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满弓刀-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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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率部退守紫荆关,你和他一起去。”杨昭的声音并不高,可是不容反驳。
风烟一扬眉,“我不去。你在战场上拼命,我在后面躲着?”
“这是军令,由不得你。”杨昭掉转头,不再看她,“紫荆关的重要性,你不是不知道。如果可守可不守,我难道会傻到调叶知秋的两万人马,在这种时候撤出来,陪你去躲着?风烟,一旦前方战败,你们这边就是咱们最后一道防线了,你要记住。”
风烟听得出来,他这几句话里的沉重,一时之间,茫然无措。
要放他一个人去冲锋陷阵,她在紫荆关等待前方战场的消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这样的慌和乱!
“你要帮我,帮萧帅,帮咱们关内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和朝廷里独撑危局的于大人,守住紫荆关。”杨昭又叮嘱了一遍。万一兵败,凭风烟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守住紫荆关,可至少还有叶知秋的两万人,他一定会尽力维护风烟和紫荆关的安全。
“你放心,我会的。”风烟深深看着杨昭的眼睛,仿佛一直看进了他的心里,“我会守住紫荆关。”
如果这就是杨昭最放心不下的事情,如果他已经决定要一个人面对危险,她为什么不能成全他?跟他去闯关,是一种勇气;为了他退守,就是另一种勇气。
她不要他在这个时候,还有后顾之忧。
里面是一件红衣,红得那么娇艳而灿烂,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气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泪跌落在红衣上,杨昭,你可知道,这是一件只能穿给你看的衣裳。
次日夜,大雪。
难得关外有雪而没有风,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寂静。纷纷扬扬如鹅毛的大雪,轻轻飘落在地上。
风烟坐在烛火下,打开床头的木柜,拿出里面一件红色的衣衫。那红色鲜艳得仿佛会流动,就要滴下来一般。这件衣服,因为是鲜红色,她一次也没有穿过;可是今天晚上,她突然有种冲动,要把它穿在身上。
这红衣,娇艳生辉,就像是件嫁衣一般,在灯下熠熠地诱惑着她。。
风烟拿起红衣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
真想穿上这件鲜艳欲滴的红衣,走到杨昭的面前,对他说:“从今夜开始,我陆风烟,愿意做你的妻子。
明天就要开战,她的等待是就要结束,还是刚刚开始?今夜不穿上它,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穿它的机会。
可是,不能啊。
杨昭肩上的担子已经有千斤重,她又怎么忍心,再让他多一分牵挂!
轻轻叹了一口气,风烟把红衣折叠整齐,放回床头,转身拿起桌上的一坛酒,往帐外走去。今夜大营上下,万籁俱寂,看上去虽然安静,可是气氛已经紧张得快要绷断。
杨昭这个时候,也一定睡不着吧。
果然,虎骑营的督军大帐里,还是灯火通明。
守门的侍卫见是风烟,没敢阻拦,两边闪开一条路来。雪已经没踝,风烟每一步下去,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足印。
站在杨昭帐外,透过帐帘的缝隙看过去,杨昭坐在炭火旁边,手上是那把寒亮如水的惊夜斩。他正在用一方白色布巾缓缓地擦着刀锋,仿佛全神贯注,眉心微微蹙起。
风烟想起上次在帐外这样看着他的那一夜,她来的目的,是为了要偷袭他。可是这一刻,她多么希望,太阳永远也不要升起,明天永远也不要到来,她愿意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直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天。
轻风吹动了她的灯笼,碰到帐门,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响。声音虽然低微,还是惊动了杨昭,他一抬头,“外面是谁?”风烟掀帘而入,“是我。”
杨昭放下刀,站了起来,“过来坐,守着火盆近些。”他看着风烟一步一步走进来,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好像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今天晚上的风烟,跟往常不同。她的爱和恨,悲和喜,都向来是一眼看得出来的;可是在今夜的灯下,她踏雪而来,就连一丝烟火气也不沾,平静而美丽,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明净。
“我是来陪你喝一杯的。”风烟坐在他身边,把酒坛打开,一股奇异的酒香,扑鼻而来。
杨昭在京中坐镇都御指挥使的时候,多少人争相巴结过他,美酒琼浆,喝过无数,却从来没闻过这么浓烈的酒香,还没入口,已经微醺。
“这是什么酒?”杨昭不禁脱口问道。
风烟轻轻笑了,“没喝过吧?这酒在外面是买不到的。我以前没跟你说过,我有个朋友,家里世代做酿酒生意,这是他自创的配方,因为酿制费时,向来是不卖的。这酒还有个名字,叫做‘金不换’。”
