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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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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缘堂随笔》在日本

  
  ? 李兆忠
  无独有偶,就在丰子恺将竹久梦二介绍到中国若干年之后,他的《缘缘堂随笔》也以类似的方式传播到了日本。
  翻译介绍《缘缘堂随笔》的,是日本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在《译者的话》中,他这样写道:“我觉得,著作者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这并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作漫画,写随笔的缘故,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率真,对于万物丰富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如果在现代要想找寻陶渊明、王维这样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他在庞杂诈伪的海派文人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由这段话,人们不难联想起历史上中日文化交流的盛况和种种佳话,联想起古代的日本人对白居易、陶渊明、王维、梁楷、牧溪等中国的诗人、画家的崇拜和向往。作为一位深受中国文化熏陶的汉学家,吉川对丰子恺的推崇,显然是着眼于中国传统文人的“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在他看来,丰子恺俨然就是陶渊明、王维的现代传人。这样的定位,在当时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中华民族生存危机严峻的背景下,会让人感到尴尬,并且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然而,说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却是一点不假。
  如果说,东瀛汉学家的价值天秤中难免带有“中国情结”的话,那么,以“唯美”著称、不遗余力追求传统“日本美”的谷崎润一郎对丰子恺的推崇,更能说明问题。当时,谷崎已是日本功成名就的大作家,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国作家如此器重,就显得很不一般。在专为《缘缘堂随笔》撰写的评论里,作者这样写道:“仅仅读了一本一百七十页的小册子,著作的可爱的气禀与才能,已可窥见……这本随笔可以说是艺术家的著作。他所取的题材,原并不是什么有实用或深奥的东西,任何琐屑轻微的事物,一到他的笔端,就有一种风韵,殊不可思议。”
  不愧为日本大文豪的直觉和眼光,一下子抓住了丰子恺的要害,难怪丰子恺读到文章后,“感到一种异样的荣幸”,喜不自禁地发出“海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感慨!然而细读全文,则可发现,谷崎对丰子恺不失精到的把握中,又隐藏着某种耐人寻味的“错位”。这再一次证明了国际文化交流取同舍异、为我所用的基本原理,也显示了东方文化共同体的张力与活力。
  其实日本趣味也好,中国趣味也好,都是东方趣味,彼此有着内在的相通。这种相通往大里说,是“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生命哲学,往小里说,则是对“生活的艺术”或“艺术的生活”的重视和追求,用谷崎润一郎的话来说,就是将“任何琐屑轻微的事物”变成艺术的“趣味”。谷崎与丰子恺的共鸣,不妨说正是建立在此基础上的。丰子恺对日本漫画的喜爱,从根本上讲也是这个原因,在他看来,日本的漫画所以特别发达,在美术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是因为“其国民的气质对于此道似乎特别相近。那些身披古装,脚登草屐,而在风光明媚的小岛上的画屏纸窗之间讲究茶道、盆栽的日本人,对于生活趣味特别善于享受,对于人生现象特别善于洞察。这种国民性反映于艺术上,在文学而为俳句,在绘画而为漫画”。
