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5-09-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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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历史的细节和过程,较之一般的“浮泛褒扬”,似更能深度体味历史的深邃和前人的智慧。应当说,蒋梦麟在处理联大内部关系时感受到的内心苦涩,恐非外人所能窥知。
大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利益的摩擦和追逐,越是程度高的群体,其摩擦和追逐的形态就越显复杂,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清华外文系教授叶公超在一篇记述蒋梦麟的文章中直言不讳地披露:“在长沙临时大学的时候,三校之间的矛盾就已相当突出”,当筹建联合大学一度毫无进展的时候,有人劝说蒋校长干脆“散伙”,蒋随即正色说道:“你们这种主张要不得,政府决定办一个临时大学,是要把平津几个重要学府在后方继续下去。我们既然来了,不管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办起来,这样一点决心没有,还谈什么长期抗战!”〔5〕北大史学系教授钱穆所撰《师友杂忆》一书亦有一段记述:“一日,北大校长蒋梦麟自昆明来。入夜,北大师生集会欢迎……诸教授方连续登台竞言联大种种不公平。其时南开校长张伯苓及北大校长均留重庆,惟清华校长梅贻琦常驻昆明。所派各学院院长,各学系主任,皆有偏。如文学院长由清华冯芝生(冯友兰)连任,何不轮及北大,如汤锡予(汤用彤),岂不堪当一上选。其他率如此,列举不已。一时师生群议分校,争主独立。余闻之,不禁起坐求发言。余言,此乃何时,他日胜利还归,岂不各校仍自独立。今乃在蒙自争独立,不知梦麟校长返重庆将从何发言。余言至此,梦麟校长即起立插言,今夕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可不再在此题上起争议,当另商他事。群无言。不久会亦散。”〔6〕上述这些当事人的回忆,反映出当时西南联大校内的某种情绪和不协调倾向,亦足见处在蒋氏的地位刻意维持大局的苦心。
不过,蒋梦麟私下里也不免感到苦闷,甚至抱怨当初的合校体制束缚了北大的自由伸展。1943年初,他致函胡适剖白心迹:“联大苦撑五载,一切缘轨而行,吾辈自觉不满,而国中青年仍视为学府北辰,盛名之下,难副其实。图书缺乏,生活困苦(物价较战前涨百倍以上),在此情形之下,其退步非人力所可阻止。弟则欲求联大之成功,故不惜牺牲一切,但精神上之不痛快总觉难免,有时不免痛责兄与雪艇、孟真之创联大之议。数月前在渝,孟真责我不管联大事。我说,不管者所以管也。我发恨时很想把你们三人,一人一棍打死。”〔7〕看来,蒋氏在朋友中间乃是一个性情中人,同时更反衬出在“公众”面前他的责任心和涵养。就是在这段“赋闲”的时日里,多年来一直因忙于公务而自感“学问荒废得可以”的蒋梦麟,竟难得地有余暇余力做起个人的学问来了。他闭门研究书法艺术,写成《书法之原理与技艺》书稿,并与沈尹默交流切磋,颇有心得。他自抗战爆发的次年即发愿用英文撰写自传性质的《西潮》一书,但因为英文表达的障碍,不得不暂时中断写作,补习英文。在两年半的时间里,他坚持“早晨六时起读英文用苦功”,终于利用包括躲空袭警报时间在内的一切余暇,于1943年底完成了这部后来在英语和华语世界均受到“好评如潮”的书稿。可是,他与朋友谈及此事,却是既幽默又率真:“我这本书也不过是玩意儿,觉得有趣得很。所以黎明到深夜不断地好像人家喜打麻将的一样着迷。如能摸几文钱,使我全家的灵魂不与体魄分离,已是意外的收获了。”
