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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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烧饼硬厚糊淡之上,于是也常常派人到胡同里买蟹壳黄吃,这岂不是一证?
其他如拆烂污揩油种种名词,也是由胡同里传出的。南班子能沟通南北人情风俗,
于是大可见了。”何剑尘道:“幸而我们都是南边人,若有北方人在此,南方人究
竟以此事为荣呢,还以此事为辱呢?”杨杏园道:“这南方两个字,在北京说出来,
太广阔了。他们对于各省的人分法,只有几:其一,东三省的人,都叫奉天人,三
特区的人,叫口外人,山东叫老杆或叫山东儿,山西叫老西儿,陕西甘肃人,都不
大理会。此外无论是那一省,都叫南边人,连河南江北都归入南边之列。这其间有
一省有不漂亮的事,其余各省,远如云贵,近如豫皖,都要沾光,未免说不过去。
所以人家说南边人怎样,我是不在意。”何剑尘道:“这样分法,固然是不对,但
是南方人也未尝不承认。你看那江苏人挑担子卖南菜的,他是遇到大江以南的人的
住宅,都要去撞一撞,他就是大南方主义。”吴碧波道:“我也知道他们那里有南
货,全是稻香村贩来的。就靠他那一口苏腔,引起人家同乡之念来卖钱罢了。”何
剑尘道:“说你们不肯信,有一个卖南菜,发了几万银子财哩?”吴碧波、杨杏园
都不肯信。何剑尘道:“怎么没有?而且这个人的生意,还在做呢。这个人叫王阿
六,是上海人,一个大字也不识。他不知道怎样到北京来了,无以为生,就挑了一
担南货,到南边人家去卖。他走的人家,和别人不同。别人挑了南货是到大宅门里
去卖,他挑了南货,却到南方姑娘小房子里去瞎闯。无论人家买不买,他总说了一
顿闲话再走。因此这些老鸨和龟奴,他认识的实在不少,熟悉了,生意自然也不坏。
后来他翻然改计,不干这生意,却花了一大笔运动费,在津沪海轮上,弄了一名茶
房当着。靠着他在北京南班子里人眼熟,就常替他们向上海带东西。北京的南班子,
和上海的长三堂子多是有关系的,东西带来带去,无非是班子堂子之间。日子一久,
上海长三堂子,他又认识人不少了。这一来,南北跑的姑娘,没有人不知道王阿六,
来往坐船,也非等王阿六这条船不可。甚至有些老鸨子不能亲送姑娘,简直就送王
阿六多少钱,请他包接包送。连北京到天津这一段火车,王阿六都代为照应。因为
这样子,他另请一个人替他茶房的职务,自己却北京上海两头跑,带贩烟土私货,
带为姑娘解款项珍宝。总而言之一句话,京沪之间,窑子里的事,他无所不办,无
往不弄钱。”杨杏园道:“我仿佛听见有个姓王的茶房,在北京盖了两幢房子,就
是他吗?”何剑尘道:“对了,就是他。盖的两幢房子,也是离不了吃窑子,全是
赁给窑子里的人住。据人说,他手上大概有两万多了。作一个茶房,能挣到两三万,
我们衣冠楚楚之士,得不了他十分之一,说起来,岂不令人愧煞。”杨杏园道:
“茶房挣两三万,你就觉得多吗?我听说,闵克玉家里有一个听差,家私快到十万
了,那不让我们听了,要恨无地缝可钻吗?”吴碧波道:“你两个人说的,还不算
奇。我倒知道一个最妙的财主。不知道你二位,有银行界的朋友没有?若是有,应
该知道银行界里有一个甄厨子。”
说话时,茶几上一大包蟹壳黄已经吃完,只剩一个椒盐的。杨杏园是坐着,吴
碧波是站着,不约而同的,两个人都伸手来拿这个烧饼。杨杏园坐得近,就先拿到
了。因笑道:“我倒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名人,真是枉为新闻记者。你既知道,我很
愿闻其详,这个烧饼,我就算是报酬罢。”说时就站了起来,把这个烧饼塞在吴碧
波手上。吴碧波也就接着,笑道:“这要加点作料做一篇稿子,投到上海各报上去
