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旅-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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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得知公司组成后才同意付钱,于是我把带来的美金支票交了出来,不料因台北作业错误,支票不能兑现。更糟糕的是我那位同学竟把那封信公开展示,两边都群情愤慨,一时函电交加,互相责怪。这边说台北失信,台北则坚持要将老萧解职,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所幸老萧颇识大体,自动辞职,钱也及时汇到,才稍有转机。
到了三月,因为我不能达成任务,张耀如亲自由台北赶到,以解决人员来巴的关键问题,他到了之后才发现双方之立场很难妥协。一直谈到四月下旬,美国总统尼克森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了乒乓外交,巴西政府基于政治因素,准备撤消我们的计划。至此,我心里已明白,如果两千户农民不能移民来巴,空有土地也难以成事。
祸不单行,支持我们最力的巴西驻华大使缪勒先生,乘飞机由台湾赴香港时,竟然在台湾海峡坠落,全机无人生还。失去了缪勒的助力,就像失水的游鱼,希望更是渺茫。我们一再努力挣扎,甚至到巴西里亚去找马诺良州的参议员沙奈设法,但是,看他那一副敷衍的态度,我完全绝望了。
台北公司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我也感到灰心万分,在七月底黯然地辞去职务。今后该何去何从呢?回台湾吗?又如何面对那些股东?这件事的错误完全在我,是我不自量力,又未看清真相,拉了这些无辜的朋友入伙。到了巴西后,明知事不可为,不能当机立断,以致泥足越陷越深,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后来听说台北还想挽救,又投下了不少资金,权利争夺更加剧烈。明知是个火坑,但因大家对我失去了信心,不论我如何劝阻,只换得冷言冷语的讥诮。这些无助的苦痛,都化为阿鼻炼狱,每当夜深人静时,便不断地在恶梦中出现。
平心静气的检讨,这件事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第一,经营企业本非我的志向,既未受过专业训练,又没有下功夫去思考研究,只为有利可图,冒然投入。
第二,我自以为了解人性,像这样庞大的计划,参与人数众多,各人都有打算,而我却想用自己的理想粉饰其表,不伦不类。
第三,这种跨国事业,人员分处在地球的两极,本就沟通不易。再加上两边的参与者泰半素未谋面,怎能期望大家同心协力,合衷共济?
第四,我们后参加的投资者,只以些许的资金,怎能妄想趁人之危,分享原来那些人既得之利益?
总而言之,我错了,我不应该强自出头,硬把一些无辜的朋友拉进这个是非圈中。我原有预定的目标,这一次实际上是在抄快捷方式,想把公司组成,大量移民巴西。满以为到时可以借助众人之力,不但解决了继母的问题,又能衣食无虑,再去追求我的理想。
目标的达成有其必然的过程,以及必然的后果。如果不事先彻底了解这些必然性,那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当现实呈现在眼前,才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所要的,再想回头,光阴已逝,错误已然造成了。
我完全没有了解这一事件的必然性,我鄙视金钱,痛恨斗争,却把自己放在权利风暴的核心。当然,不经历这些过程,又怎能达成目标?然而后果是什么呢?万一运气好,轻易地度过了重重难关,一切顺利解决。再下一步,事业逐渐推展,在动态的人、事变化中,时时有新的情况产生,互为因果,又要到什么地步才算目标达成了呢?
我只是在追求幻想,而且把自己的幻想建立在别人的幻想上。综观我过去的所行所为,虽说是没有私心,但自认为有能力解决一切问题,每每强自出头,滥作主张,这又与有私心有什么分别?古人曾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怎能在自己还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之际,就开始兴风作浪?
痛定思痛,我知道错了,但错已铸成。如今唯有隐姓埋名,遁避天涯,让时间去洗刷我满身的罪业。
到哪里去呢?死不能解决问题,剩下的责任是把我犯下的过错,向天下人公开。此外我还要更深一层地追究,到底是什么因素,使错误一再地在人间蔓延?
回沙尔瓦多吧,至少那里还有音乐,虽然我曾是逃兵,看看能不能再逃回去。至于艾洛伊莎,我不敢想,也不够资格再想。我已经满身罪孽,没有任何理由再去谈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同时,我也怕见到她,不论她今天如何,情何以堪?
