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3-06-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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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渐行渐远。今天来翻检二战后的“先审后斩”,却依然能触摸到这笔遗产的温热,体味到它的珍贵。时至今日,战争依旧在与人类相伴而行,战争的逻辑依旧徘徊于我们周围。人类是否可能永远告别战争,远离暴力与强权下的恐惧,将取决于人类是否从每一次劫难中增长了更多的理性。当年道出“法制时代,先审后斩”的梅汝璈先生曾说过:“忘记过去的苦难可能招致未来的灾祸。”此言极是。或可再补充一句:胜利者们若不终结战争的逻辑,亦可能招致未来的灾祸。
邱吉尔先生曾被人们比喻为猛狮,一头敢于面对希特勒怒吼的猛狮,而每一个正义的捍卫者何尝不是如此。问题在于,如果除去了必要的束缚,它们是否也会对着人民咆哮呢?
注释:
〔1〕引自齐家莹编著:《清华人物》,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
〔2〕〔10〕〔11〕参见林正编:《雄辩之美》,新华出版社2000年版,第222、224页。
〔3〕〔4〕〔7〕〔8〕〔9〕'德'克劳塞维茨:《战争论》,解放军出版社1964年版,第12、12、13、13、12页。
〔5〕(英)马丁·吉尔伯特:《二十世纪世界史》第1卷(下),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85页。
〔6〕参见(英)邱吉尔:《思想与经历》,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7页。
〔12〕〔13〕参见刘洪波:《胜利者的审判》,载《书屋》2001年第1期。
〔14〕见(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上),群众出版社1996年版,第446页。
与伟大的心灵共舞
? 王开林
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取材《圣经》,创作了悲剧《莎乐美》,仅用短短两万多字的篇幅即将女主人公的爱情推向绝境:在月黑风高之夜,希律王不惜以半壁江山为代价请求莎乐美为他跳舞,莎乐美对半壁江山毫无兴趣,她只想当即获得先知乔卡南完整的人头。她爱这位先知,却屡遭拒绝,得不到他激情的回应,决心用最诀绝的方式——割下他的人头——去猎取一个亲吻。这个故事令人毛骨悚然,疯狂的爱情居然如此残忍和血腥?真是匪夷所思。且听莎乐美临死前亦狂亦喜的喃喃自白:
啊!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乔卡南。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你的嘴唇有一丝苦味。这是血的味道吗?……不,这也许是爱情的味道吧……人们说爱情有一种苦味……不过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呢?我吻到你的嘴唇了,乔卡南。
莎乐美,这位捧吻先知断头的变态公主,她的名字总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其实,在希伯来语中,“莎乐美”的词义为“和平”,这无疑是一个反讽。
放眼西方世界,除了《圣经》里这位冷血酷美人外,还有另一位莎乐美广为人知。相同的是,她也渴望与伟大的心灵翩跹共舞,获得他们的爱情;不同的是,她犹如强力的助推火箭将一位又一位天才送往预定的轨道,她要的不是死吻,而是以创造为旨归,以探求人类灵魂的奥秘为目的。
