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李敖:红色11-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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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卡曾:至少放下屠刀是好的,不杀生了。
龙 头:也未必吧?你知不知道,这牢里右面墙上还有破纱窗,左边牢门和下面送饭送水倒垃圾的这个小洞却没有,蚊子就有来头了。蚊子一多,赶也赶不走,处长大人没办法,就用扇子把墙上的蚊子一一拍死,一边拍一边说:“这不是杀生,这是打沈之岳!这是打沈之岳!”他说的沈之岳,就是调查局局长。局长把处长大人打成共产党,所以处长大人在牢里把局长打成蚊子,原来屠刀是放不下的,屠刀变成了屠扇子而已。
欧卡曾:哦,我明白了,原来处长大人信佛是这样信的,原来信了半天,还有两个面。
龙 头:两个面还算客气的呢!你知道《西游记》猪八戒的师父唐僧吗?他的真名叫玄奘,他从西天取经回来后,翻译有《十一面经》,说有十一面观音佛像,(做手势)佛像正前方三面做慈悲相,左边三面做瞋怒相,右边三面做白牙上出相,后方一面做暴恶大笑相,上头一面做佛面相。如今处长大人若成了佛,十一面是不够的,一定得匀出一面做特务相才成。你说对不对?
欧卡曾:哈哈,龙头真有意思,特务相是什么模样?
龙 头:人面兽心改成兽面兽心就得了。你看看史处长,是不是兽面兽心?
欧卡曾:难道坏人就没有好相吗?
龙 头:有的也有,像你们奉化老乡长蒋介石就是。这个人长得不错,老了尤其好。注意啊,我也讲敌人优点。总统大人比起处长大人来,就如同阎王老爷比起牛头马面来,总该像样一点。不过你得注意,他的照片,除了洋记者照的,都由一个专门摄影师拍的,然后统一发给各报社,所以你看到的,是修了版的特定角度,看起来慈眉善目也好、神采奕奕也罢,还是动过手脚的。所以,真的奉化人到底什么德行,还有待了解,只是有一点敢断定的是,蒋奉化的屁股,一定没有你这王奉化的黑,恭喜你了,欧卡曾。
欧卡曾:(笑)龙头,真谢了,龙头……听,脚镣声来了,处长大人回来了。
余三共:(倾听)真的,你的听力这么好?
欧卡曾:听力不好,做贼要倒,那还成吗?
(牢门喀哒开了,史处长边骂边入,门又喀哒关了。)
史处长:(激动得直喘气)我给国民党做走狗做了这么多年,就是这种判我死刑的下场啊!他妈的这样对我,以后走狗还有人当吗?他妈的!真是他妈的(把手上的文件一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余三共:(奚落)处长大人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啊?
史处长:他妈的说我是共产党,律师说在口供上我签字承认是共产党,法官就认定我自白与事实相符,判我死刑。他妈的在那里面,几天几夜不睡觉,又大刑伺候,不承认行吗?我做处长时,把蒋经国找来给我审,三天以内,我保证他也承认是共产党,不但他知道的会全说出来,不知道的也会全说出来。蒋经国如此,沈之岳也一样,甚至什么文天祥、史可法也一样,统统给我招了!
余三共:文天祥可有《正气歌》,上面可写的“鼎镬甘如饴”,鼎镬是大蒸笼、大汤锅吧,把他给蒸死烫死,他说他都不怕。
史处长: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现代的科学多进步!文天祥那时候有电吗?可以被“摇电话”那种刑摇得你屁滚尿流吗?文天祥那时候有汽油吗?可以被“杀猪”那种刑灌得死去活来吗?文天祥那时候有西医和听诊器在旁伺候吗?可以一边给你受刑,一边由医生听你心脏,让你肉体上痛苦到极限,不会被刑求致死吗?
欧卡曾:什么是“杀猪”?
