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研究丛书]第九卷生命的思索与呐喊--陈映真的小说气象 作者:赵遐秋-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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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在台的活动,只限于‘损人利己’,那么以财经内阁出名的国府,十多年来一直让他们‘剥削’下去,岂非变了‘出卖人民利益的集团’?我想通盘来说,跨国公司利己之余,一定对台湾的经济繁荣有不能否认的建树。”刘绍铭:《陈映真的心路历程》。《九十年代月刊》,1984年7月。又,《陈映真作品集》第15卷,第38页。显然,这是政治经济学的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全球性的争论激烈的问题,不是我们在这里所要讨论的问题。我们所看重的倒是,人类社会是复杂的,身为作家,只要真实地反映生活,正确处理好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辩证关系,他就能够在自己的作品里反映出社会生活某个方面的某些生活的本质。正因为这样,陈映真择取了跨国公司里的人的生存状况为切入点来写人的异化,完全符合文学创作的规律,我们也不必说三道四了。
陈映真曾经对《华盛顿大楼》系列有过构思:每一层楼都有一个企业,而他则来研究企业里人的问题,以及企业对台湾的影响,最后构成一个个的故事。以前小说出现过的人物,都可以在那里来来往往,最典型的是退伍军人。比如老的退伍军人,他把这个老人的心情,老人的过去跟现在,把各种人物混杂起来写,这是第一个。第二个,他可能在第二部里面写一间公司里面比较下层的人物,一个OFFICE
BOY,一个下层的职员。此外,他可能会写一些比较正面的人物,虽然他们受教育不多,但他们有一个比较健康的形象。他未拿定主意,大概希望第一期写四层楼,第二期也写四层楼,计划里面可能有三部。他又构想,对这个大楼,还要再写十层楼,甚至十一层楼。第一层就有一间公司,到目前为止,他都以外国公司为背景,现在计划中还应该穿插几个民族资本公司。现在,陈映真已经完成并发表的有:《夜行货车——华盛顿大楼之一》、《上班族的一日——华盛顿大楼之二》、《云——华盛顿大楼之三》和《万商帝君——华盛顿大楼之四》。1983年2月,陈映真把这四篇小说结集为作品集《云》出版。
在《云》的自序《企业下人的异化》一文里,陈映真阐述了《华盛顿大楼》系列小说的主题。他认为,“企业为了有效达成它惟一的目的,即利润的增大与成长,展开精心组织过、计划过的行为。这些行为,以甜美、诱人的方式,深入而广泛地影响着人和他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他又认为:“分析和批判这影响的工作,属于政治经济学范畴。文学不应,也不能负起这个工作任务。”陈映真:《企业下人的异化》。《陈映真作品集》第9卷,第29页。因此——
《华盛顿大楼》系列作品,主要和基本地,不在于对企业和它的行为做出分析和批判。文学和艺术,比什么都更以人作为中心与焦点。现代企业行为下的人,成为《华盛顿大楼》系列的关心的主题。
作家首要的功课,是自觉地透过勤勉的学习与思想,穿透层层欺罔的烟幕,争取理解人和他的处境;理解生活和它的真实;理解企业下人的异化的本质。同①。
显然,跟同时代的台湾作家相比,陈映真确实更关注台湾资本主义化下面的文化冲突、人性矛盾和人性异化的问题。
(二)
《夜行货车》描写的是马拉穆国际公司下设的台湾马拉穆电子公司里的故事。
小说以两男一女的三角恋爱为外衣,着重描写了林荣平、詹奕宏这两个台湾南部农家子弟,步入跨国公司后,对生活道路不同的选择。作品突出地描写了林荣平的异化。