露·莎乐美(1861~1937)是俄国将军古斯塔夫·莎乐美的掌上明珠。莎乐美不仅天生丽质,而且非常聪明。十七岁时,她偶然亲聆牧师济罗的布道,为其咳唾珠玉的口才和明心见性的智慧所折服,竟自作主张,写信邀请济罗出任自己的家庭教师,信中有这样的话:“……我希望这不是一位牧师与一位信徒的交往,而是两位同样对人类智慧充满好奇的人之间的交流。”济罗曾碰到过形形色色的怪人怪事,他无不应付裕如,这回,他的心弦却被一位少女的诚意拨响了,决定倾其所有,去填满她求知若渴的“欲壑”。苏格拉底、柏拉图、奥古斯丁、笛卡儿、帕斯卡尔、歌德、席勒、康德、克尔恺郭尔、伏尔泰、卢梭、费希特、叔本华等哲人、文豪一个个风尘仆仆,都被济罗从高高的书架上请了下来,他们的著作足以堆成一座小山。换了资质平平的少女,二十年也未必能啃得完这些硬骨头。可是露·莎乐美照单全收,胃口出奇的好,消化力出奇的强,她面对知识的盛宴,“用膳”之后,居然连饱嗝都未打一个。惟有济罗的爱情她完璧归赵。这太不合时宜了,她崇仰上帝,看到的却是一张世俗的面孔,上帝的仆人岂不是理应无欲无求吗?济罗的使命已经完成,他向莎乐美打开了一扇大门,通向西方文明世界的大门,这才是决定性的。她将从此离开俄罗斯,去远方寻梦。
在母亲露易丝陪伴下,十八岁的莎乐美前往瑞士苏黎士上学,一年后,她就博得了“思想非常成熟,天性则像孩子般纯净”的好评。但她精进过猛,体质下降,时有咯血的病征。选择地中海边的意大利作为疗养地,对莎乐美而言,这无疑是明智的决定。此行,她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优秀的知识女性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后者对欧洲的文化版图和人物星象了如指掌。世间的探险活动五花八门,无非是追寻远方的纯金、爱情、风景和海市蜃楼,但最令人激动的探险则是深入哲人、诗人和学者的精神国度,在那里,将有不可思议的奇遇。
哲人的假面舞
少女的祈祷总是虔诚的,少女的梦想总是热烈的。莎乐美渴望什么?她渴望有朝一日能与伟大的心灵当面对话,从那口甘泉中舀取一瓢琼浆玉液。弗罗琳·冯·梅森伯格是莎乐美的知音,也是莎乐美的引导者,这位“女巫”仰眺璀璨的星空,犹豫的只是该让谁来下凡?她的目光被一颗最闪亮的星,也是一颗最孤独的星吸引了,他就是伟大而又可怜的弗莱德里希·尼采。弗罗琳待人接物的技巧颇为圆熟,她先给莎乐美寄去尼采的新著《悲剧的诞生》,然后又写了一封长信讲述这位哲人的故事。在她的笔下,尼采的精神屹立不倒,人格独立不羁,他剑锋所指,竟迫得尊崇已久的恩师瓦格纳无地自容,大有亚里斯多德“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勇气和憨劲。然而,这位思想的巨人,偏偏又是生活的弱者,他年近四十,却萍踪浪迹,孤身漂泊,而且与病魔长年周旋。莎乐美读了尼采的著作,不禁为他横空绝地的智慧所震撼,读了弗罗琳的长信,又不禁为哲人孤苦悲凉的身世而感伤。震撼加感伤这难道还不够吗?她直觉自己已被征服了,是的,尼采具有伟大的心灵,她渴望尽快见到他。
帷幕徐徐拉开,导演弗罗琳·冯·梅森伯格已退到舞台之后,她正指点欧洲最伟大的哲人去约会欧洲最聪明的闺秀,地点选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弗罗琳急于将此剧导演成千古佳话。可奇怪的副导演则是保尔·李,尽管他内心狂热地迷恋莎乐美,却愿意退避三舍,为朋友让路。至于最迟登场的男主角尼采,经弗罗琳和保尔·李两人从旁大煽特煽,心中的那团烈火已由深红而趋于纯青了。他甚至飘飘然,有点盲目乐观,在写给保尔·李的信中,跳闪着下面的语句:“请您代我问候那位俄罗斯女郎,如果这样做有意义的话。我正需要此种类型的女子。……一段篇章的开始是婚姻。我同意最多两年的婚姻,不过这也必须考虑到我今后十年内将做些什么而定。”这话说得过于托大了,他以为局势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莎乐美则未能征得兄长罗伯特的同意,因为罗伯特的眼光完全是世俗的,对尼采这种饱学多才的老光棍抱有十足的戒心,怕妹妹会上当受骗;此外,他还告诫妹妹,作为大家闺秀,须知形象第一,名誉第一,人言可畏,浪漫无异于玩火自焚。向来特立独行的莎乐美自然很反感这样的提醒,她在回信中明显带着几分火气:
我既不追随典范去生活,也不奢求自己成为谁的典范,我只为我自己而生活。因此我的生活中没有不可逾越的规则,而是有太多不可言传的美妙的感受——它们蕴含于我自身,在喧闹的生活中越受压抑越要呼喊出来。
“一个真正的男子需要两种不同的东西:危险和游戏。因而他需要女人,当作最危险的玩物。”这是尼采的语录。那么,在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他与莎乐美的约会是该算危险,还是游戏,抑或是危险的游戏?
