投机,精神胜利。时间确实已经到了世纪末。张承志“以笔为旗”,决心“抵抗”当代知识界的道德堕落,但是却自觉不自觉地回到了文革的“英雄”时代,勇于充当偶像捍卫者的角色,固拒市场自由主义的来临。王小波挑战传统,抗击主流,与张承志完全两样,横逸斜出,是另一种独立的风姿。九十年代兴起一种偏重议论的文体,人称“思想随笔”,大约是为了突出作为特色而存在的“思想”罢?而所谓思想,自然离不开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所以,比起那些和平、儒雅、温吞的“学者随笔”来,思想随笔应当是很有点异样的。在思想随笔的作者中间,文学色彩较强的作家有王得后、刘小枫、雷颐、谢泳、摩罗、骆爽、余杰等。王得后深得鲁迅神髓,发掘“祖坟”,讥评时事,多取杂文笔法。刘小枫安住在有着哥特式尖顶的教堂一般的学术殿堂里,偶有外出散步,做做短文的时候。这些短文,或涉及文学中的故事和人物,或牵系过往的生活记忆,极富才情。集子《这一代的怕和爱》,是其中的代表作。雷颐出入历史,议论多从大处着眼,对于传统的“大一统”体制及正统意识形态,抨击尤其用力。谢泳为知识分子造像,尤重“自由知识分子”,所取多为一枝一节,合起来则近于完形。他重史料,善剪裁,风格浑厚,质重于文。摩罗致力于知识分子的精神探索,其中论耻辱的文章,开拓了新的主题,具有特别的意义。骆爽、余杰议论风生,锋芒毕露,自是“新青年”本色,攻击性很强。尚有个别零散的作者,如筱敏,一平,既保持着思想的锋芒,又倾心于艺术的内敛,可以说,他们是处在两者的张力场中艰难写作的。还有一些回忆录作者,如韦君宜,李锐,胡绩伟等,以“过来人”的眼光打量历史,知人论世,表现了一代“古典共产党人”的理念与忧思。在二十世纪最后的岁月里,“思想”这个词颇受青睐,说明社会上存在着某种渴求,只是真正的思想战士实在太少,而且,可以揭载他们的文字的期刊,也已经先后陆续地沉没在新世纪的光影里了。
  五十年风雨,毕竟成就了一批致力于散文写作的作家。其中,老一代如牛汉,黄秋耘等,为文多沧桑之感。蓝英年专写苏联知识分子题材,是冤魂的志愿“守墓者”。何满子等钩稽古代政治律法艺文诸事,敷设文字,不无讽喻。中年作家刘烨园、周佩红、斯妤、冯秋子等,从题材内容到文体形式,都作了各自的探索。关于一代人的梦幻与艰辛,苏叶与赵园常以怀旧的笔墨出之。苏叶长于记叙,文风活泼,常有古典诗词的某种伤感的韵味;赵园写故土故家,投以学者的审视眼光,感情沉坠,文字老到,别是一番风景。徐晓明显是异类,作品不多,质量颇高。小说家史铁生的散文,诚挚朴素,其中以《我与地坛》影响为大。诗人王小妮,天性大约比较适合现代都市生活,取材街景,灵感丰富,文笔秀隽。叶梦的集子《遍地巫风》专写乡土,有意无意使文学进入民俗学和社会学,颇具特色;所叙多为小人物,笔间充满善意与同情。至于称为“新生代”的一群,植根校园,远隔风雨,主要靠才气写作。这样的写作状态,往往写得愈多,失去的也就愈多。学者艺术家诗人的随笔,大抵系知性写作。当今时世,人们都喜欢使用大脑,丢弃心灵,甚至憎厌真诚和朴素。余杰有一道题目是:“我们离底层到底有多远?”其实,这对于每一个散文作家都成了问题。
  世纪末散文的悠闲,幽雅,宁静,陶醉,在实质上,与学术界的保守主义有一种若明若昧的联系。这种从价值观念到感情倾向的转换,当我们经历了许多而且保留了可堪信任的记忆的话,一切都将变得可以理解,就像明白潜水何以要“换气”一样。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谈到保守主义的形成时,那么自然地追溯了历史上巨大的变动和创伤,说:“如果忘记了巴黎公社,就无法理解十九世纪末的思想,从杜尔凯姆到勒邦以及一脉相传的保守主义哲学。如果忘记一九六八年五月运动所带来的创伤,就无法理解在美国和法国重新兴起的保守主义及新保守主义思潮……由于这个集体创伤,某些大学教师陷入了最激烈的保守主义,特别是在艺术与文化问题上:这些‘自由主义者’与进步人士感到文化人的最高价值受到了伤害,因此对保存或重建文化的平庸言论产生共鸣。”倒过来,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要理解中国九十年代的“散文热”,理解保守主义思潮,理解后来的市场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论争,就不能忘记我们的“集体创伤”。
  近些年有人标榜“大散文”,我们有什么“大散文”呢?如果概念成立的话,那么就全体论,至少得有一个庞大的作家群,其中代表性的人物,在艺术上也当有大成就。他们各各自由发挥着自己的个性,因此题材,主题,手段,也都色彩斑斓,而时代风格则又异常地鲜明突出。说到个人,大散文家须有独立的人格,简直可以无视同行的存在,视野开阔,思想通脱,灵魂粗壮;而且还是文体家,纯种语言,但驱遣自如。俄罗斯的赫尔岑-屠格涅夫时代,曼德尔施塔姆-札米亚京时代,美国的爱默生-梭罗时代,法国的卢梭-狄德罗时代,英国的爱迪生时代,兰姆时代,罗斯金-吉辛时代,中国的韩愈-柳宗元时代,欧阳修—苏轼时代,周氏兄弟时代,都可以称作大散文时代。晚明出了一批小品作家,当然也不能说没有特色,可是就不是大散文,而是小摆设,是专制时代的病态的产儿。
  鲁迅在一篇文章里说到散文时说:“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结束呼吁道:“甘为泥土的作者和译者的奋斗,是已经到了万不可缓的时候了,这就是竭力运输些切实的精神的粮食,放在青年们的周围,一面将那些聋哑的制造者送回黑洞和朱门里面去。”
