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兴到覆亡:晚明七十年 作者:十年砍柴-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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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了太极拳高手申时行的内阁,更没办法处理越来越剧烈的君臣矛盾。
皇帝的批示被驳回
因争国本引发的君臣对峙,我以为到了后来,对万历帝而言,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让大儿子或是三儿子当皇帝了,他明白长子继承是几乎不可改变的结局。但他不能轻易向文臣们地头,你想呀,堂堂的皇上在文臣的压力下不得不就范,对于万历帝这样一个敏感而固执的人来说,多么痛苦。所以到了后来,事态越来越演变为赌气而较劲,一根筋的皇帝遇上一根筋的群臣们,谁也不愿意轻易认输。
僵局总得需要人打破,万历十九年工部主事张有德的迂回战术已经碰壁了,但有人再想出新招。二十年正月,礼科都给事中(礼部监察局局长)李献可偕同六科言官向皇帝上疏建议“豫教元子。”也就是说让皇长子正式出阁读书。皇子读书可不像普通子弟上学,随便找个私塾就行,太子和一般皇子地位不一样,其教育方式也是不一样的。如果是太子,那么请的师傅必定是学问出众的大臣,教导他的不仅仅是识字明理,而重点是教导怎样做一个皇帝,也就是说,对太子的教育是素质教育和职业教育合二为一,就如当年万历帝自己被立为储君后,他老爸找了十几位品学兼优的大臣组成教师团。
李献可的奏疏说得委婉而有理,他认为皇长子十一岁了,豫教的典礼应当在早春举行。内廷尽管可以诵读经书,身边也有近侍辅导,但内廷的幽闭比不上外朝的清肃;内臣的忠臣比不上少师、少保的尊严。
万历帝是何等精明的人,一下子就看出李献可暗藏的玄机,如果举行皇长子正式受教育的典礼,就必定牵扯到皇长子的名分问题,请少师、少保级别的大臣来教导他,就是等于宣布他是储君了。
哼哼,小小的花招哪瞒得过朕?万历帝不能直接斥责李献可的奏疏荒谬,因为人家说得太堂皇了。皇帝便挑出一个笔误,李的奏疏中将“弘治”年号写成“弘洪”,照理说,一个饱读经书的朝廷命官,将先帝的年号写错,确实不应该。于是批示,以“侮君”的罪名将李献可降一级,调到京外,其他跟着上疏的言官每人扣发半年工资。
这处罚需要内阁去办理,可首辅王家屏可不像申时行,他认为李献可做得没错,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处罚,毫不客气把皇帝这道批示驳回。这实在太不给万岁爷的面子了。在唐宋时,明确设立了宰相,并规定皇帝的诏书必须有宰相副署才能生效,所谓不经凤阁鸾台(即宰相)不能为敕。宋太宗时想任命一个官员,宰相不副署,他都不能堂堂正正用朱笔批示,只能“墨敕斜封”违法任命。明代朱元璋废除宰相后,内阁名义上只是皇帝顾问,自然没有副署的法定权力,但嘉靖以后,内阁权力日大,顾问变成了真宰相,但敢于这样驳回皇帝批示的,还很罕见。而且王家屏随后托病请假,不理政务。
紧接着,大学士赵志皋、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吏科右给事中舒弘绪、陈尚象、户科左给事中孟养浩以及十几位御史、给事中争先恐后上疏为李献可鸣不平,尤其是孟养浩更是指责皇帝不守信用,说话不算话,是罪一人而失去天下人之心。这就等于指着皇帝的鼻子叫骂了,万历帝面对这样的文臣,只剩下一个办法应对:廷杖。孟养浩被廷杖后罢职为民,其他官员各有处罚。
皇帝也搞迂回战术(1)
言官们激烈地反对自己,万历帝并不惊奇,他伤心的是作为首辅的王家屏也动辄撂挑子,给自己难堪,于是派太监上王家训斥他不顾大局,让他尽快回朝办公。可驴脾气的王家屏就是不理皇帝的要求,一再上疏请求退休。万历帝没办法,总不能按着牛头强迫其河水,只得照准。在细节上万历帝做得比较漂亮,虽然恼火王家屏的行为,但还是派官员用公费护送他回山西老家。
