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李敖:红色11-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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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就不自由。”夏禹不自由、后稷不自由、斯宾塞不自由、戴布兹不自由。——所有伟大的性灵里,念天地悠悠,都有“自由的不自由”。
史处长:听了龙头这番话,心境的确完全不同了,但还免不掉一种忧心,孔子不是说“仁者不忧”吗?自己忧心忡忡,反过来说,是不仁了吧?本来是麻木不仁,怎么忧国忧民也不仁了?
龙 头:孔子说“仁者不忧”,他错了。范仲淹不仁吗?他“先天下之忧而忧”。文天祥不仁吗?他“悠悠我心忧”。仁者悲天悯人,仁者无奈,仁者忧。仁者“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仁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忧”,范仲淹说“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也错了。天下大乐以后,仁者又别有所忧了。
欧卡曾:听了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的话,翻来覆去,都是大道理,我们听不懂。但有一点,我们懂了,就是龙头口中的什么兄弟兄弟,我们道上的人,很讲究这些,比如说,我在公车上扒了人的钱,被你看到,你不吭气,下车后,你拍我肩膀,要我分一半给你,我就会揍你;但你拍我肩膀,说一句切口,说:“老兄,我们拜个小把吧!”我就不会揍你,并且分一半给你。为什么?因为你说了行话,你也是道上的人,见者有份,你是兄弟,这是我们黑社会的行规。
史处长:你们的行规很有趣。我们只知道义结金兰、“拜把子”,不知道还有“拜小把”的这门学问。
欧卡曾:不是学问,是规矩。
龙 头:这叫“盗亦有道”。你们的规矩还有很多吧?“贼不空手”啦、“拜小把”啦,还有什么,代表你们的信仰、人生观?
欧卡曾:还有一个最务实的,就是“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比如说我们偷了一只手表,今天把赃物脱手,只卖一百元,明天可卖一千元,今天就卖,一百元拿到手,就在今天花掉、就在今夜花掉,而不等到明天卖一千元。明天,对我们太遥远了。
明天是什么,明天可能天灾、可能地震、可能飞来横祸、可能被条子抓走,明天不可靠的一千元不如今天可靠的一百元实惠。我们相信“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们没有明天,也不稀罕明天、也不要明天。我们没有未来,今天就是我们的未来。你们不要怪我们太现实,其实我们很务实,我们只活生生地活在今天,活在可靠的今天,谈明天干吗?明天在哪儿(两掌向上翻)?
龙 头:(点着头)你这小子也不无道理,你这种“贼的人生观”也不算全错。如果明天天塌了,你今天过得真很务实。
欧卡曾:我们不但“就在今天、就在今夜”,我们还有更务实的,就是“就要现金”。一切你认为你所有的、不能化为现金放在口袋里,就不算为你所有,在紧要关头,变现、拆现、兑现才是真的,不能变成现金的东西,都是假的。
龙 头:富兰克林说世界上三样最可靠的东西是老妻、老狗和现金,你欧卡曾和富兰克林不谋而合呢!但你欧卡曾更务实,因为老妻和老狗会死掉,现金不会。你欧卡曾的人生观,在我们眼前一闪,会使我们这些相信救国救民的理想主义者、人道主义者暂时失明,我们受难也好、殉难也罢,都会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力。宋朝的大儒朱子住在庙里,半夜听到钟声,他感到一种恐慌,突然有把持不住自己的感觉,因为佛家的夜半钟声比起儒家的仁义道德有时更有震撼力、更直指本心。我们真的不能说小偷错,如果他再转变为义贼或侠盗,像侠盗罗宾汉一样,就更有趣了。
欧卡曾:什么是侠盗罗宾汉?