  读一读日本古代的随笔《枕草纸》(清少纳言)、《徒然草》(吉田兼好),再读一读现代日本作家的小说散文,比如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川端康成的《美丽的日本与我》,便可知道“趣味”这种东西是多么不可救药地操纵着日本人的神经,一脉相承地流传至今。
  对“趣味”的讲究,原本是中国古代士人的日常生活方式,并直接影响和熏陶着包括日本在内的周边国家,可谓小菜一碟。可惜的是,近代以降,随着西方文明的大规模东渐与民族生存危机的日益严重,这种“艺术化”的生活方式受到了根本的怀疑与挑战,被视为“落后”和“腐朽”,甚至与亡国亡种牵扯到一起。迷恋这种生活方式的人,理所当然成了时代的落伍者。在这样的背景下,丰子恺不能不显得“鹤立鸡群”,受到批判与责难,是很正常的。然而丰子恺并不因此而放弃自己的生活理想,他坦率地说:“趣味,在我是生活一种重要的养料,其重要几近于面包。”甚至发出这样的千古奇论:“我觉得人类不该依疆土而分国,应该依趣味而分国。耶稣、孔子、释迦是同国人。李白、杜甫、莎士比亚、拜伦是同国人。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等是同国人……而我与吉川、谷崎以及其他爱读我文章的人也可说都是同乡。”简直天真到了极点。难怪在性命交关的逃难的路上,丰子恺依然本性不改,一有机会,艺术家的性情就要发作,那番关于西洋画与中国画的异同和优劣的妙论,就是在逃难的船上有感而发,而艺术家的才能和名气,也帮了丰子恺的大忙,使他绝处逢生,遂有“艺术的逃难”这句绝妙的名言,为中国现代文学艺术史增添一段难得的佳话。比较同样描写逃难的作品,比如钱钟书的《围城》,其差别可谓泾渭分明。
  写到这里,不能不谈到夏目漱石。在日本的作家中,夏目漱石是丰子恺最推崇的一个,也是给予他精神上影响最深的一个。丰子恺在自己的文章里,一再提到夏目漱石,说“夏目漱石真是一个最像人的人”,并且引以为知音。在《塘栖》里,作者开篇就引夏目漱石的小说《旅宿》中的一段抨击火车这种“蔑视个性的东西”的文章,然后写到:“在二十世纪中,这样重视个性,这样嫌恶物质文明的,恐怕没有了。有之,还有一个我。我自己也怀着和他同样的心情呢。”文章最后这样结束:“我谢绝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产物的火车,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实在并非顽固。知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
  然而,丰子恺的作品到底不是一个“趣”字所能概括。事实上,除了“有趣”,《缘缘堂随笔》另有内涵厚重、思想深邃的一格,如《渐》、《大账簿》、《家》等篇什。其实,即便是那些妙趣横生的作品,在“有趣”的表层里,往往隐藏着微言大义,与“人生的根本”紧密相关,就像《吃瓜子》最后点题的那样:“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是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同样,丰子恺对儿童世界的尽力描写,对童心、童趣不遗余力地赞美,包含着对“冷酷的”、“虚伪的”、“实利的”的成人社会的批判与绝望。“趣味”在丰子恺那里虽然不可或缺,毕竟只占一层境界,在此之上,还有一个更加阔大的世界。耐人寻味的是,谷崎润一郎没有注意到这一些。
  谷崎润一郎对《缘缘堂随笔》“唯趣主义”的解读,令人想起佐藤春夫对他的那句著名的评论。佐藤说,谷崎润一郎是一个“没有思想的艺术家”。其实,岂止是谷崎,多数日本艺术家都如此。感性胜于理性,趣味优于思想,本是日本文化精神的主流,也是它的基本特色,用佐藤春夫的话来说,就是日本人“非常缺少思考的才能或者嗜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既无思想又无哲学的民族”。这并非空穴来风,日本是一个资源贫乏、天灾频仍的岛国,脆弱的生态环境,使它特别重视人际关系的“和”,单一的民族,又保证这种“和”最大程度上实现。这样的民族,是不需要深刻的思想的,因为任何深刻的思想,都包含着批判性与颠覆性,对于日本这样的民族决不合适,而东瀛岛国特有的文化风土,它的美丽与润泽,无常与多变,本来也不宜于思想,而更宜于艺术。思想不发达,并不妨碍艺术,不妨反过来说:正因为思想不发达,艺术才格外繁荣,戴季陶说得很到位:“日本审美的程度,比较在诸国民中算是高尚而普遍,如果我们从他的德性品格上去分析起来,崇高、伟大、幽雅、精致这四种品性,最富的是幽雅、精致,缺乏的是伟大、崇高,而尤其缺乏的是伟大……日本人标榜为美的极致,不过一个富士,伟大崇高也不比中国的诸名山。不过他在一个海国山地当中,溪谷冈陵,起伏变幻,随处都成一个小小丘壑,随地都足供人们赏玩。而这些山水都是幽雅精致,好像刻意琢成功一样。这样明媚的风光,对于他们的国民当然成为一种美育,而自然的赏鉴遂成为普遍的习性。”如此丰富的自然之美,容易使人沉湎于其中而不可自拔,这就是“唯美”的艺术在日本大行其道的真正原因。