只要进了内阁,就得代表文官集团说话,否则就可能有张居正那样的下场,因此被皇帝特恩批准不经廷推——即吏部主持公开讨论候选人进内阁的次辅张位,想到的不是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而是和众廷臣保持一致,照样三番五次上疏要求万历帝早日册封,行豫教礼。
万历帝真是伤心,提拔的人没一个为自己排忧解难,太令人失望了,于是召回了告病在家的王锡爵,坐上了他同年兼同乡申时行坐过的首辅位子。王锡爵敢于担当,办事果断,但他低估了争国本这件大事的复杂性。
因为皇帝曾答应在二十一年(1593)举行册立东宫大典,深知万历帝在这一问题容易反复的王锡爵,写了封密奏给皇帝,敦促此事。谁知皇帝回复他的手谕,耍了一个花样,不但不提当初的诺言,而且提出“待嫡”和“三王并封”的解决办法。
所谓“待嫡”,就是说根据祖制,有皇后所生的嫡子则立嫡,皇后没有生育儿子就立长子。如果现在将长子立为太子,日后皇后生了儿子怎么办?不如先将皇长子和三子、五子(次子、四子已夭折)一起封为藩王。如果以后皇后生不出儿子,自然由长子承继大位。
因为当时皇后才三十岁左右,还有生育能力。皇帝这次“迂回战术”看起来能自圆其说,但王锡爵一看皇帝的手谕,大为惊恐。他太了解皇帝这样说无非是找托辞,压根儿就是他不愿意痛痛快快让老大做太子。万历帝和皇后的感情一向不好,这也很正常,和皇后的结合,多是“包办婚姻”,所选择的皇后一般是出生清白、相貌端庄、性格贤淑,因为要母仪天下么,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比女性魅力,恐怕皇后是最没有竞争力的,皇帝自然不喜欢和这样的大老婆睡觉。明朝朱元璋以后,皇后生育儿子的只有孝宗的张后,所生的是那个荒唐透顶的正德皇帝。孝宗是个遵循“一夫一妻”的好丈夫,不近其他女色。这说起来是个好品德,但同样不免被后来的文臣议论,认为他这样做是对祖宗社稷不负责任。如果孝宗多临幸其他嫔妃,就可能多生几个儿子。如此的话即使后来正德死后,没有儿子,也有亲弟弟即位,不至于将远在湖北的藩王儿子——后来的嘉靖接到北京坐龙椅,也就不会有“大礼议”那档子搅得朝局乱成一团的事情了。反正,皇帝怎样做,文臣都有说辞。
于是,“三王并封”的圣谕颁发到礼部,而整个朝廷立刻像炸了窝一样!
王锡爵为官以来,以刚直不阿著称。当年因张居正夺情事件,翰林吴中行、赵用贤被廷杖,正执掌翰林院的王锡爵找到权势赫赫的张居正,为自己的学生求情。此番皇帝出了个“待嫡”的馊主意,他竟然没能尽力反对,不用说和刚离职的首辅王家屏相比,就是他那位同年老乡申时行,看起来柔顺,而在立太子这件大事上毫不含糊,宁愿辞官也不无原则地顺从万历帝。大约王锡爵看到万历帝为册立东宫的大事,连续两任首辅都不为皇帝说话,自己再那样干,太伤皇帝面子了,不如先顺从皇帝,日后再慢慢斡旋。
廷臣们本来对皇帝册立东宫之事一拖再拖很不满,这下竟然等出了这样的结果。以往皇帝只是搪塞,推迟册立,但总给个时间表,现在竟然要将皇长子封为普通的藩王,而等待皇后生儿子,这就更没谱了。在大臣们看来,大伙儿被皇帝当猴耍了,于是舆情激荡,反对声不绝入耳。
光禄寺丞(从六品)朱维京上疏说皇帝“欲愚天下,而实以天下为戏也。”邢科给事中王如坚的上疏更加直白激烈,他历数皇帝从万历十四年开始,如何一次次失信,拖到今天,现在竟然要待嫡,质问皇帝:“陛下言犹在耳,岂忘之耳?”并且讽刺皇帝,说古代帝王后宫没有偏爱,因此皇后多嗣,我朝以来,有几个皇后生儿子的?而且拿万历帝本人举例,因为万历也是庶出,王如坚反问万历帝,当年陛下六岁就被册立为太子,为什么没有和潞王(万历的同母弟弟)一起册封为藩王,而等待皇后生子呢?——那言外之意是:皇帝自己不喜欢皇后,所以才没有嫡子,如果多和皇后过夫妻生活,嫡子也许早生了,还要等到立皇后十五年后再生儿子?这几乎是指责皇帝的私生活了。皇帝没办法,处罚了两位廷臣后,后来还下了道旨意解释自己和皇后的关系好起来了,说去年中宫得了点小病,现在病好了又何朕在一起了。意思是说可以过夫妻生活了,生嫡子不是没可能。连和皇后之间的夫妻私生活也要向大臣说明,恐怕只有明代的皇帝了。
皇帝也搞迂回战术(2)
