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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13-李敖:红色11-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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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何遽不为福乎?”怎么知道这不是好运气呢?几个月后,那匹跑掉的马回来了,还拐回来胡人的好多匹好马,朋友们又来道贺,他爸爸塞翁说:“此何遽不能为祸乎?”怎么知道这不是走霉运呢?这时候一家都是好马,他儿子骑个痛快,一天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朋友们又来慰问,他爸爸塞翁说:“此何遽不为福乎?”怎么  
知道这不是好运气呢?过了一年,胡人大举入塞,打过来了。塞上的壮丁,人人保家卫国,多少人都战死了,这摔断腿的青年无法作战,逃过一劫,活了下来。这就是有名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寓言。这则寓言很普通,很多人知道,但是不知道解释它的真髓。《淮南子》书里写这则寓言,只解释到“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事实上,塞翁老先生固然有“塞翁哲学”,却少了“管仲哲学”。什么是“管仲哲学”?高人面对人生,有他信仰的一些人生哲学,这种哲学可点出的有很多,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因祸为福说”。大历史家司马迁评论管仲,说“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人间的事,几乎都不脱“祸福倚伏论”,就是“老子”所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种理论衍发出人对祸福的控制到底有无能力问题,有多少能力问题。对高人来说,《孟子》的答案是说“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淮南子》的答案是“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为邻”。这些哲学都显示了祸中有福、福中有祸,祸福是一家的、是相贯的。照“塞翁失马”的老看法,塞翁对祸福之来,一律违规处理,表示无能为力,但对管仲说来,这不只是看法问题,而是做法问题,祸来了,他可以“因祸而为福”,使不利转变成对他有利,换句话说,管仲相信人对祸福有控制能力,他可以并且善于因祸而为福,把失败转化为成功。《史记》书里记载的这个“管仲哲学”,范围是“其为政也”的,就是特指在政治方面他有因祸为福、转败为功的本领。其实,“管仲之器小哉!”他这种哲学,实在应该推而广之,适合人生的各方面。人生有多少不如意的事?照晋代贤者的估计,“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现代的革命狂又重新估计,说不是十居七八,是十之八九。这么大比例的不如意事,全靠无所事事听其自然的塞翁哲学,固然可以善自宽解、随遇而安,但总觉得太消极了、太无为了、太听天由命了、太不管仲了。所以,我不能完全欣赏“塞翁哲学”,我比较喜欢“管仲哲学”。“管仲哲学”的精义是承认人生有祸事、有失败、有大量不如意,但是他面对祸事、失败、不如意,抱有一种信仰,那就是我要乘机转变它,因祸为福、转败为功,把不如意事化为对我有利,把人生百分之七八十、八九十的不如意事有以扭转,或者乘机歪打正着,捞到一笔。我的一位朋友的爸爸告诉他说:“如果在马路上跌倒了,不要立刻爬起来,先东张西望找找看,说不定会捡到什么宝贝,这一跤也不算白跌。”这位老爸,可真算得上是全世界最乐观的哲学家,他比管仲还管仲呢!所以,坐牢算什么?我要牢不白坐,天下没有白坐的黑牢,我要值回票价,关我的人也要付出代价。

  欧卡曾:(大声拍了地板一下)绝透了!绝透了!龙头讲到后来,根本讲的是我们“小偷哲学”。你们一定听过“贼不空手”那句话,那就是我们的哲学。我们小偷进了你家偷东西,有时白虎星了,什么都偷不到或搬不走,假如空手出来,那就犯了大忌,要倒霉了。所以,至少我们要打开冰箱吃点东西,大吃大喝一下,最后掀开床上棉被,在床上大便小便后,再盖上棉被离开……

  余三共:(气愤)你们这么可恶!

  欧卡曾:我们偷不到,就这样可恶。你倒了霉,闯了空门,空忙一场,当然要报复。

  余三共:报什么复?报复是对跟你有仇、结梁子的人,或对不起你的人,是你偷人家,人家没对不起你,你报复个什么?

  欧卡曾:报复他们有钱。钱怎么来的?钱都是好来的吗?财产为什么他们有,我们没有?

  龙 头:欧卡曾除“贼不空手”哲学外,又有哲学了。他这种哲学其实和19世纪法国的蒲鲁东在《什么是财产》一书里说的完全一样。蒲鲁东说“财产是窃盗”。人类的资源就这么多,你多我少,有你无我,所以,在人类整体资源上,你的财产,其实是不义之财,欧卡曾要偷你,是以盗偷盗,所以,欧卡曾偷人家,他绝不心软,也不手软,如果兼做“采花大盗”,他那家什也不能软,只是太黑了,像是黑人的。

  欧卡曾:谢了,龙头,多谢了。我就崇拜黑人的家什,白人的家什大而无当,软软的,不好,黑人的好。白人只能穿着衣服欺负黑人,脱脱看,看谁家什硬?