龙 头:罗宾汉是12世纪时英格兰中部休伍德森林(Sherwood Forest)中的胡子——我们东北人叫强盗做胡子。休伍德森林是皇家森林,罗宾汉出没于此,显然有跟政府过不去的意味。罗宾汉“盗亦有道”,他劫富济贫、惩贪除暴、侠骨柔情、光明磊落。八百年来,他的轶事众口相传,多少民歌与传奇,都以他为主角,他成为正义的化身。但这些正义,是以趣味、奇情、快乐、生动、悲壮的形式行使,一点也不枯燥。罗宾汉有恩于匹夫匹妇,但他未尝没有心理准备,准备匹夫匹妇的忘恩负义。像是黑泽明笔下的七武士,功德圆满后,落得匹夫匹妇的冷眼。自古以来,英雄豪杰对世态人心,早就有苍茫与大度的了解。匹夫匹妇是现实的、健忘的、嫉妒的、残忍的、不可恃的。但英雄豪杰并不因此就心灰意懒,他们还是要在夹道欢呼中或路人啐骂里,走上前去。一张漫画里画着罗宾汉被他一个手下兄弟质问,说你劫富济贫,“到底那些穷蛋又为咱们哥儿们做了些什么?”(But then again; what did the poor ever do for us?) 漫画中罗宾汉没有答复,我替他答复吧,为善的本身,就是报酬。罗宾汉最后被女人陷害,流血死在修道院里。这女人是受罗宾汉的敌人利用的“新女性”。当他的亲密战友小约翰冲进来救他,并要烧掉这狗娘养的地方的时候,罗宾汉阻止了,他说:“算了吧!我不同意这馊主意,我从不伤害一个女人,或是与女人为伍的一个男人。”(Nay; I cannot grant that boon; for never have I injured a woman or a man in woman's pany。 )最后他与中国英雄的作风不谋而合,拿起弓箭,朝窗外、朝远方,射了生平最后的一箭,说了:“埋我在箭落的地方。”(Lay me where the arrow drops。) 就死了。
欧卡曾:龙头,你看来是文明人,并且饱读诗书,但我看到你不太文明的另一面——你想做,至少向往,罗宾汉那种野蛮人。
龙 头:一点没错,我喜欢过去的罗宾汉和未来的欧卡曾。
欧卡曾:我喜欢现在的龙头,和挂在墙上的那件皮袍子(看着墙上)。
史处长:龙头啊,你看欧卡曾贼眼溜溜的,看中了你那件皮袍子了。
龙 头:这件皮袍三共最喜欢,我猜这共产党一直想共我的产。
它是我家祖传的,它的价值,南方人不能完全知道。这件皮袍子是猞猁皮做的。猞猁又叫猞猁孙,也叫失利,也叫土豹,是东北产的一种像狸的小动物,能爬树,它的皮在皮货中是上品,在《大清一统志》这种书中就有记录。能穿上这件皮袍子,表示过去家里是有钱人家。欧卡曾对有钱人家一定有一种特有的嗅觉,他很识货,虽然只知皮毛。
欧卡曾:(试探的表情)我可以过来摸摸它吗?
龙 头:(笑)只要不拿,摸摸可以。
欧卡曾:(边摸皮袍)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毛——真——好!
(牢门喀哒开了,班长伸手指向史处长。)
班 长:史处长,接见!你律师来了。
史处长:(抓起手边的文件)等了这么多天才来,真该死(哗啦哗啦拖着脚出去,门又喀哒关了)!
欧卡曾:(好奇)龙头啊,处长大人这么大的官,怎么挂上了?我是说,怎么戴上脚镣了?
龙 头:他被判了死刑,判了死刑都挂上,这是牢里规矩。
欧卡曾:什么罪啊,这么严重?
红色11(七)
连载:红色11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作者:李敖
龙 头:共产党,可是是假的。他们调查局里内斗,他被局长沈之岳斗垮了,胜者王侯败者贼,胜者局长败者“匪”,他就给戴上红帽子,说他是共产党了。
欧卡曾:刚才你不是说他是“专抓共产党”的吗?他怎么变成共产党了?他如果是共产党,那么他抓的共产党,都该是假的才对,真共产党怎么会抓自己的同志呢?