王锡爵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的廷臣都在骂他不能阻止皇帝,开始他还为自己辩护,翰林院的庶吉士李胜芳一番分析让他感觉到,如果附和皇帝的待嫡、并封,几乎是在自掘坟墓。李胜芳理解王锡爵在搞迂回,巧借三王并封,实则想促使册立皇长子为东宫。但他分析道,一旦并封,册立就会更加推迟。先生在任时难以促成,一旦离开朝廷,别人当了首相,能像先生那样所愿那样促成皇长子成为东宫么?一旦不能,先生岂不是成千古罪人?王锡爵还在为自己解释,说当初给皇帝的密信中催促过皇帝册立,意思是说自己责任尽到了,以后出现变故也没办法。李胜芳反问他,这件事外面的人谁能知道?到那时天子还会将你的密信公布天下。——意思是说如果事有不测,你的黑锅背定了。王锡爵的门生更是提醒老师,如此做恐怕有灭族之祸。这用不着多解释,如果万历帝以后不立长子而立老三,必定引发政局动荡不安,所有的人都会归罪于当时的首辅王锡爵;如果拖到以后皇长子终于继位,当了皇帝的他会恨王锡爵当年支持父皇“待嫡”、“并封”,那后代的祸患恐怕不亚于张居正。
看到这一点,王锡爵感觉到自己的危机,为了一世清名和子孙后代,他也来了个大转折,明确表示反对皇帝的提议。
两败俱伤后朱常洛当上太子
连开始替自己排忧解难的首辅王锡爵最后也反对自己,这下让万历帝意识到,固执己见,想要降伏整个文官集团几乎是不可能的。
皇帝终于让步,收回“待嫡”、“三王并封”的成命。但事已至此,万历帝还是不愿意痛痛快快册立长子为太子,还在想出一切办法拖延,憋了一肚子气的他就是不想让文臣们赢得轻松。
就如挤牙膏、压弹簧一样,在大臣的压力下,皇帝一步步妥协。二十二年,虚岁十三的皇长子朱常洛才得以出阁接受正是教育。二十九年十月,历尽波折,终于册立朱长洛为东宫太子,此时,他已经虚岁二十了。有了太子的名分,才能娶老婆,册立后第二年举行大婚,在寻常人家,当时也算晚婚了。因为天子家不如寻常百姓,普通的藩王和太子娶妻,那礼仪是差别很大的,名分不定一切都无从谈起。而且到了这时候,皇帝没法拖下去了,因为老大没有太子的名分,不能结婚;他疼爱的皇三子不可能在长兄面前结婚。他所有的皇子人生大事都会被耽误。
国本之争总算有了结果,朱常洛的教育和人生大事被耽误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整个国本之争,导致了君臣严重对立,相互不信任,万历帝对文官更加的不满甚至是痛恨。他晚年的懒惰,不见朝臣,固然和身体多病有关。但如果多加调养不至于常年没法接见大臣,根本原因是他烦这帮臣子。
朱常洛被册立后,“争国本”的风波并未平息,因为整个朝廷的政治生态已经被严重破坏了。太子岌岌可危小心谨慎,郑妃母子虎视眈眈心怀鬼胎,皇帝心里不痛快在寻求逃避,廷臣们还在担心出现变故。后来的“梃击案”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朱常洛的短命,儿子熹宗从小失教只能对木匠活感兴趣,都和“争国本”的大风波有关系。可以说,“争国本”是导致明朝衰亡一件很重要的事件。
文臣们在这场战争中赢了,但是一场惨胜,君臣拿这个帝国的命运做赌注。
现在看来,立谁当太子似乎是家事,但在家国一体的明朝,这是最大的国事,文臣们焉能坐视?而且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整个帝国皇帝只是法人代表,一大帮管理人员——文官有自己的利益所在。董事长和管理人员必定有利益间的矛盾,在“争国本”的问题上,与其说是破坏制度和捍卫制度之争,不如说是决策权之争,争夺重大问题上谁的话最管用。看起来皇帝在权力上有绝对优势,可相对的是文臣们有道义的绝对优势。在道德治国的明朝,道义优势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没有公允独立的裁判机制和和平稳定的博弈体系的情况下,这种争斗结局只能是两败俱伤。
有人也许要问,为什么康熙帝能两废太子,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