  谷崎润一郎与丰子恺这种微妙的“错位”,是由大陆与岛国两种不同的文化风土造成的。如果说丰子恺的“琐屑轻微”里含着“以小见大”的美学追求的话,那么谷崎的“琐屑轻微”就是日本人特有的“以小为美”的艺术本性的表现。就像在日本文学中难以读到“黄河之水天上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样的雄浑壮阔的意境,在中国文学中也不容易找到“古老寺钟的裂缝里,沉睡的蝴蝶哟”那样的精镂微刻、吟味细节的诗句,背后有各自的文化背景的根据。
  正是这种文化背景的差异,使丰子恺在由衷地喜爱日本文化的同时,又感到不满足,丰子恺认为:“无论什么东西,一入日本,就变本加厉,过分夸张,同时就带有一种浅薄和小家气。”这种感觉当然不只丰子恺一个人才有,几乎是所有中国文化人对日本文化的共识。
  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丰子恺在日本只逗留了十个月,说文化上有什么大的影响,恐怕有些夸张;而且,与那些长年在日本浸泡、深受日本文化熏陶、连文字都带“东洋臭”的留日族作家不同,丰子恺的语言是地道的中国风,艺术感觉也是纯中国式的。那么,丰子恺与日本的这种文化上的亲和力,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假如问:偌大的中国,地理及自然风土与日本最接近、最相似的,是哪一部分?回答肯定是:中国的江浙。再问:历史上与日本交涉最多的,文化上彼此影响最大的,是哪一地区,回答也肯定是:中国的江浙。正是这种地缘文化上的亲近,决定了江浙与日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关系。众所周知,中国的“吴文化”对于日本文明的形成,有着本体性的意义,所谓的“弥生文化”(标志着日本脱离“史前”蒙昧状态的文明,时间在公元前后的数百年),其实就是建立在“吴文化”基础之上的。自古以来,日本一直称和服为“吴服”,而“吴音”又是日语的一大系统。同样,在江浙沿海一带,日本文化的痕迹也清晰可辨,那一带地方的语言(比如宁波方言),发音与日语非常接近。
  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中国的“日本通”为什么大半出在江浙: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戴季陶、蒋百里、夏丏尊、陶晶孙、缪崇群……可以开出长长的名单来。徐志摩没有留过日,与日本的交涉,仅限于陪同泰戈尔访问与赴欧美时的短暂途经,满脑子都是“康桥”与“翡冷翠”,然而,徐志摩对日本的感觉却是惊人的准确,他写下的《留别日本》、《沙扬娜拉十八首》都是,尤其是《沙扬娜拉十八首》中最后的一首“赠日本女郎”,却将东瀛女子的温柔雅丽演绎得惟妙惟肖,脍炙人口;他的游东散文《富士山》,对日本文化的领悟和抉发,更是敏锐超拔。徐志摩显然是凭着天生的直觉,一步到位地参透日本文化的内涵的。所有这些,离开了地缘文化上的相通,恐怕是难以讲通的。
  假如从这个角度考察丰子恺与日本的关系,就更清楚了。丰子恺出身的浙江崇德县石门湾(今桐乡县石门镇),那里四季分明,景色秀丽,物产丰饶。丰子恺这样形容自己的故乡:“石门湾离海边约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气候当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为河道密布如网,水陆的调剂特别均匀,所以寒燠的变化缓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渐渐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觉……而每一回首,又觉得两个月之前,气象大异,情景悬殊。盖春夏秋冬四季的个性表现,非常明显。故自然之美,最为丰富;诗趣画意,俯拾即是。”这段描写,几乎可以直接用来形容东瀛列岛的地理气候。
  丰子恺坦言不习惯别的地方的地理气候,因此而更加珍惜故乡的一切:“我流亡之后,经过许多地方。有的气候太单纯,半年夏而半年冬,脱了单衣换棉衣。有的气候变换太剧烈,一日之内有冬夏,捧了火炉吃西瓜。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惯。这时候方始知道我的故乡的天时之胜。在这样的天时之下,我们郊外的大平原中没有一块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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