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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大象的眼泪-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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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
  “干。”他说着站起来,一手按着头,“艾蓝一定会气得跳脚,好吧,待会儿到表演马车厢跟我会合,我会把枪拿过去。”
  我转身要走。
  “唔,雅各呀?”
  “嗯?”我说。
  “先把我的燕尾服换下来吧。”
  我回到表演马车厢,房门开着。我探头进去,里面一片凌乱,但金科不在。我入内换回便服。几分钟后,奥古斯特带着来福枪来了。
  “喏。”他说,爬上坡道,把枪递给我,又把两枚子弹塞进我另一只手的掌心。
  我将一发子弹放入口袋,递出另一枚给他。“一枚就够了。”
  “万一你射偏了呢?”
  “什么话嘛,奥古斯特,我会站在它旁边射的。”
  他瞪着我,接下子弹。“好吧,行,把它带下车,要离火车远远的。”
  “你开玩笑,它不能走路。”
  “你不能在这里动手。其他马就在外面。”
  我直视他。
  “要命。”他半晌才吭声,转身倚在墙上,手指用力敲打木条。“好吧,没问题。”
  他走到门边说:“奥提兹!乔!把这些马都带走,起码把它们带到第二列火车那边。”
  外头有人在叽叽咕咕。
  “是是是,我知道。但他们非等不可。对,我知道,我会跟艾蓝说我们有一个小小的……麻烦。”奥古斯特说。
  他向我说:“我去找艾蓝。”
  “你最好也去找玛莲娜。”
  “你不是说她知道?”
  “是啊,但我不希望枪声响起的时候,没有人在她身边,难不成你希望她独自面对吗?”
  奥古斯特狠狠瞪我大半天,然后步履沉重地走下坡道,腿劲大到坡道在他脚下弹动。
  我足足等了十五分钟,一方面是给奥古斯特时间通报艾蓝大叔和玛莲娜,一方面是让其他人可以将别的马带离够远。
  我总算拿起来福枪,装填子弹,拉开保险栓。我让银星的口鼻靠着马房的尾端。它的耳朵抽动。我靠着它,手抚着它的颈项,然后将枪口抵在它左耳下方,扣下扳机。
  爆裂声传来,枪托撞在我肩上。银星的生命终止,肌肉突然一阵痉挛,而后静止不动。远远飘来一声绝望的哀号。
  我爬下牲口车厢,耳朵里嗡嗡响,但我却觉得那场面静得古怪。一小群人聚了过来,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一脸沉重。一个人从头上脱下帽子按在胸前。
  我走了几公尺,爬上青草岸边,坐下揉肩膀。
  奥提兹、彼特和厄尔进入车厢,将绳索套在银星后腿,拖着那毫无生气的躯体下了坡道。倒卧的姿势让它的肚腹看来又大又脆弱,一片平滑的雪白上缀着黑皮的生殖器。他们每扯动一下绳索,失去生命的马便点一下头。
  我呆坐将近一小时,瞪着双脚之间的青草。我拔下几片草叶缠在手指上,纳闷搬一具马尸怎么会用那么长的时间。
  半晌后,奥古斯特来到我面前。先是打量我,然后弯腰捡起来福枪。我始终没意识到自己把枪一路带着。
  “来吧,朋友。不要没搭上车,被留在这里了。”
  “我就是想留下来。”
  “别管我跟你讲过的话。我跟艾蓝谈过了,没有人要见红灯,你很安全。”
  我郁郁地盯着地面,一会儿后,奥古斯特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了?”他说。
  “玛莲娜怎样了?”我回答。
  奥古斯特看了我片刻,然后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抖出一根烟请我抽。
  “不用了,谢谢。”我说。
  “这是你第一次杀马吗?”他直接从包装盒叼起那根烟。
  “不是,但那不代表我觉得杀马很痛快。”
  “你是兽医嘛,难免有动手的时候,小兄弟。”
  “严格来讲,我不算兽医。”
  “你只是考试缺席嘛,有什么差别。”
  “差别可大了。”
  “不对,一点也没差。证书只是一张纸,这里才没人在乎呢。你现在是我们的团员,规矩就不一样了。”
  “怎么说?”
  他朝火车挥挥手。“你坦白跟我说,你觉得这是世界第一大马戏团吗?”
