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梦追思 -范正美著-第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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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的是帝王胄室、个人得失。要我这个无限热爱毛泽东进而否定毛泽东,这对于我是莫大的信仰摧残和人格侮辱。在我这里,没有毛泽东,中国共产党就不能称其为共产党;没有毛泽东,中国就没有今天;没有毛泽东,资本主义就可能在中国复辟,社会主义中国就可能崩溃、改变颜色。我这个人是通窍的,通的是革命理论和实践的窍;也是通情达理的,通无产阶级感情、达无产阶级革命道理。毛泽东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错误,这一点我早就是这么看的,并且敢于公开说。但是,我怎么就想不通呢?昨天毛泽东健在时,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誓死捍卫毛主席,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如今毛泽东刚逝世、尸骨未寒,你们就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调过头来近乎疯狂地指责毛泽东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去迎合新主子的需要,赢得一官半职。你们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哪里去了?你们把马克思主义丢到哪里去了?你们到底为什么?是怎么回事?怎么都是你们这张嘴?这是谁的错啊?但是,我没有说出来。我只想说,我不计较你们的变脸,你倒计较我的嬉笑。这无所谓,我以后“不要忘记自己身处囹圄”就是了。
这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思忖着,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我虔诚地按照党的领袖的指示去做,在当时是那样受到党组织和人们的赞扬,得到周总理的赏识,而如今却变成了莫大的过错、甚至当作革命的异己,也许这就是毛主席讲过的共产党的天下变了——改朝换代了、世道变了。我感到战栗,一阵强烈的痉挛之后,脑海里响起一声警铃:我该十分冷静地应对这一切啊!孟新告诉我的一招也对。要学会生存。不过,根本气节不能变。
“学习班”是地道的“看守所”。我不能与家人见面,也不能打电话、写信,剥夺了一切人身自由。看守一天两人,由各大专院校抽人,不断更换,每人每次一两个月不等,个别的也有长达半年之久的;多数是工人,也有的是教职员。一开始是东北农学院和东北林学院的两名工人,以后又换上了哈工大、哈建工、黑大的工人、老师、实验员。他们和我同住同吃同活动,形影相随。早晨和三餐饭后放风,我可以到户外活动,并无严格的时间限制。我早晨素有晨炼的习惯。跑一跑,打打太极拳。餐后散散步。我在文革中的一切活动都是公开的。既没有打砸抢,也没有超乎寻常的活动;既无后台,也不去攀高结贵;既未集结宗派,也不趋炎附势。所以,心无大虑,想得开,就是这些事,最严重莫过于坐牢,开除党籍,开除工职;如果真是抓我坐牢,我就更没有顾虑了。因此,天天能吃能睡。每天早午晚,听招待所三次广播,天下大势大体知道。没有报纸看,只是偶而给我看看《黑龙江日报》,我只看文艺副刊,别的情况和消息都从听广播那里知道了。两个工人晚间听评书,那期间正好播《李自成》,我也跟着听。我从这中得到启示,受到教育,也颇受鼓舞。有时也同两位师傅交换看法。
对我的隔离审查,或者说,“学习班”实际是四种方式:拉出去接受揭发批判;强制写检查交代材料;接受专案组训诫;接待外调。
我采取按提出的题目和具体要求写交代、检查和证言材料的态度。前面已经说过,我的交代和证言材料都是一次清,不留尾巴。因而,我的“闲暇”时间很多。我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计划,来打发我的“业余时间”。我觉得,我以后的半辈子只能靠知识为生。于是,我订了计划:一是自学英语;二是通读马恩列斯选集和毛著;三是通读中国通史和世界近代史;四是写诗填词。