我用余款买了一部老爷小汽车,价钱与去沙市的长途车票相差不多。一部车能便宜到那种程度,它的情况和我倒正相匹配。其实这种车在巴西相当风光,名叫“可丁尼”,原是法国生产,在巴西组装。只是我这部太老了,已有二十多年车龄,原车主放置多年,无人闻问,所以才贱价让给我。
这车体积极小,比金龟车约短一、两呎,矮六吋。看她小得像玩具般,却有四门四座,内部设计得相当经济。有行家告诉我,“可丁尼”车早年的品质最好,后来越做越差,以致被金龟车抢走了市场。
临走前,在公司里打零工的小黑人也想搭便车南下去投奔朋友,有何不可,多一个司机更好。只是我囊中所余不多,仅够供加油之需,其余的都已买了面包与饮水。以两个人估量,应该够吃三天,所以必须在三天之内抵达沙市。
由此到沙市约有二千公里,道路崎岖难行,其中有八百公里不是泥土,就是石块。更可怕的是这一段人烟稀少,虫蛇出没,是个十足的蛮荒地带。巴西人听说我要开那部老小爷车去,几乎都笑破了肚皮。同事们也都劝我,但我决心如铁,毫不动摇,就当作探险吧,如果老天真要召我回去,我也无词推托。
我们是晚上起程的,因为这一段是高级柏油路面,小黑人在公司刚学会了开车,正好我先睡一觉,让他开一程。
我在一种怪异的情况下醒来,原来那柏油路面比地平面约高十公分,小黑人把右侧两只轮子开到路肩下,轮胎恰巧擦着柏油路凸起的边沿,整个车胎同钢圈都磨损了。这还不说,因为磨擦力太大,引擎负荷过重,水箱及循环皮管也裂了!
还没走五十公里,怎么办?生死事小,流落在几百里内没有人烟的半途,那才叫生不如死哩!小黑人见闯了大祸,脸都吓白了,我问他:
“你想不想回去?”
他拚命摇头,我又说:
“你要知道,我们可能死在路上啊!”
他还在摇头,说得很慷慨:
“反正回去也是饿死!”
我把备胎换到前面,又将后胎正反面调整过来,只要能够动就行。至于水箱,现在没法子补,让它漏吧,时时加水就是。皮管我则用塑料纸先缠上,再以破布一层又一层地包得紧紧地,只要能熬到修理站就行。
我不敢再给他开了,算算柏油路有一千多公里,每小时以八十公里的速度,一天开十六个小时,应该应付得了。最难的八百公里石头路,我打算以两天的时间来开,虽然慢一点,但还在预计之中。只是车子的情况如何,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一直开到柏油路的尽头,大约离圣路易市约二百公里处,有个小镇,隐藏在丘陵之间,看去只有几户人家。我们这部小车一到,就像外层空间来的不明飞行物一般,剎时,镇上居然冒出男女老少几十个人来。
他们的穿著仅能用“蔽体”来形容,小孩多半光着屁股,眼睛睁得老大,一面打量这部怪车,一面琢磨着我这个中国人。
所幸真有一家修车行,也是镇上唯一的商店,什么都卖,不过什么都没有。
我找老板来看车子,其实不用找,他已经在那里研究起来了。相信在这种穷乡僻壤很难得见到这种小车,再如这样老旧的,恐怕连大都市都难见到,我是说除了博物馆以外。他看了半天,问我:
“你去哪?”他个子干瘦,饱经风霜,但目光炯炯。
“巴伊亚。”
“巴伊亚!”他笑得好可爱,回头大声对围观的人说:“他要去巴伊亚!”
大家都哈哈大笑,笑得连跟我来的小黑人都忍不住了,大家笑成一堆。
“只是水箱破了。”我解释说。
“他的水箱破了。”他笑得更厉害,腰都弯了下来。
“你能不能修?”我等他笑完了,耐着性子问他。
“我能不能修?”他又笑起来,我可火了,对小黑人说:
“他不能修,我们走吧。”
这一下,他不笑了,奇怪地望着我说:
“你是不是疯了?我这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烂的东西,能走这段石子路!”
“总有第一次吧!”