龙 头:说得也是啊,他如果是共产党,那还了得!他主持抓共产党,要制造出多少冤狱啊?其实,抓共产党固然制造冤狱,不抓共产党也照样制造不误。我讲个武汉大旅社命案的故事给你听。1959年,台北市武汉大旅社有一个客人叫姚嘉荐的上吊自杀了,警察局本来查清楚了他是自杀,因为他是菲律宾华侨,消息登在菲律宾报上,蒋介石看到了,认为会影响华侨投资,就下条子,上面八个大字:“查明事实,从严侦办。”结果调查局就朝不是自杀而是他杀的政治方向办下去。首先调查局派人抓了旅社的职员游全球,据游全球告诉我:“那是民国四十八年十二月八日,大约十点钟左右,我已经快要睡觉了,突然有两个人跑进来,问说: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给他看了以后,他说,好,你到楼下来。那时武汉旅社门口已经摆了好几部车子,我一上车,眼睛就被蒙起来了,开、开,开了大约个把钟头,到了一个地方,我下车还是他们抱我下车的。进了屋子,蒙的布才拿开,调查局的专员王琪就问我,刚才在旅馆,你叫些什么?我说,我叫,我当然叫,我又没犯法,我叫什么?还没讲完,王琪的手就过来了,一掴两个耳光。我说你怎么打人呢?调查局的人说,我怎么不打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调查局。我说,这是调查局?我又不是共产党,我是恨共产党才到台湾来的。他们说,你是杀人犯。我说我杀了谁了?他说姚嘉荐。我说,你们治安单位不是办了案,说是自杀的吗?他说不是,是你们杀的。我说,是我们杀的,凭你们说的就是我们杀的吗?他们说,你杀他干什么?我说,我没有杀他干什么。我今年三十八岁了,我会随便帮人杀人吗?他们就不管了,把我拉出去。那天晚上就有四个人,两人是打手,一人问,一人笔录。打了以后,第二天晚上,就用两百支光照眼睛,一边打耳光,一边照眼睛,那种难受劲儿,唉,一边流眼泪,一边受光照,眼睛就像刀割一样难受。第三、四天以后,就更难受了,他们拿盐水给我喝,喝了以后,就不再给水喝了。不喝盐水也不行,不喝他揍你。然后持续三四天,不给喝白开水的时候,我渴得难过,要水喝。他们说,要喝就得承认杀姚嘉荐。我说,我承认好了,就我一个人杀的。他们说,不行,有很多人杀的。我说,你要我承认,我当然就说我一个人杀的。他们说,不行,不只你一个人。我说,不只我一个人到底是哪几个?我都没看到,是不是没到齐?他们说,都是你们旅社那几个。我说,我们旅社有两百多人,是那两百多个吗?他们说,譬如林某某啦……我说,就是林某某和我两个吗?他们说,还不止呢,还有其他人,好,游全球,你不要以为你骨头硬,你慢慢就会讲的。我说,这不是骨头硬不硬的问题,你既然要我承认,总要告诉我是承认哪几个人吧?然后又换了地方,这下子更厉害了,把我衣服剥得光光的,十二月天,就开着电风扇吹;还把电话线绑在两个大拇指,线绕在脖子上,他通一下电,我人就振跳一次,这样整法,或者拿鬃刷子在光脚上刷,我真受不了,于是我说,你要我承认可以,但是一定要告诉我有几个人杀,很多人杀?很多人是几个?七个?八个?九个?如何杀法?不然我只能承认我一个人杀的。他们说,你一个人不可能杀。我说,如果我一个人不可能杀,我就没有杀人。好了,接着就是让我仰躺在一条板凳上,鼻子上捂一块湿毛巾,把辣椒水一滴一滴,渗过湿毛巾,滴进鼻子里去。我后来听别人说,还有一种刑,是把猪鬃插进尿道中,不过我没受这种刑。我从八号被打到二十四号,为什么我知道是二十四号,那天他们休假,其中一人说,妈的,游全球,就是为了你们,害得我们不能过Christmas。八号那天起,我几乎就没有睡过,他们四个人一组,六小时换一班,把我整得惨兮兮的。二十四号那天,他们突然说,你既然没杀人,可以交保,就叫来几个菜在里面吃。我因为十几天没睡,加上喝了点酒,被关在警卫室中,半躺半睡,感觉身体好像飘着一样,迷迷糊糊的,到了夜里一两点,又忽地把我摇醒,然后带我去看姚嘉荐尸体的幻灯片,跟我说姚嘉荐找我。我说,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他要找我?他们要我跪下。我说,我为什么要跪他,他又不是我杀的。但他们还是逼我跪。
他们说,我不承认也要盖章。我说,我不承认当然不盖章,他们便一个人抓起我的手盖章,一个人照相,等抓到我的手往自白书盖上的那一刹那,抓的人闪到一边,照的人就照下了我单独在盖自白书的镜头。我在调查局待了五十天,只有第三天检察官来过一次。我说,报告检察官,我是冤枉的。他说,好,你是冤枉的,问了一点笔录就走了。移到看守所后,检察官来侦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