登,准可以弄个块儿八毛的稿费,还不止一个烧饼吃着的价值呢。”说着,用两个
指头钳了烧饼吃着。杨杏园让他将烧饼吃完,笑道:“不管酬金多少,你既然无法
退还,当然要给我们新闻了。”吴碧波笑道:“实在我说得高兴,你就不行贿赂,
我也是要说的,你又何必多送一个烧饼给我吃呢!我这就告诉你罢。这个甄厨子,
他向来是在大华银行包厨的。行里有上百行员,都是由他开上等伙食。他们可放着
正餐饭不吃,每人又凑出十块钱,另办伙食吃。他们总裁的伙食,每席是十二块钱。
总裁一高兴,也许不要现成的,另外开了菜单子去办。你想,要办的不必办,却又
来办菜可以挣钱,这样双倍的进款,岂有不发财之理。而银行里的钱,都是现款,
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甚至于菜还没办,钱还可以先支。此外有些阔人,慕甄
厨子之名,家里办酒,以得甄厨子办的为有面子。”杨杏园道:“你先是郑而重之
的说,这甄厨子有趣,现在说了一大串,一点也不趣。”吴碧波道:“先要不趣的,
才有趣的,你慢慢听呀。这甄厨子是不好听,但是你见他本人,却看不出来。上年
有个林总裁,就任还没有多久,一天,自己行里办公已毕,刚出门口,只见一辆光
亮的大汽车,又快又稳,一点声音没有,便停在大门口。汽车门开了,走出一个大
胖子,穿了一件哈喇呢袍子,罩着玄呢哔叽马褂,胸面前钮扣上,挂着一串金表链。
头上戴着厚呢帽子,脸上架着玳瑁边大框眼镜,手上拿了一根很精的司的克。”吴
碧波说时,在壁上取下一根笛子,当一根手杖拿着,走出客厅门去,一摆一摆的走
进来。杨杏园笑道:“这为什么?这就是那阔人走路吗?”吴碧波且不答复这个问
题,依然摇摇摆摆的走着,笑道:“林总裁一见他这种情形,以为是什么阔主顾到
了,不免全副的精神望着他。那大胖子顶头碰到了林总裁,先要躲闪来不及,只得
取下帽子,对他微微一鞠躬。林总裁正想回礼时,恰好他的听差,站在身边,因抢
上前一步,轻轻的说道:‘这是甄厨子。’林总裁听了这话,立时把笑容收起,板
着面孔,只望了他一望。到了次日,林总裁到行里来了,就和李副总裁说:‘这还
了得,我们行里的厨子,都要坐汽车跑来跑去,我们这应该坐什么车子呢?’这位
李副总裁,名声不如林总裁,家私比他就大的多,很见过一些奢华的场面。因道:
‘那有什么法子呢?他有钱,他自然可以坐汽车。’林总裁道:‘虽然这样说,他
究竟是我们行里一个厨子。外面人看见他这样举止阔绰,岂不要疑心我们奢侈无度
吗?’副总裁觉得他这话有理,就不好怎样再驳他,只笑一笑。这话被甄厨子听见
了,吓得有半个月不敢坐汽车。这些行员,知道他得罪了总裁,故意和他找岔。甄
厨子怕火上加油,把事真弄僵了,因此对于各项伙食,一例加厚,就是极普通的饭,
间个三餐两餐的,就有红烧鱼翅或烤肥鸭。有一次我去找朋友,还扰了他一餐哩。”
何剑尘道:“我听说银行界里的人,喜欢在观音寺吃福兴居。捧甄厨子倒没有
听见过。”吴碧波道:“也不见大家喜欢吃福兴居。不过有一批小行员,专在那里
聚会,聚会之后,贪一个逛窑子听戏都方便。好比传说教育部的人喜欢到穆桂英家
去,其实也只有一小班人。”杨杏园道:“我也仿佛听见说,有一家穆桂英牛肉庄,
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吴碧波道:“怎么着,穆桂英这个地方,你都没有去过?
那你在北京二十年三十年,算白待了。”杨杏园道:“听这个招牌的名字,好象居
停是异性,而且很漂亮。”何剑尘也笑道:“漂亮极了,现在虽然有几家新开的商
店,用女店员来招待,究竟是小家碧玉出身的多。不能象穆小姐那样弱不胜衣,幽
娴贞静。”杨杏园笑道:“你不用往下说,我全明白了。她那家馆子所以脍炙人口,
原因就在于此,未必菜好吃。”吴碧波道:“那可有些冤枉了,她那里的菜,都是
家传秘诀,穆小姐按着食谱,分别弄出来。”杨杏园道:“这穆小姐认得字吗?”