小说的主人公之一林荣平,如今是公司的财务部经理。他能干、肯干,从早忙到晚,一天就能准备好几个报告。他还有一种特殊的本事,能够和分公司老板摩根索一同巧妙地天衣无缝地处理为数不少的“交际费”,把这些“交际费”变成合理的开支;能够编造出一份又一份季度成绩的报表。看来,帮助摩根索欺骗上级是使林荣平获得今天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如今,他开的是福特“跑天下”的新车,住的是高级花园社区的新房,而且,还有个秘密情妇,他的业务秘书刘小玲。在刘小玲看来,林荣平并不是真正地爱自己,只是在她那里寻找感情的寄托。她对林荣平说过:“从前,你说社会,你的孩子,你的家族——其实还有一件是你没说的:你在公司新得的地位。”“你说,这些这些,使你无法跟你太太离婚,跟我结婚。其实,你很清楚,这全不是理由。”陈映真:《夜行货车》。《陈映真作品集》第3卷,第107页。“你以你的方式爱我。不打破你的家庭;不跟我结婚;在我这儿找感情的寄托;而且也不霸着我不放。我呢?我怎么办?好,你说过,我什么时候找到人,什么时候要走,你不拦着我。”同①。在刘小玲这边,她也坦然地向林荣平告白:“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我何尝以为我不能没有你。”同①,第106页。刘小玲的心中也另有所爱了。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上,还牵涉到林荣平和另外两个男人的关系。一个是他的老板摩根索;一个是刘小玲深爱的詹奕宏。
摩根索在紧张中仍然和女职员作即兴式的调笑,说肮脏的笑话;破口开骂,等等。对刘小玲,也不例外,他常常挑逗性地戏称她为“小母马儿”。
有一次,刘小玲在和林荣平秘密约会时,说过她倒挺喜欢摩根索的胡子,长得那么密,贴在他年轻的、调皮的嘴唇上。林荣平为了讨好老板,竟然告诉了摩根索。于是,摩根索就放肆地对刘小玲动手动脚,刘小玲愤怒地反抗之后,不屑地对林荣平说:“一定是你告诉他的。公司里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奴才坯子。”陈映真:《夜行货车》。《陈映真作品集》第3卷,第102页。确实,这时的林荣平已经异化为洋老板的奴才了。开始,听到刘小玲这一番话后,“他面露怒容。他感到一股暧昧得很的怒气,使他的握着烟斗的手,轻轻地颤动起来”,然而转念一想,“那毕竟不是居家的时候,对妻儿的那种恣纵的、无忌惮的、有威权的怒气。一个引他为心腹知己的,昵称他oldboy的美国老板;自己‘青云直上’的际遇;几百万美元在他的手上流转;自己所设计的,被太平洋总部特别表扬而在整个亚太地区的马拉穆分公司中广为推行的两种财务报表格式;在花园高级社区新置的六十四坪洋房”,即使“在这一切玫瑰色的天地中,刘小玲,他的两年来秘密的情妇,受人调戏,坐在他面前”,他的怒气,竟不顾他受到羞辱的雄性的自尊心,而“径自迅速地柔软下来”,“仿佛流在沙漠的水流,无可如何地、无助地消失在傲慢的沙地中”。这,“才真正地使他对自己感到因羞耻而来的忿懑”同①,第103页。。林荣平恼怒、懦弱而强自倨慢的复杂思绪,最终,还是回归到一个奴才的心态,不敢吭气。连林荣平自己也“真切地感到自己实在是爱着这个女人的。只是他的地位、他的事业、他的自私使他懦弱,使他虚伪,使他成为一个柔软的人罢了”陈映真:《夜行货车》。《陈映真作品集》第3卷,第110页。。一个人无欲则刚,而林荣平的权欲、财欲,一切贪图名利的欲望,致使他知道纽约总公司将出台一个新政策,要使各分公司的管理层尽量的本地化的时候,他也在着手“布置”,先在财务部安置心腹,然后让摩根索滚蛋。也正是这种贪得无厌的欲望,在宴请达斯曼,顺便给离职赴美的刘小玲饯别宴会上,林荣平再次对摩根索的挑衅行为,表现出一种地道的奴才相。
对詹奕宏,除了欣赏他的聪明、才干外,由于林荣平觉得有愧于刘小玲,他是真心想成全詹奕宏和刘小玲的。林荣平设法为刘小玲另找合适的工作,说服、帮助詹奕宏带薪赴美留学,都表现了这种心情。
林荣平对摩根索十足的奴性,对詹奕宏的一些人性关怀,都表现出林荣平正在异化中。然而,他的思想又处在不停顿的矛盾冲突中,却又总还是渐行渐远,最终还是异化成为洋老板的奴才,异化成为物欲的奴才。