“金、不、换?”杨昭回味了一下,“好名字。李白的将进酒里,有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这坛酒,比李白的千金裘还要金贵。”
“再珍贵的酒,也是给人喝的。”风烟倒出两杯,“今天晚上,咱们喝一半;等你打完仗回来,再喝另一半。”
杨昭举起杯喝了一口,酒液是种澄清剔透的金黄色,十分少见,入口滑爽浓冽,香气沁人肺腑,仿佛平生的不快,都溶在这酒的辛辣里。
好一个金不换。
风烟举起杯,一饮而尽,“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可又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因为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现在只望这一仗快些打完,你好好地回来,就像现在这样,坐在我旁边,一起喝完这坛酒。”
她的脸色,匀柔如玉,被酒意染上了一层淡而细腻的胭脂红,“我听了你的话,去守紫荆关;可是你也要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我记得。”杨昭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他答应过,打完这一仗,就带她回京城。
——如果,过了明天,你再也不能离开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不回京城。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对视良久,谁也没有开口,可是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起这样一句话。
杨昭拉过风烟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她的手指纤细而冰冷。“风烟……你是不是在害怕?”
“不,我怕的不是打仗。”风烟摇了摇头。
铁壁崖那么凶险的一战,她也经历过,何况是退守紫荆关?杨昭说得不错,此时此刻,她的心里的确在害怕,可她怕的,不是战争,而是命运。
第十一回 夜思君不在 1
“今天大雪。”风烟喃喃地自语。
“我知道。”杨昭一笑,“可是没有风,估计明天早晨就会停。”
“我说的,不是外面这场雪,是节气。”风烟把炭火拨旺了一点,“是碰巧吧,我出生那一天,按节气算,也是大雪。”
“是吗?”杨昭怔了一下,从未听她提起过。伸手在身上下意识地摸了摸,似乎应该送点什么给她吧,在她生辰这一天。
可是他是在军中,身上几乎是别无长物,怀里只有一支黑色的玄铁小箭,还是当日风烟在帐外偷袭他时射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放在身上。
“还记不记得这个?”杨昭随手把小箭拿出来,“也该物归原主了。”
风烟接过来,缓缓把玩着,“要是没有这一箭,也许我们之间的误会,到现在也没有澄清。”一边说着,一边在用它在地上轻轻划了几个字。
杨昭低头看了看,她写的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正是那个晚上,他练字时写下来的。风烟曾经说过,就凭这几个字,她相信他绝不会是王振的走狗。
两人抬头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我再送一句话给你。”杨昭从风烟手中拿过小箭,以箭尖在地上刻出一行字。
风烟凝息静气地瞧着,他每一笔都刻得很深,刚劲而凝重,是这么几个字:不离不弃。
心头一酸,有阵潮气悄悄地袭上眼眶。他是在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永远和她在一起。
“那么,我也回一句给你。”风烟接过杨昭手里的小箭,在地上的“不离不弃”后面,又刻上了一行。
字刻得小了点,跟杨昭的有点不相称,可是一样的深,似乎是要把这几个字深深嵌入地下一般。
她刻的是,“生死相依”。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刻到最后一划,因为太过用力,箭“喀”的一声,突然折断。
箭断了,这是一句断箭的盟誓。
二十年前的大雪之日,是她的生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让她生来便在等着这句话,等着二十年后的这一天,跟杨昭立下一个断箭之约——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第二天。
正统庚午年,大雪次日,紫荆关外麓川之战。
叶知秋守在城门上,双眉紧锁。身边的兵将已经按着他的部署,各自守住了岗位,严阵以待。
前方战场这个时候已经开战了,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探马回来,把战况报告一遍。
就跟萧帅和杨督军提前部署的一样,他们在关外五十里正面迎敌,左翼先锋虎骑营和精锐营已经突破了瓦剌的防线。
虽然隔了几十里,战况的惨烈还不能亲眼目睹,但是从探马报告的伤亡情况来看,这一战必定是惊心动魄。麓川,只怕已经变成了血肉纷飞的修罗场。
叶知秋转头看了看风烟。她远远地站在城头的另一边,望着麓川的方向,似乎自从上了紫荆关,她就一直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过,一动不动的,像是一尊化石。城楼上风大,她就这样迎风而立,远远看着长空下隐约飘散的狼烟。
临行之前,杨昭曾经叮嘱过他,要他照应风烟。可这一路上,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让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在担心吧?