1977年9、10月间,省里召开全省运动会,体委招待所要住运动员,就把我从三楼挪到一楼一间清扫员放工具的小仓库里,外面有一间可以住两个人的大一点的房间,作为看守住屋。我住的这个里间,仅能容一张单人床,床是被强挤压放进去的,两边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划痕,紧靠床边摆一张学生单人课桌,供我写材料用,开门不是碰床就是触桌,只能容纳一个人。北面有一扇玻璃窗,从这里可以看见倒歪的木栅栏,以及外面被风凌的几株落叶白杨,枯焦的灌木杂草,还有稀稀拉拉三两棵未长成的松树。面对窗外,见秋风落叶,鸟鸣树上,雀噪枝头,我被关押,如锁铁窗,一片凄清,万种思绪,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麻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越想越不能自禁,室外的一群麻雀仿佛与我况比,叫的更厉害,令我心烦。忽然,一头大鹰从天穹掠过,激起我心潮翻动,情志大开。我自况迎风搏击的天鹰,笑傲这些蓬间雀。我想,以一种强制的方式,强迫人们改变自己的政治观点、革命信念和意识,这不是教育,而是赤裸裸的政治迫害。这只能适用于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政治斗争,适用于对战争罪犯的改造;把它应用于人民内部、党内斗争,就是对公民权利、党员权利的践踏和蹂躏。它只能使那些神经衰弱者低头就范,其中多数人也是口服心不服,也可能有一些投机取巧者找到衣钵,甚至升迁的机会,而绝不能令那些真正有思想、有骨气者屈服。我一时诗兴来潮,于是伏案愤笔而书,写了一首《答雀噪》,诗曰:
蓬间燕雀噪枯枝,正是鲲鹏息紫池。
风定天清高飞日,逍遥万里笑痴迟。﹡
我掩好门,把它抄在一张稿纸上,然后沾了点唾沫将其贴在窗户的玻璃上,往床上一倒,反复自嘲自乐欣赏了一番,直到唾沫干了纸掉下来,我才把它叠好收藏起来。说来奇怪,也许是天渐渐地冷起来了,雀儿竟然少多了,却几次看到大鹰凌空,这使我相当欣慰。出牛棚以后,我多次向人们述说这一经历和感慨。
在这个小房间里,虽然被强制地把我同外部世界隔开,却不能割断我同大自然的心神交流。
一天下午,风骤起,卷着黄沙狂暴地翻滚,逼着黑云从高空压到地面,人们慌忙奔跑,力图躲避这即将来临的大暴雨。我望着院内急遽摇曳的一棵不大不小但长势很好的松树出了神。只见她从容地拍打着枝条,迎着狂风,任它发出可怕的喧嚣。这使我想起了陈毅关于松树的赞美诗,想起了京剧《沙家浜》一段子弟兵要效泰山松的唱词,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其他几位中外作家关于松树的有名的散文和诗词。是的,在万千的树木中,备受人们称赞的就是松树。她成为古今中外文人墨客、志士仁人咏歌的对象,与自己的信念、脾性、骨气相联,借以自况、自律、自鞭。人们不仅赞美她四季常青、华盖秀翠,尤其赞美她无论在什么险峻的地方,也不惧怕最恶劣的天气,那顽强拼搏的生命精神。
松树总是以其生命力,面对现实,顽强地丰满自己的形象,展示自己的风格。她妩媚合群,与不同树木和睦相处、不争高下,但又不怕孤独,耐得寂寞,傲岸世界。她不喜自我张扬,也不刻意修饰自己,只是追求生命的法则,告诉人们生命在于自立、自重、自爱!世界上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没有不能渡过的大河,也没有不能逾越的高山。这一切的关键,在于生命者能够战胜自己。
松树生的伟大,死也豪放。她以自己的英姿告诉人们:生,就要挺拔修浚,展示自己的力量;死,也要从容壮丽,面对死亡毫无畏惧。她面对刀锯斧砍,发出轻蔑的笑声。她以自己的年轮,把自己一生完整的生命历程,毫无保留地向世人公开,以此让人们检验她不凡的一生:搏击与抗争、疾病与折磨、衰败与中兴、萎缩与繁荣以及由此而来的精神、情感上的磨砺、升沉与哀乐。
雨过天清,阳光复照。我目睹的这棵松树在微风中轻轻抖落身上晶莹闪光的水珠,爱惜地把她送到自己的华盖下,在一片落辉中愈显得青翠夺目,粲然生光。忽然过路的一位顽皮少年,对着她的躯干连连踢了两脚。于是,在她洁净的腹部,留下了两块难看的大泥巴,我脱口轻声骂了一句:这小子,真可恶!