  而今天,我们正处在开放时代的入口。
  台湾散文属于另一个系统。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相对于大陆来说,台湾文学有着自己独立的发展道路。但是,通过文本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从本土到西化,从一元到多元,两地发展程序基本上是一致的,只是时间先后有别。从大的方面来看,毕竟同属于汉族文化传统。但是,台陆两地的作家,在表现形态上,毕竟有着相当大的差异。一、台湾作家中不乏狂狷之士,如李敖,不特批判是露骨的,敢于与权势者针锋相对,而且啸傲天下,在张扬个性方面,也显得十分突出。九十年代后期,大陆出版的《大李敖全集》,是明明白白被删节过的,用版本学的说法,就叫“洁本”罢。其余如柏杨,龙应台,也写了不少指陈时弊的文章,表现得相当勇悍。二、台湾散文有一个集中的母题,就是家国之思。老一代,作家如王鼎钧,张拓芜等,多有怀乡之作。乡愁,作为一种传统美学,对于无须迁徙的大陆作家来说自然被遗弃了。至于人性的其他方面,台湾作家也有着丰富的表现;写骨肉之情,师友之谊,都很深挚感人。其中,可举琦君、张秀亚,张晓风等女性作家作为代表。“人性论”,在大陆长时期是犯忌的;八十年代之后,有关的作品陆续出现,但内容较为贫乏,大约这同人文环境,道德风气有关。三,七十年代,随着工业化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台湾农村传统迅速解体。随着一批本省籍“新世代”作家如阿盛等,提倡“乡土散文”,反对精神贵族化,关心农村社区,直面大变动中的社会现实,艺术表现方面也相应通俗化和日常生活化。这是一种自觉的文学精神,与大陆作协数十年自上而下提倡的“深入生活”的要求与规范是有区别的。四,大陆长期反对“封资修”,这是为意识形态的纯洁化所引起的。于是,在文学传统的继承问题上,出现了三个脱节,即与古典文学,五四新文学以及西方文学脱节。仅凭延安文艺传统,农民文学也即民间文学传统的培育与滋养,中国当代散文明显地先天不足。特别在延安十年,除了丁玲主持《解放日报》副刊时期,散文包括杂文创作出现过短暂的活跃之外,是一片萧杀景象。而文学传统在台湾未曾中断。台湾作家把中国古典传统与西方现代传统结合起来,可以视之为五四文学传统的一种延续,但是毕竟有所创造。余光中把西方意识流小说及现代诗的技巧用来改造中国散文,应当说是有成就的。他的“霸气”,不只是气质使然,也是艺术借鉴的结果。杨牧后来移居美国,他的文字,直追三十年代何其芳的《画梦录》,而更趋自由。许达然多用寓言和象征手法,意象密集,这在中国过去的散文中也是少见的。简媜对女性内心世界的揭示,借助弗洛伊德学说,手法新颖,富于探索性。
  但是,整体的台湾散文,缺少博大深沉的风格。这同作为孤岛的地理环境或许有些关系,而有成就的散文作家,尤其第一代,如林语堂、梁实秋等又多是学者教授出身,且属英美派,重个人而轻群体,重知识而轻人生,作风也以雍容幽默见长,影响及于文人圈子,难免“媚雅”。就像梁实秋、余光中等人的文字,就不乏高级庸俗的例子,包括香港的董桥。
  续一
  五十年:
  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三)
  ? 林贤治
  上接一、二
  三 枝 叶 (上)
  别林斯基曾经指出,沙俄文学批评特别注重爵位制。其实择地皆然,只是东方国家相对显得更加势利罢了。在中国,身居高位历来有助于文名的传播,这是为一个传统的权力中心社会所决定的。五十年来,由于文艺和出版机构实行集中管理,整套行政等级体制实际上相当于“爵位制”;文化官员完全可以利用职权,而不是凭借作品为自己积累文学资本。从前的政治运动固然使一些作家和作品升沉无定,近年的商业炒作,包括行内人操办的各式座谈会,也都一样可以使作品的价值错位。文学评论在权力和金钱的持续的操纵之下,已经到了无耻的地步。
  同权势相比,普通个人的批评意见将是无足轻重的。但是,我们仍当强调一个基本立场,就是回到文本中去。重视文本,并不等同于形式主义的文本分析。在这里,应当承认,形式主义批评着重文本结构中的每个部分的孤立观察不无意义。文本的重要性,在于它使我们撇开一切命令,禁忌和诱惑,专注于实质性研究,不但研究形式的因素,而且研究落在每一部分形式中的内容:思想,感情,人格,个性,时代,传统,不仅仅是经由组织的意象和材料。重要的是精神指向。过去,我们长期遵奉一种所谓“现实主义”——其实是客观主义——的信条,囿于机械唯物论的说教,把对外部世界的“镜子”式的反映看作是作品意义的全部,完全忽略甚至根本取消了作家的主体性和主动性。又有“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所谓“两结合”的方法,以长官意志和文件精神误导和取代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其实,无论纯粹提供社会历史的画面或者加以逻辑的说明,都不是文学艺术的特殊功能。文学的特点,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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