史处长:“灌水灌汽油”戏称为杀猪,将人像待宰的猪一样,绑吊起来灌水、灌汽油。灌水或灌汽油时,用湿布蒙脸,鼻子不能呼吸,张口吸气又只吸进水或汽油,人要窒息挣扎,挣扎当中,又不停地施灌,喉咙发出深沉的哀号声“哦——哦——”,不仅气喘如牛,而且不停地往口外喷唾液或油渍。同时,吃水多了,腹胀难熬,终于呕吐,倾吐出的胃里之物有:水、酸与黏液。吐完后筋疲神昏,身虚心悸。如果是灌汽油,胃部且有灼热烧痛的苦楚,而且很快就头昏脑胀,天地摇转,金花乱钻,以至于昏迷不省人事。这是一种整人、刑人不必见血、不留痕迹的恶毒手段,文天祥受得了吗?我也怀疑。还有一种药丸呢,吃下去,你什么都说,你不但承认你是共产党,还会承认你是毛泽东呢!还有,就算你有本领不承认,说你是共产党而你不招,即便你身体是铜墙铁壁不怕大刑伺候,抵死不招,他们也有办法找证人从旁证明你是。这种证人就是职业证人,是他们养的。例如他们养个叫许岱宗的证人,他是变节的共产党,招之即来,来就作证,说你是他共产党同志。最妙的,当年抓他、把他安排做职业证人的前保安处组长陈鸿渐,后来被自己人整,也被诬赖成共产党了,而这一诬赖案的证人,不是别人,就是陈鸿渐养出来的职业证人许岱宗!一个案子,有证人证明你是共产党,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了。陈鸿渐案以外,调查局的副处长李世杰案更精彩了,他们弄出三个变节的共产党,异口同声咬李世杰,像三条狼犬一样地咬住不放,结果,李世杰也变成了共产党。
余三共:只听过养猫养狗养汉养小老婆,从没听过养证人的,太邪门儿了。
史处长:就这么邪门儿,它就活生生地发生在国民党的台湾,古之所无、今之罕有呀!
余三共:(奚落)不过,话说回来,这些逼供的花样,不就是你们调查局干的好事吗?不是吗?
史处长:(不悦)也别全赖调查局吧,这种抓人整人刑人的单位可多着呢,而且都花样百出,也别全赖到调查局头上吧!
余三共:你是调查局的处长,你不是说你不刑求逼供,单凭晓以大义就取得口供了吗?
史处长:(犹豫)哦……哦……我是说我不刑求。
余三共:那你手下呢?
史处长:我手下应该也不。
余三共:以你处长大人这么精明,如果你手下刑求,他们会瞒你吗?能瞒你吗?瞒得了你吗?
史处长:(犹豫)哦……哦……别提这些事了,我信了佛,一切都是报应、报应!今天律师告诉我,我声请复判后,复判时间在军法局要三个月,也快下来了。律师说我大概可以改判无期徒刑,那时候我会被移送到其他单位服刑了,我们就拜拜了。无期徒刑有假释的机
会,我假释出来,会跟住在楼上的我太太一起出家,我当和尚,她做尼姑。我们没有小孩,只养了两条狼狗,我最喜欢它们,听说我们夫妇被抓后,家也被抄了,两条狼狗被带到调查局长沈之岳王八蛋家里去了,我最愤愤不平。等我出来,狼狗也早就老死了,一想起来,我就恨。
龙 头:“旧时处长堂前狗,牵入调查局长家。”这是我改写的唐诗。处长大人啊,佛教徒,可不能恨人哟!
史处长:好吧!那就不恨吧!可是,说我什么都可以,说我是共产党,太荒谬了,竟给我戴红帽子!几十年来,我办了多少共产党的案子,只有我给别人戴,今天竟有人戴到我头上,太荒谬了。龙头,你评评理看。
龙 头:多少年来,国民党处心积虑给我戴帽子,可是就是难以戴上红帽子。原因无他,我来台湾时,年纪还不到十四岁,说我是共产党,殊嫌不伦;后来虽有了红卫兵,且我的年龄与红卫兵相当,但究竟人在台湾,如此罪名,仍嫌荒谬。我曾大言壮语说粗话曰:“我到台湾的时候,鸡巴还没长毛;如今毛都快白了。没长毛的时候,是小得做不成共产党;毛快白了的时候,是老得做不动共产党。所以,想戴我红帽子,免了。”其实我所以能免,就因为我来台湾时还不到十四岁,而年纪大我几岁的人,都有戴红帽子的基因,你处长大人几十年来办了这么多共产党,近朱者赤,大概你也不能免疫吧?得了,既然信了佛,你就看开点吧,信佛至少带给你一种好处,就是“报应”。照佛教说法,有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所以现在你得到的,无论祸福,皆为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其实这种佛教理论,不外是哲学上的“因果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同小异只在现世报还是来世报而已。佛教的因果论,认为人作善作恶,不报于今生,必报于来世,果报于今生的叫现世报,有些人一辈子做坏事,但是寿终正寝,因为现世报没轮到他身上;但有些人轮到了,像阁下,就是其中之一。这样也好,请阁下亲身为佛法见证,知道什么是报应不爽啊。
史处长:可是,不论怎么恶有恶报,我也不该戴红帽子而判死刑啊,总该换一顶啊。
龙 头:红帽子有什么不好?说不定光荣得很呢。你阁下是民国以前生的,生为帝国之民,死为共产之鬼,将来说不定共产党追认你呢,追认你一辈子在国民党内制造大量的冤狱,使国民党天怒人怨,相对的,就是共产党的功臣,最后国民党把你坐实为共产党先烈,登记有案,证据确凿,又有什么不好?