叶知秋踌躇了一下,想要过去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想来想去,说什么呢?“咱们会得胜?”、“杨督军他们会平安地回来?”这些话,在这个时候,都苍白无力,他说不出口。也都怪杨督军,为什么不派韩沧、赵舒他们来守紫荆关,偏偏把他调了过来。在战场上拼命,也比在这里苦苦等待前方的消息好受些。
时间过得愈来愈慢,每半个时辰会有探马飞奔来报,这中间的等待,就变得无比漫长。
风烟闭上了眼睛,细细倾听。西风扑面而来,隐约带着远处战鼓轰鸣的余音,风里仿佛还有丝丝血腥的味道。
杨昭,你要回来。
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只觉得一颗心像在油上煎,脑子里却一片纷乱。各种记忆和猜测都杂沓而来,忽而想起杨昭写字时眉心微蹙的神情,忽而想起她长发上的冰霜,融化在他的肩头,一滴滴流下来的水滴;转眼却又仿佛看见他正在千军万马,刀枪剑戟的乱阵里浴血苦战,一蓬蓬的箭锋和血雨在他身边纷扬四射。
风很大,却吹不熄她心头的那把烈火。
想要冲下紫荆关,策马飞奔,赶到麓川去和他并肩作战的冲动,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血脉里奔涌,再这样下去,她的意志随时都会崩溃。
不行啊陆风烟,你答应过他,要留守紫荆关。
不知道为什么,在战前,她担心的,是这一战的胜败,怕的是战败之后,紫荆关一破,江北的千里江山沦陷,数不清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是,在这一刻,在前方激战正酣的时候,她却什么都想不起,只有一个念头在纷乱的思绪里分外清晰——只要杨昭活着!
她只想,要他好好地活着回来。晚上可以在枕上安然入睡,早上又可以像平常一样醒来,只要这样就好。
“报——”城下传来探马的高喊,是前方的战报来了!
风烟一震,这次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
叶知秋已经几步冲了下去:“前边怎么样了?”
“叶将军,出事了!”那探子兵带着哭腔,“萧帅和赵将军他们的中路大军,遇上瓦剌那边的一个奇异阵式,叫什么铜人阵,被困住了!”
“什么?”叶知秋一阵窒息,睁大了眼睛,“什么铜人阵,我打了这些年的仗,从来就没听说过!”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探子兵颤声道,“就是大批戴着铜甲的瓦剌兵,就好像是从头到脚都包在铜套里,只露出眼睛,驾着战车,横冲直撞的,整个中军防线都被他们冲乱了!他们身上的铜套十分坚固,咱们的刀枪弓箭,都根本派不上用场——”
“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铜人阵!”叶知秋几乎是大喝出来的,一拳击在旁边的城门上,木屑纷飞。“那中军被困,左翼他们怎么办?”
“杨督军带着两个先锋营,已经破了瓦剌的防线,从左路直攻进去了。但后面的中军被铜人阵围困,只怕是接不上去……”
“那撤回来还来得及么?”叶知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出战之前,杨督军就说过,左翼先锋破阵的威力虽大,但极耗体力,不可久战;后面的中路大军如果接应不上,左翼就变成了孤军深入,四面合围之势,非常危险。
“我……”那探子兵嗫嚅着,“我看是来不及了。”
叶知秋脑门一阵眩晕。
“不成,我得去帮他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抬腿就往城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