尼采未及躲闪,便遭到了爱神的当胸一箭。当见到莎乐美金黄色的卷发、优美绝伦的面部轮廓、丰满鲜艳的嘴唇、朗若晨星的眼睛和扑面而至的青春气息,他就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这位二十一岁的妙龄女郎举止娴雅,气质高华,思维敏捷,要言不烦,这些都是尼采欣赏的。当弗罗琳问及第一印象如何,尼采的评价只有短短的一句:“那是一瞬间就能征服一个人灵魂的人!”与尼采相比,莎乐美则要冷静得多,在她眼中,尼采的形象显然不是什么白马王子的形象,与那些自己常见的华服盛装丰神秀貌的贵族青年相比,尼采简直无异于山野狂夫。她在回忆录中用了以下这些词去形容尼采:孤僻——尼采的性格几乎一目了然;平凡——尼采的外表没什么惊人之处;朴素——尼采的衣着十分整洁;慎重——尼采的言行节制而略显拘谨;优美——尼采的双手非常吸引人;半盲——尼采的眼睛高度近视;笨拙——尼采的客套仿佛是一个假面具。
这七个关健词串联在一起,将构成怎样的印象已不言自明。尼采毕竟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对此,她并没有感到失望和怀疑。但敬重是一回事,爱慕则是另外一回事,对于一位比自己大十七岁的病夫,莎乐美的心扉欲开还闭。这时,她母亲——一位糖厂老板的女儿开始嘀咕:“尼采先生的财产还不够养活自己,你跟他去喝西北风?”她真的不了解女儿,受穷,这是莎乐美最不介意的一点。莎乐美只担心尼采伟大的心灵是一个风暴眼,除了填没俗世的幸福,自己还将牺牲得更多,包括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
不管怎么说,尼采和莎乐美的旅行还是愉快的,另一护花使者(保尔·李)则未必有此同感。这无疑是全新的体验,尼采仿佛扮演着疯骑士堂吉诃德的角色,护卫着自己的心上人杜尔西内娅。更妙的是,他与莎乐美单独去了一趟海滨城市蒙特卡洛(现为摩纳哥的赌城)。在那里,尼采是否把握了机遇?仅作哲学的玄谈?仅有思想的共鸣?莎乐美透出的口风是:“至于尼采在蒙特卡洛是否吻过我,我已经不记得了。”恐怕连傻瓜都能猜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保尔·李见到尼采的“震颤”和莎乐美的神采飞扬,不由得大吃其醋。而尼采胜券在握,便假装大方,怂恿自己的道友去娶莎乐美。保尔·李很清楚自己处在下风,便再次摆出高姿态:“我是一个厌世者,一想到生儿育女的世俗生活就心存厌恶。还是你娶她吧,她正是你孜孜以求的伴侣。”其实,在尼采早先的想法中,恋爱时的近视只需一副眼镜就可豁然而愈,婚姻则是慢性疾病,不可能妙手回春,世间没有那样的神医和良药。然而莎乐美该是一个例外,世间还哪有这样秀色可餐的解语花?她善于倾听,无论尼采谈到多么玄奥的问题,她全都听得懂。又岂止听得懂,她还能恰如其分地补充几句,仿佛画龙点睛。为这样的女子动心,为这样的女子销魂,尼采一点也不感到可羞可愧。他竟决意为莎乐美而改变自己对女性不甚乐观的看法。幸福本来是可以这样成全尼采的,将他身上屡屡抬头的那股愤愤不平的戾气化为无形,如此一来,作为哲人的尼采也许会受损,然而作为常人的尼采则必定会受益。但尼采打的是最理想的算盘:“莎乐美具备高贵而睿智的心灵,而且有鹰的视觉,有狮子的勇气,她一定愿与我一道肩负起人类精神的十字架,走一条上升之路!”他反复思虑,居然找不到否定的可能性。那么,事不宜迟,他决定向莎乐美求婚,毕其功于一役。可怜的哲人,在思想领域他敢于冲锋陷阵,在感情的后花园则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懦夫,他让道友和情敌保尔·李相机行事,代为操持,自己则一溜烟逃回了瑞士的巴塞尔,静候远方的佳音。
你不妨猜猜看,陷于恋爱迷狂状态的尼采此时满脑袋都蹦跳着怎样的念头?他想入非非:娶莎乐美为妻也许并不是最好的主意,自己更看重精神恋爱,对肉欲是排斥和鄙视的,但为了她的名誉不遭外界的恶意中伤,将彼此的姓名联为一体仍属必要。他甚至考虑到了最世俗的事情,那就是财产,即应该采取怎样的方法获得最划算的版税?也许该去大学里谋得一席教职,因为漂游不定的生活有损于家庭的稳定。他最感欣慰的是,既然找到了智慧的心灵伴侣,就必定有许多元气充盈的精神之子将呱呱面世。
然而,尼采的幻想犹如精美的瓷器,被莎乐美的当头一棒击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