女主人公刘小玲,从小过着富裕的物质生活,在感情世界里却是孤寂的、痛苦的。她父亲长母亲三十岁,母亲是父亲的第四任妻子。刘小玲的父亲是一个曾经活跃在民国三十年代的华北的政客。来台湾以后,不论政事、家事,一概撒手不管。刘小玲生下的那一年,家中钱财已经用尽,母亲坐完月子,就不得不出外打拼生活。靠着“刘局长”的关系,母亲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全家的生活也获得了根本的改观,而父亲在家里也就越发成了一个破旧的、多余的人,母亲开始放肆地称丈夫为“脏老头”,常常不回家过夜。刘小玲十分心疼、同情她的父亲。等到异母兄姐一个个搬到外面住校、居住以后,刘小玲开始反抗母亲在家中的强大权威。高二那年,父亲病逝,她更怨恨母亲。因为,在父亲住院期间,母亲每半月去医院缴一次费用,却从来不去病房看看父亲。家庭生活给她带来的心灵创伤,致使她的爱情生活受到了扭曲。大学一毕业,她只是为了让母亲伤心,就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的船务公司的老光棍,终因其人生理缺陷和奇癖而离婚了。进了马拉穆电子公司以后,她做了林荣平的情妇。一次又一次的不幸,使她渴望真正的爱情,最后终于爱上了詹奕宏。而詹奕宏又因为妒嫉作祟,不理解她,不包容她,甚至粗暴地骂她,踢她,打她。她爱他,都忍下来了。等她怀上了詹奕宏的孩子以后,“母性最原始的勇敢”陈映真:《夜行货车》。《陈映真作品集》第3卷,第124页。,使她变了一个人,面对詹奕宏的无理,她庄严地说,“不要再对我动粗,我的身上有孩子”,“詹奕宏,你听好:不论你信,你不信,我的身上,有你的孩子”,“我刘小玲,决不会赖上你,要你娶我。我说过:孩子,我自己生,自己养大。我们母子会走得远远的”同①。。刘小玲虽然过着从一个男人流浪到另一个男人的生活,她并不是坏女人,她有她的人性尊严、民族尊严,她一直反抗外国老板的调戏,最后又和詹奕宏一同愤怒离开宴会现场以示抗议。她选择了一条有尊严的人生之路。
很明显,在詹奕宏身上,陈映真寄托着自己的理想。在陈映真笔下,詹奕宏能力强,进入这家电子公司后,很快就担任了新成立的成会组的组长;他“粗鲁、傲慢,满肚子并不为什么地愤世嫉俗”同①,第108页。,正因为这种难以言传的男子汉的魅力,吸引了刘小玲,用刘小玲的话说,她已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不驯又复不快乐的”同③。詹奕宏。问题在于,陈映真为什么用了相当的篇幅来描述詹奕宏是如何骂、如何踢、如何打刘小玲的呢?显然,陈映真是要通过描写詹奕宏的嫉妒心态,突出他作为一个男性的自尊心,而这种人性中的自尊心,正是民族自尊心的人性基础。是否可以不通过骂踢打的描写来表现这一切呢?当然可以。但陈映真就是写的“这一个”,不这样写,就不是詹奕宏,而是另一个人物形象了。詹奕宏身上虽然寄托着陈映真的理想,但他并不是陈映真心目中的完美的英雄形象。我们应该允许作家写有缺点,或者有严重缺点的人物形象,何况,英雄也是有缺点的。
我们看陈映真是怎样表现由人性的尊严升华为民族的尊敬的——
在宴会上,摩根索已经习惯在他的奴才式的部下面前放肆地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肆无忌惮地使用着一串串的脏字眼儿。在半醉中,摩根索竟吐出了真言:“我们多国公司就是不会让台湾从地图上抹除……”这时的詹奕宏,气得“他的手在不由自己地、微微地颤抖着”:
他忽然说:
“先生们,当心你们的舌头……”
他用英语说。但那声音却出奇的微弱。除了林荣平,没有人听见他说了什么。林荣平讶异地望着他。詹奕宏为自己怯弱的声音深深地刺伤,并且激怒了。他霍然地站了起来。
“先生们,你们最好当心点你们说的话。”
他说。他的脸色苍白,并且急速地气喘着。餐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似乎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以辞职表示我的抗议,摩根索先生,”詹奕宏说。他的脸苦痛地曲扭着,“可是,摩根索先生,你欠下我一个郑重的道歉……”
…………
“向一个来自伟大的民主共和国的公民那样的道歉。”詹奕宏说。陈映真:《夜行货车》。《陈映真作品集》第3卷,第135—1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