  我闷声不吭。
  “嗯?”他用肩膀顶了我一下。
  “我不知道。”
  “那我跟你说,我们根本差得远了,八成连前五十名都排不上。我们的规模可能是林铃兄弟的三成。你已经知道玛莲娜不是什么罗马尼亚的王室,而露辛妲呢?哪有我们号称的四百公斤,她顶多只有到两百。你真的以为法兰克·奥图是惹火了婆罗洲的猎头土人才被刺青的吗?狗屁,根本不是。他本来是飞天大队负责打桩的人,花了九年时间才刺成那个样子的。你想不想知道艾蓝大叔怎么处置死河马的?他把河马的水换成福尔马林,继续展出它的尸体。我们就带着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河马两星期。雅各,一切都是幻觉,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大家就是来看幻觉的,他们对我们也没别的指望。”
  他站起来,伸出一只手。片刻后,我握住他的手,让他拉我站起来。
  我们走向火车。
  “该死,奥古斯特。我差点忘了,大猫们还没喂呢,我们把肉都倒掉了。”
  “小兄弟,不碍事的,一切都搞定了。”
  “搞定了?什么意思?”
  我停步。
  “奥古斯特?你说搞定了是什么意思?”
  奥古斯特继续走着,枪随意挂在肩上。
  “醒醒啊,扬科夫斯基先生,你做噩梦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这是哪里?
  噢,要命,该死。
  “我才没有做梦。”我反驳。
  “呃,你确实在说梦话。”看护说,又是那个好心的黑人女孩。她的名字怎么那么难记嘛。“什么喂猫吃星星之类的。好啦,不用为猫咪担心了,我敢说它们一定都喂过了,就算你醒来的时候还没喂过,现在也一定喂饱了。嘿,他们为什么让你用这玩意儿?”她若有所思,解开缚住我手腕的带子。“你该不会想逃跑吧,嗯?”
  “哪有,我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埋怨院里千篇一律喂我们吃糨糊。”我偷眼看她,“然后我的盘子就溜过桌子。”
  她停下手看我,哈哈大笑,“哇,真有活力,一点也没错。”她用温暖的双手揉搓我的手腕。“我的妈咪呀。”
  她的名字突然如闪电般掠过脑海:萝丝玛莉!哈,这么说我还没老糊涂啰。
  萝丝玛莉。萝丝玛莉。萝丝玛莉。
  我得想个法子牢牢记住才行,编个押韵的句子什么的。或许我今天早上还记得住,但不能保证明天记得起来,恐怕连今天下午都未必能记得住呢。
  她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
  “可以不动吗?”我说。
  “什么?”她应声。
  “如果我说错了什么,就请你纠正我。这不是我的房间吗?如果我不想拉开百叶窗呢?我跟你说,每个人都以为比我清楚我想要什么,这样实在很讨厌。”
  萝丝玛莉目瞪口呆,然后将百叶窗放下来,迈步离开房间,关上了门。我惊得合不拢嘴。
  片刻后有人敲了门三下,将门打开一条缝。
  “早安,扬科夫斯基先生,我能进来吗?”
  她搞什么名堂?
  “我说,可以让我进来吗?”她复述。
  “当然。”我连忙答腔。
  “谢谢。”她说,走进来,站在我床尾,“嗯,要不要我拉开百叶窗,让上帝恩赐的阳光照到你身上?还是你情愿整天都坐在黑暗里?”
  “哎,你要开窗帘就开吧,别闹了。”
  “这不是胡闹,扬科夫斯基先生。”她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一点也不是乱来。我从没想过你的感觉,谢谢你点醒我。”
  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睨起眼,端详她的脸寻找答案。
  “依我看,你想在房间里吃早餐吧?”
  我没有接腔,仍然无法判定她是否在戏弄我。他们老早就把我的早餐癖好记在档案了吧,但他们每天早上都问我一样的问题。我当然喜欢在食堂吃早餐喽,不然在床上吃总觉得像个废人。无奈早餐之前恰恰是换尿布时间,走廊上的排泄物气味会让我反胃。得等到一两个钟头之后,每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家伙都清洁完毕,喂饱了,安放在他们房间门口了,你才能安全地探头出去。
  “好啦,扬科夫斯基先生,如果你希望大家尊重你的意愿,你也得给点暗示,人家才晓得你的意愿是什么。”
  “对,我想在房间吃,麻烦你喽。”
  “好,你想早餐前洗澡,还是吃完再洗?”