经过暴风雨的洗礼,空气特别清新,沁人心脾的泥土芳香,通过开启的窗户散发进来,令人心旷神怡,说不尽的回肠快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竟忘了身在囹圄,差点儿大声唱了出来: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省里忙着运动会,我这一向放风更觉得自在。特别是晚饭吃的早,放罢碗筷,便到院子里散步,同看守聊天。我生在江南农村,夏末秋初的傍晚,童年的我,多少次对着变幻莫测的晚霞,常常坠入无限的遐想之中,为我编织的了无数美好的故事。多少年来,在城市里生活,奔命似的工作,找不到这样的“闲暇”,似乎也没有什么茶余饭后,在这么一片开阔的园地上,来观赏落日和晚霞,品味人生的甘苦、波澜和曲折。今日来到体育招待所,成了阶下囚,看到运动员们一个个活泼如猴,自由伸展,真是说不尽的感慨。当我看到斑斓十色的霓霞光辉,虽然一时忘情,为自然美赞叹不已,却又很快联想自己的目前处境而感到怨气激增。她激起我对自然、对生活强烈的新渴求。我真想自己也能化作一片云,化作一阵风,在寥廓的空际,自由自在地飘荡、升迁,把我的一片美好的心意送给人们。
渐渐地,太阳余辉与晚霞被茫茫夜幕所代替,鸟儿归巢了,一弯新月从树梢悄然升起,星星撒播,缀满了天空,月亮在白纱云里若隐若现,恰如云追月、月恋云,令人情趣横生。是啊,曾几何时,这空间多端变化,如幻如梦,引古今哲人们思想、论辩、争斗,又令多少文人骚客,对松风、明月、人情、事故动情动心,发幽思,作感慨,形成文章、诗词、戏曲、字画。所谓“落日留霞知我醉,长风吹月送诗来”。难道时至今日,天体日月、人间万象,就可以由某个人加以垄断,或者只有一种解释吗?那么,万千的世界,究竟由谁来主宰、谁来修正呢?卢梭那句名言,“一切事物究其本原,都与政治有关。”对不对呢?他又说,“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羁绊之中。”这是为何呢?所有这些问题,答案似乎是确定的,又似乎是不确定的。我原来觉得自己似乎懂得不少,为什么在自然界面前,在现实社会面前,我是这样肤浅、幼稚,一无所答呢。我对马列主义懂得有多少?我对中国共产党和社会了解有多少?我的能力有多大?我又不能回答。我迷茫了,我糊涂了。面对此时此景,我试图写几句诗、填首词,可觉得胸中淤塞,“试想为襟抱”,可惜竟无词。这天晚上,我被这些问题困惑,没有睡好。
第二天晨炼,我见到运动员们那种蓬勃的朝气,似乎找到了昨晚那些问题的答案。是的,世界永远是青年闯出来、打出来的。青年们会迎刃而解他们在前进过程中感到、碰到的任何问题,他们总是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世界,这就是辩证法。不论什么事情总是越不过青年的。
我方步入不惑之年,日子还长着哩!我笑了,笑得很开心。
进牛棚之后,我与外面的音信联系,都由专案组操纵。身在牛棚,使我牵肠挂肚的就是妻小。我与玉梅长期分居,直到1967年初她到哈,还是一个礼拜见一次面。1968年在我被下放劳动、政治景况最凄惨之时,才真正搬到一起成家。南北两地时,期盼尽快结束分居史,在一起享天伦之乐。到哈尔滨之后,没成想东北新曙光,只是昙花一现,就不得不离开大城市,同我过起了寒窑般生活。这也罢了,谁知中国政坛风云突变,刚刚在哈尔滨一起欢度银婚未及一年,我又进了牛棚。她和两个孩子度日,我的工资收入全部给了我,只剩下她的四十多元钱,养活三个人,不要说衣食住行,要是有点儿病痛什么的,就难以为继了。两个孩子,刚刚上学,学校教职员工是否对他们歧视?学生们又如何看待他们,是否欺负他们?特别是,玉梅她们单位是否搞株连、整她、折磨她?如此等等。想到这些,常常难以成眠。为了健康,也为了未来,我极力宽慰自己:过于思虑也无济于事。虽然如此,对于妻小还总是割舍不下。1978年8月,她通过专案组的人,给我带工资和粮票时,捎带了一条毛巾、一块手帕、两件内衣内裤。手帕上印有雄狮商标。接到这些物件,心头一触,情志驱使,连连写了两首诗,背着专案组托人捎回了家:
寄妻词寄妻词,往事翩翩。二十六年岁月,坎坷多周折。
欣欣去年庆银婚,谁堪今日痛别,难尽悬思切。
寄妻词,语重心长。同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