史处长:可是,我一直是国民党的忠臣,这罪名总不对头啊!一条罪名,说我是共产党,罪名太单薄了吧?
龙 头:哈哈!你嫌罪名少吗?你喜欢多吗?告诉你吧,清朝雍正皇帝整兄弟,老十四罪名多到十四条,老九的罪名多到二十八条,老八的罪名多到四十条;整年羹尧,老年的罪名多到九十二条,包括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专擅之罪六、贪渎之罪十八、侵蚀之罪十五、忌刻之罪四……使年羹尧变成了“犯罪大王”。你喜欢这样吗?
史处长:那你龙头呢?你不是也被判叛乱罪吗?政府说你是台独分子呢,没人相信你是台独。但你背着台独之罪,不窝囊吗?
龙 头:我的真罪名只有一个,就是“挖政府的根”,就是写文章反政府,其他所有帽子都是假的。不过,假就假,我也懒得辩。《左传》记晋国大夫里克的名言:“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这话演变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中国谚语。在西方,同样的谚语是“给狗一条罪名,就可吊死它”(Give a dog a bad name and hang him。)在这以前,法国的“大夫”利希留就说过“给我六句贵人之言,我就能找到理由吊死他”的豪语,可见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要想用罪名整人,绝对不愁没罪名。秦桧整岳飞,罪名是:“莫须有”。“莫须有”不是没有,是有,只是没告诉你而已。岳飞最后冤死,罪名有一大堆,包括对皇上大不敬、拥兵坐观胜负逗留不进等等,花样奇多,秦桧一点也不发愁。岳飞案在我眼中,重点不是这些,而是岳飞的反应。岳飞被抓头一天晚上,有消息说要出事了,岳飞说:如果上天有眼睛,不会让忠臣蒙冤狱;万一蒙到了,想躲也躲不掉。第二天,抓他的人来了,他笑着说,注意这个笑字,皇天后土,可以表明我的心。从此一直到死,我们看不到他说话的记录。他的罪名,都是靠别人的一面之词成立的。岳飞死后二十二年,他的冤狱平反了,证明了当年所有的罪名都是可笑的、不值一驳的。这一平反,说明了岳飞毕竟是高人、是大将,他早已看清秦桧在把“政治问题,法律解决”。辩什么法律呢?什么罪名还不是一样!岳飞不愿说什么,他真高!谈法律,就得谈两个问题:第一要问有没有罪。第二要问判的罪是不是他的罪。但如不谈法律,而谈政治的话,这两个问题就全成儿戏。有没有罪?没有也有;是不是他的罪?不是也是。这样一来,跟他们谈法律,就是废话。耶稣被抓的时候,最早的罪名是说他要“拆毁上帝的殿”、“拆毁这人手所造的殿”;后来又加上“说僭妄的话”、“诱惑国民”、“禁止纳税给凯撒”、“并说自己是王”。说自己是王,就构成了叛乱罪。这一大堆罪名,跟耶稣所作所为,并不“若合符节”,但耶稣没有辩,最后同两个强盗一起被处死。耶稣不愿说什么,他真高!岳飞死时三十九,耶稣死时三十四,他们死时年纪不大,但对人际真相的了解,都老到练达,洒脱无比。岳飞、耶稣的共有特色是:对加给自己的可笑罪名,都不屑置辩。为什么?一辩就俗!
史处长:岳飞和耶稣都没有辩,他们都了不起。
龙 头:耶稣只是没有辩而已,但不如中国的岳飞。因为岳飞在被抓的时候还会笑,他不但不辩,还能笑着不辩,这才是真正的高!基督徒的耶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