何剑尘道:“怎样不认得字,还当小学教员呢。”杨杏园笑道:“此教育部部员所
以光顾之由来乎?也可以说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这样说来,那馆子里,一定陈设
得很雅致的。”何剑尘道:“可不是!就是一层,地方小一点。”吴碧波在屋子里
踱来踱去的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馆子不在大,有
女主人则成。”杨杏园道:“我看二位,也是捧她的,何妨请我到那里去吃一餐。”
何剑尘笑道:“我想你的目的,未必在于吃,恐怕是要看一看这位穆柯寨的女大王
吧?”杨杏园道:“我不敢说是风雅。但是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我听到说有这
样一个以异性为主干的馆子,我就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吴碧波笑着对
何剑尘道:“他既这般高兴,我们何妨陪他去吃一餐。”何剑尘道:“好罢,马上
就去。”
杨杏园真也是好奇心重,说走就走。当时三个人坐了车一直就到穆桂英家来。
下了车,杨杏园一抬头,只见是一个小小的窄门面,窗门洞开。门内一列土灶菜案
子,油味煤气熏天。七八个人在那里搓面切菜,原来是一家纯粹的北方小馆子。杨
杏园把一腔钦慕风雅的念头,早已减了一半。走进屋子去,首先便见几个伙计中间,
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太,那位老太太,人不过三尺多高,倒有五尺来肥的腰围。
额头前面,荒着大半边头发,后面打疙瘩似的,挽了一个髻。她虽上了年纪,却还
是面大如盆,腮上两块肉,向上一拥,把一双单皮眼,挤成了一条缝。耳朵边下,
又印着一搭黄疤。她身上穿一件深蓝布褂子,两只衫袖,卷得高高的,露出两只胳
膊,有碗来粗细,一只手拿手巾在头上擦汗,一只手拿着铁勺。却不住的向头上揩
汗。他们进去,正走她身后经过。她却回转脸来笑着欢迎道:“您来啦。”大家点
了头,就进去了。走进去,是一个大敞座,人都坐满了。伙计一见是三位主顾,不
愿让他走了,便道:“三位请上楼罢,楼上有雅座。”三人也是既来之,则安之,
便一同登楼。上得楼来,原来是个灰房顶,倒也开阔凉爽。屋顶靠后有两个小屋子,
一排列着,大概那就是雅座了。那里面都有人说话,已经也坐满了人,就不必进去。
只有这屋顶平台上,摆了四张桌子,倒有一张桌子是空的。三人坐下,何剑尘笑道:
“你看这儿怎样?不亚于真光开明的屋顶花园吧?”吴碧波也笑道:“你瞧见穆桂
英没有?小鸟依人,多么美丽呀!”杨杏园笑道:“不就是那位老太太吗?你们也
够冤我的了。女居停这一个哑谜,算我打破了。我再来尝尝这里的菜怎样?”何剑
尘道:“这里的炒面片有名,我们一个人来半斤。此外便是炖牛肉,炒疙瘩,炒牛
肉丝,酸辣汤。还有一个拌粉皮,不必要了,留作他们作敬菜。”伙计站在一边,
也笑起来。说道:“这位先生,真是老主顾,全知道了。”吴碧波道:“不,你们
这里还有一样,我喜欢的,就是酱牛肉。”伙计笑道:“是,切一盘尖子来下酒,
很不错。”何剑尘道:“我们就是这样吃,你去办罢。”杨杏园道:“旧式馆子里
敬菜的习气,实在不好。有一次在鲜鱼口吃烤鸭,伙计敬了一碗鸭杂样,我们另外
给五毛钱小账,他还不以为多。”何剑尘道:“此非论于穆桂英。穆桂英敬菜是真
敬,不算钱的。”杨杏园笑道:“照这样说,也许这是以广招徕之一道。人都是贪
小便宜的,只要有点小便宜,花了大钱去赶,也是愿意的。譬如中央公园的门票,
不过一二十子,只要一开放,准有人花五六十个字的车钱来白逛的,这不是一个例
子吗?”大家一面闲谈,一面候菜。不料一候不来,再候不来,一直候过去一个钟
头,伙计才端了一壶酒,一盘酱牛肉来。大家将酒喝完,将牛肉吃光,又继续的等
着,还不见动静。杨杏园笑道:“这样的等法,恐怕不上馆子还不见得饿,一上了
馆子,就一辈子也不会饱。”伙计听了,在一边笑道:“您四五点钟来就好了。这
个时候,可是正上座哩。”何剑尘轻轻的说道:“你瞧,楼上楼下,这些个主顾,
全凭女大王一双巧手去办,怎样不要等?”杨杏园道:“北京人吃馆于,真是有毅
力,只要看中那家馆子,等座儿也行,等菜也行,非达到目的不可。而且只要中意,
馆子还不论大小。这在南方,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不能有的。”三人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