“你真的要去巴伊亚?”他还是不信。
最后他终于相信了,修好了水箱、水管,还招待我们吃了一顿。我事先已经和他说好,身上没有钱,他收下了我的手表,外加一把折式女用阳伞。
我们走时,他在光天化日下,撑着我送他的女用花伞,对我说:
“到了巴伊亚,对那边的老乡说,这车子是我修的。”
老天垂佑,一路上倒是平安无事,但是“生死之间,间不容发”却是贴切无比的比喻,那种经历,令我终生难忘。
虽然在乡下有着捡不完的芭芭苏,一般人却死赖活赖地守在都市里,不愿回去干那种苦活。小黑人从小到大有一餐没一餐的,难得吃饱。即使到我们公司来打零工,也不过给他些残羹剩饭,略为赒济而已。中国人一向待己宽而待人严,同事们认为给他饭吃,就已经是他“狗运亨通”了。
他愿意跟我出来,是因为我常偷偷塞些钱给他,虽然不多,已经让他感激涕零了。他相当诚恳,也极好学,开车是我教的,原打算等公司有了收入后,就请他做司机。
想不到第一天休息时,我发现面包都没有了,我叫他找一找,他承认吃掉了。
“老天,你没有撑死?”
他满意地摸着肚皮,笑着说:
“还好,如果有牛油,我还可以多吃些。”
我真是哭笑不得,问他: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们三天的粮食?”
“我知道。”
“那么以后几天就没有吃的啰!”
“我知道。”他蛮有自信。
“会挨饿哟。”
“我知道。”
“那我吃什么呢?”我知道这是狗对猫叫,他早就挨饿成习了。
他老实地摇摇头,一副充满怜悯的模样:
“我不知道。”
第二天,我们一直在乱山中弯来弯去,好在肚里空空,不然那种颠法,连胃肠都会吐出来。没有见到一部车,也没见到一户人家,幸得油料早已备妥。我以五十公里的速度,在大小石块上蹦跃弹跳,车过处每每卷起十丈黄尘。
这段路正好贯穿北中部的荒原,面积约有一万多平方公里,年雨量不到一百公厘。所有的山都是光秃秃的,裸露的石头则是深褐或黄色。
四周见不到一点绿意,白天车内燥热,却又不能开窗。尽管如此,我们的身上、脸上,早已铺了一层细密的灰尘。化油器堵塞了好几次,防尘罩也变成了石灰墙,因为找不到树荫,只得在那灼人的烈日下,清洗化油器。
好容易盼到了夜晚,摸黑在山中转来绕去,彷佛是一段永无止境的征程。我已经疲累不堪了,算算看已经走了六百多公里,苦难最多不过再几个小时,撑一下吧!
夜凉如水,一点都不错,四外黑黜黜的,只有眼前一团亮光,有如是“管中窥地”,除了那方圆数尺地外,其它的世界好象都被黑暗吞噬殆尽。
腹中饥饿不堪,不要说没有食物,连水也不多了,旁边的小黑人,睡得甜甜的,居然还打起鼾了!
应该只剩下几十公里的苦难了,人言:“行百里者半九十”,最难熬的经常是最后这一段。就算是我刚刚出发好了,再开几个小时又算什么?不久就回到沙尔瓦多市了,美丽的艾洛伊莎,她应该结婚了,新郎会是谁呢……
就像半夜梦中醒来一般,四周一片漆黑,我坐起身,正打算开灯……
不对呀,我在做什么?脑中也是一片黑……
这是哪里呢?是不是在旅馆里?
记得刚才还在开车呀!怎么好象到了沙尔瓦多呢?不可能!
管它呢!我太累了,先把车停下来,睡一下,明天再想吧。
……
等到我感到一阵寒意,醒了过来,感觉好象做过一场梦,还梦到了艾洛伊莎。
天色微明,眼前一望无际的黄土山丘,这是哪里?突然我神智一震,不对,昨天我在开车,但前面没有路呀!是否?我向下俯视,连亘的山峰竟然无尽地向天边延伸!我忙侧首向左边一望,原来那边才是马路!
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明白了,昨夜我睡着了,车已驶离了路面。幸而在不知不觉中把车停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