重庆方面显然注意到这位北大校长投闲置散的状态,相继安排他担任一些社会“闲职”。其中较为显要者,乃中国红十字会会长。1941年7月间,蒋梦麟上任伊始,即与一学生携带药品驱车视察各地红十字会工作,先后经滇、黔、湘、桂、川等数省,行程数千里之遥。沿途所见各地壮丁收容所实况,竟是惨不忍睹,令他“心悸神伤”,大为震撼。在贵阳一收容所遇到来自广东曲江的壮丁,出发时有七百人之众,而此时只剩下寥寥十七人,大部分人于步行途中病饿劳累而死,尸体或草草掩埋,或弃置山野途中,任野狗撕食,而“一班办军役的人”对征来的壮丁打骂苛待,毫无人性。试想这样的壮丁充军作战又有何战斗力可言?回到重庆,蒋梦麟直接向最高当局投交报告,内称“所见所闻,若隐蔽而不言,实有负钧座之知遇”。据蒋梦麟回忆:“最高当局看来信以后,就带一位极亲信的人,跑到重庆某壮丁营里,亲自去调查,想不到调查的结果,完全证实了我的报告。于是把主持役政的某大员,交付军事法庭。法庭不但查明了他的罪案,而且在他的住宅里搜出了大量金条和烟土,于是依法把他判处死刑而枪毙了。”〔8〕这一事件,震动了军界高层,也引发了当时兵役制度的若干变革,在大后方传扬一时。此外,这个时期,蒋梦麟还兼任太平洋国际学会的中国分会会长,不时迎来送往地参与一些民间外交活动。此类事务虽不无意义,却与他北大校长的本职工作渐行渐远,以致当时担任美国情报协调局中国代表的费正清也误以为:“蒋先生早已不在北大工作。”
三
事实上,此时蒋梦麟与北大教授们的关系,就整体而言,也越来越疏离。据数学系教授江泽涵当年的观察:“校长避免与教授接谈,当然与学生更无关系。蒋校长绝对不看教授,教授也只极少数去看他。只有一个校务会议,起初不选举代表,被教授逼迫多时,选出代表,但不肯开会。好像每年有两次会,就算稀有的事。开会时总设法阻止多谈。校长从远处回来,有时有个茶会,或校庆时有茶会,但在这种会中,毅生(郑天挺,北大总务长)兄总做出难堪的样子,叫人唱戏或想别种办法闹一阵而散。这种情形过去特别显著,近一两年好些。所以有人说蒋校长当红十字会长后,精神好多了。盼望他做更大的官,精神可以更好些。”〔9〕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不少北大教师对西南联大时期北大的处境和现况甚不满意,其评价也以负面的居多。哲学系的汤用彤指出:“北大南迁以来,其固有之精神虽仍未衰,而为时势所迫,学校内部不免日嫌空虚”,“北大教务方面,人员零落,即留在校中者,亦因流离转徙之折磨,英气大逊于往昔”。中文系的罗常培认为:“政府太不同情我们了,过去几年,北大简直没办法发展,不单比不上清华,连浙大、武大都抵不住。”生物系的年轻学者牛满江也认为:“抗战期间,为北大黑暗期,蒋(梦麟)先生于每周纪念会上说‘现在北大有如佛前微光,抗战过后必会发扬光大’。”自称熟知学校情形的“昆明通”、数学系教授许宝禄说得隐晦却更尖锐:“过去五六年太黑了,个把好人厕身其中,连轮廓都看不见……”而与北大渊源深厚、作用特殊的傅斯年私下里则说得十分直白:“我们这些年与清华合作,清华得到安定,我们得到鄙视”,“大家心中的心理是‘北大没有希望’。”这些均发自1945年或稍后的议论〔10〕,明白无误地反映出,教师内部的不满正在积蓄,一场变革似也正在酝酿之中。
就在蒋梦麟“再上层楼”,决计出任行政院秘书长而仍想兼领北大校长的意向明朗以后,不满和求变的火焰瞬时喷发了。且看当时实际管理北大校务的郑天挺教授的追述:“北大校长蒋梦麟在这年(1945年)上半年曾到美国考察教育,北大教授们曾希望他到美国能采购洽商一些仪器、图书,并物色新教授,以为胜利复员后的北大建设有所裨益。不料,他这时却被行政院长宋子文找去做行政院秘书长,并于6月就职。此事蒋事前未与同仁商量,事后又不来信与教授们解释,而且自美国回国经过昆明也未下机而径飞重庆。到6月末给我来信说他‘仍可兼任北大校长。西南联大常委事拟请周炳琳先生代理。北大事务拟请你偏劳’等语。因而引起北大教授的不满。法学院院长周炳琳对此事尤为愤慨,感情异常激动。月底教授会讨论,多数教授主张,既然做官就不能兼任大学校长,应由在美国的胡适继任北大校长。但胡适一时也不可能回国,必须有个代理校长。9月初,教育部正式发表胡适为北大校长,傅斯年为代理校长。”