  “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洗澡?”我说,觉得深受冒犯,不过我也不敢说自己还不需要洗澡。
  “因为今天是你家人来看你的日子啊。”她又绽出灿烂的笑靥,“而且你今天下午要出去玩,我以为你会想要清清爽爽地出门。”
  出去玩?噢,对!马戏团。我得承认,连着两天起床都知道快要去看马戏团了,心情的确很愉快。
  “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洗好澡再吃早餐。”
  身为老人,最没尊严的就是别人坚持协助你洗澡、如厕。
  其实我压根不需要帮手,但大家都怕我再摔一跤,臀骨又骨折,所以不管我甘不甘愿,每回使用浴厕一定有人陪伴。我一向坚持一切自己来,无奈每回都有人护驾,以防万一,而且不知道什么道理,送我去的总是女的,但不论是谁,我脱下裤子坐着方便时,绝对会叫她到外面等我完事。
  这还好,沐浴才尴尬呢。我得在看护面前脱到赤条精光,偏偏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所以尽管我都年过九十啦,老迈的那话儿有时仍会起立敬礼。我也无可奈何。她们一向假装没瞧见,我猜她们受训时就是这样教的吧。但假装没看到其实一样令人难堪,因为那代表她们认为我不过是一个无害的老男人,遛遛一只偶尔会昂然耸立的无害老小鸟。话说回来,倘若她们哪个正眼看待这只老小鸟,做了什么,我八成会吓得一命呜呼。
  萝丝玛莉扶我进入淋浴间。“到啰,你抓住那边的扶杆——”
  “我知道啦,我以前也冲过澡。”我说,抓住扶杆,慢慢降低身子,坐到淋浴椅上。萝丝玛莉拿下莲蓬头,方便我取用。
  “这个水温可以吗,扬科夫斯基先生?”她说,手在流水下伸进伸出,小心地避开目光。
  “可以啦,给我一点洗发精你就出去,行不行啊?”
  “怎么了,扬科夫斯基先生。你今天的心情真的不好,是吧?”她打开洗发精的瓶盖,挤出几滴到我手心。几滴就够了,我头上只剩大概十根头发啦。
  “需要什么就叫一声。”她说,拉上浴帘,“我就在这里。”
  “你出去吧。”
  她一走,我洗澡洗得很畅快。我从壁架上取下莲蓬头,贴近身体冲水,对准肩头滑向后背,然后逐一冲洗皮包骨的四肢。我甚至仰着头闭上眼睛,直接冲脸,佯装那是热带地区的阵雨,摇摇头,沉醉其中。我甚至很享受水流冲击那里,淋着很久以前曾经孕育出五个子女的粉红蛇。
  有时候,当我躺在床上,我会闭上眼睛追忆裸女的模样,尤其是女人肌肤的触感。通常我想的是我太太,但也未必是她。我对她完全忠诚,结缡六十几载从不曾打过野食,只是幻想中的女主角未必是她。就算她知道,我想她也不会介意。她是一位极为善解人意的女人。
  天哪,我好想念她呀。不止是因为如果她还在人世,我也不会进入养老院,不过事实也是如此啦。不论如何衰老,我们总是互相扶持,一向如此。但是她走了之后,想要不依孩子们的意思都不成。我第一次摔跤,他们便安排好一切,速度比你说一遍“爆玉米花”还要短。
  他们说可是老爸你摔伤臀骨了嘛,那语气仿佛我没察觉骨折的事。我吃了秤锤铁了心,威胁到时连一毛钱也不留给他们,后来我才记起财产已经过到他们名下了。他们也没点破,任凭我像个老笨蛋叽哩哇啦骂个不停,一路骂到我自己记起那回事。记起来之后,我的火气更添三分。要是他们对我有半点尊重,他们起码会提醒我事实真相。我觉得他们像是把我当成一个闹脾气的小娃娃,等着我自己消气。
  我渐渐体悟到自己茫然无助,立场渐渐动摇。
  我让步了,跟孩子们说你们是对的,日常起居有“一些”协助也好,就请个人白天到家里帮忙,只要管煮食和清扫,大概不会太糟吧。不行啊?嗯,那找个居家看护如何?我承认,你们妈妈过世以后我是有“一点点”丢三落四……可是你们不是说……好吧,那你们看谁要搬来跟我一起住……不,我不明白……呃,赛门啊,你家房子大,我总可以……?
  不行就是不行。
  记得我最后一次离开家门的时候,他们把我五花大绑,活像搭车去看兽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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