〔11〕郑先生的回忆平实而淡然,而当年北大内部“倒蒋迎胡”的气氛实则颇为激愤。正如江泽涵所述:“梦麟先生做官而兼校长,几乎全体不赞成。有些人以为他将来会回来,暂时北大敷衍过去,也未尝不可,但这只是与他最接近的少数人,多数人很痛恨战时北大敷衍的不当。”法学院长周炳琳指斥道:“蒋校长的兴趣不在大学教育,战时他对北大的事不问,但他每日忙着招待无关紧要的外国人和云南的显要,可见他的兴趣所在。”哲学系教授贺麟也认为“梦麟官兴正浓”,许宝禄甚至说“梦麟先生无论多理想,有了中委的头衔(国民党七全大会蒋梦麟当选为中央监察委员),就不免是自由之累了”。看来,当年的北大教授们在官与学之间,有着判若分明的选择。
其实,民国时期的大学校长有时兼为政府官员并非没有先例。即以蒋梦麟自身来说,他出任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长的同时仍兼任浙江大学校长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蒋介石一再劝说北大校长胡适出任国府委员等职时也应允仍可兼做校长。就在蒋梦麟此次出任行政院公职之初,傅斯年的最初反应也是与教育部长朱家骅商量请周炳琳“代理一时”。可是北大教授希望“易人”的诉求以及朱家骅的态度改变了局面,他们均属意于胡适。周炳琳就认为,蒋梦麟去做官,中央研究院又有代理院长,此乃胡适任北大校长的最好机会。然而,最高当局的蒋介石却有意让傅斯年接任北大。傅氏急忙呈上一函敬谢不敏,称:“北京大学之教授全体及一切有关之人,皆盼胡适之先生为校长,为日有年矣……适之先生之见解,容与政府未能尽同,然其爱国之勇气,中和之性情,正直之观感,并世稀遇”〔12〕云云,大有非胡适不可之势。而蒋梦麟此时在朱家骅、傅斯年的劝说之下,并无“恋栈”之意,竟亦慨然“让贤”。1945年8月7日他回到昆明召集教师茶会,坦诚地言称:他欲兼任北大校长却违反了自己手订的大学组织法,最初未想及此点,经朋友们的提示和劝告,决计辞去校长职务。据与会的人士观察,“他讲话的态度极好,得着大家的同情”。蒋氏在北大的“谢幕”,未失他一贯的风度。哲学系主任汤用彤、生物系主任张景钺等此前曾诚恳地劝留,然而抗战结束之际北大的“蒋、胡交替”已是势所必至,无可挽回了。
四
胡适的态度又如何呢?自三年前胡适卸去驻美大使职务,表示将仍回北大教书以来,人们对他即寄予了莫大的希望。蒋梦麟致胡适信中说:“兄回北大之电到昆,不特北大同人的一大鼓励,而联大同人亦颇觉兴奋,弟则气更为之壮。盖弟常与同人言,兄将来必回北大也。”〔13〕蒋氏显然想望与胡仍像三十年代前期那样联手复兴北大。但前引傅斯年致蒋介石函中有北大同人“皆盼胡适之先生为校长,为日有年矣”的说法,显示人们对胡适的期待已非比从前。在“蒋辞胡继”的局面刚刚露出端倪时,与北大关系深厚、时任武汉大学校长的周鲠生即告知胡适:“此间北大朋友以为复兴北大,非兄莫属。”丁声树甚至认为,胡适的学风与襟度“只有蔡(元培)先生可以比拟,而治学方法的感人之深,我敢说是三百年来没有人能赶得上的”。在北大颇有影响力的周炳琳态度更为明确:如今处在最重要时期,“只有适之先生能来改善北大,并影响全国大学,这就像以前蔡先生的时候一样,别人不能当此任”。基于这样的认知,当胡适继任北大校长的消息传来,时人使用最多的形容词句是“众望所归,群情欢悦”。可见胡适当年在知识界的地位之高,在蔡元培故去后已不作第二人想。胡适虽远在美国,但透过多条渠道清楚地了解国内动态。对于众人要他“出山”的劝请,最初推辞,政府的任命正式发表后一个月,他致电朱家骅、蒋梦麟、傅斯年三人,内称:“民国二十年以后,北大复兴,梦麟兄领导之苦心伟绩,弟所深知。北大复员,仍不可无梦麟兄之领导。……梦麟兄为政府征调,只是暂局,孟真兄肯扶病暂代,最可感幸。将来弟归国,若不得已,亦愿与孟真分劳,暂代一时,以待梦麟兄之归。”这个“词意诚恳”的电报,意在化解朋友们间的误解和紧张,同时也以半推半就的姿态回应了众人“非尔莫属”的盛意,可谓高明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