  余三共:(对龙头)这小子有种族歧视呢。

  龙 头:至少在床上有。

  欧卡曾:在床上,女人要白,男人要黑。

  龙 头:至少美国第三任总统杰斐逊反对你这话,因为白人的他,在床上搞了黑人女人,并且生下杂种后代。

  史处长:我在英国皇家情报学校受过训,知道一点英美历史,据我所知,杰斐逊主张平等。

  龙 头:没错,但他搞的,是他的黑人奴隶中的女奴。主子搞女奴,是平等吗?如果是平等,那是美国白人的平等。美国白人可信吗?全世界,美国白人最不可信,因为他们窃盗了人类最大的资源,包括女黑人。

  欧卡曾:(试探的表情)龙头喜欢女黑人?

  龙 头:我没见过,也不会喜欢,我喜欢女人要白,或者是东方女人的黄中白。我并不歧视黑人,问题不在女人身上,在我身上,我自己的好恶与习惯而已,就像有人喜欢燕瘦、有人喜欢环肥一样,肥瘦之间,并无歧视问题。

  余三共:龙头对女人的黑白没有歧视,但对是非的黑白有歧视。龙头主张大是大非。

  欧卡曾:我们是下层社会的人,我们不懂大是大非,但我们懂大鱼大肉、懂大打出手、懂大吹大擂、懂“大锅炒”。

  余三共:什么叫“大锅炒”?

  欧卡曾:这你就不懂了,你们大学生就不懂了。“大锅炒”是我们这些小混混,或五六个、或七八个,在外面又吃又喝,谁有个新把到的马子,也约来一起吃喝,然后一起出来晃,找个空屋、教室或草地,大家就轮奸了她,一个一个上,上得那小马子哭得叫得死去活来,大家快乐极了,这就叫“大锅炒”……

  余三共:(突然暴怒,忽地跳起来,快速以食指前后戳指着欧卡曾)王八蛋!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太可恨了!太残忍了!你们这群王八蛋!王——八——蛋!

  龙 头:(全房错愕时,神色夷然)三共啊!你可以生气,但也别生这么大的气嘛,欧卡曾只是向我们说说他们小混混们的生活方式,你的反应太义愤填膺了,你吓坏了他,也吓到了每一个人。

  余三共:他们真太可恶了!太残忍了!太没水准了!他们这样对女孩子,他们居然轮奸她,这些脏东西!强奸都不对,怎么还可以轮奸,干什么“大锅炒”,真是王八蛋!太可恨了!太残忍了!

  龙 头:的确如你所说,但你也犯不上对欧卡曾个人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认识你三个月了,从来没看到你这么激动过,你好像突然恨起欧卡曾来,恨得不次于恨调查局的特务似的,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呀?

  余三共:(望着窗外,摇着头)龙头啊,不要问了吧(突然下来,把头埋在被里)!

  龙 头:(双手向下按,要大家安静)三共可能有点累了,让他休息休息吧!

  史处长:我们谈点别的。刚才三共说龙头对是非的黑白有歧视,说龙头主张大是大非。

  龙 头:三共说得对。我这个人是非分明,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我不会说欧卡曾有一个白屁股,那是颠倒黑白。因为黑白分明,我碰到事情总是不问别的,先问黑白。例如你说要介绍个瓜子脸的女朋友给我,我的注意力不在瓜子脸,先反问你是黑瓜子还是白瓜子,所以,有时候会因过分认真而有点孤立。我觉得男人一生,能够成为男子汉最重要,坚持是非分明,即使独来独往,陷入孤立,也要做男子汉。当然不独来独往,有一堆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更好。要分几个男子汉成分给他们。

  史处长:那你自己岂不减少了?

  龙 头:他们是我的“分身”,我是百分之百,他们也是。像孙悟空撒出毫毛一样,个个都变成孙悟空。

  史处长:原来你是可以分的。

  龙 头:不但可以分成别人,也可以分开自己。

  史处长:分开自己?

  龙 头:分开自己,就像三共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样。也许人们会问,怎么能这样?三共不是说过吗,人本来就有两个我。岂止两个,三个四个也不一定。

  史处长:这就是心理学上的双重人格、多重人格吧?

  龙 头:解释上,比心理学上的要宽。因为所谓双重,有时候是精神与肉体分成两个,不一定是大脑分成两个。

  史处长:不但可分成别人,也可分开自己,除了下棋以外,请龙头举例举例。

  龙 头:记得《瓦尔登湖》的作者的话吗?梭罗坐牢的时候,他说他“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高墙实在等于浪费材料……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我……他们总以为我惟一的目的是想站到墙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时候,看守那种紧张样子,真叫人好笑。他们哪里知道才一转身,我就毫无阻挡的跟着出去了……”梭罗当然不会小说中穿墙透壁的功夫,他这种来去自如,是指观念上的解脱,观念上“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他虽然身在两坪之内,但心在六合之外,神游四海,志驰八方,就像拉夫瑞斯在牢里写诗给情人一样。印度圣雄甘地师承了梭罗的不合作主义,也师承了梭罗的坐牢哲学。甘地说志士仁人在狱中,“肉体虽给关起来,灵魂并没关起来”,他的灵魂是自由的。这种看法的关键是强烈的唯心论,它告诉人们,所谓自由与不自由,“问题的关键,还在一个人自己和他所持的心理状态”,你心里觉得自由,自由就在;你心里觉得不自由,桎梏就在。甘地说他自己在狱中,和梭罗一样,身在网罗,却神游四海;人在监狱,却心在远方。他把自己分开了。甘地说:“他们抓了我,给了我自由。”我把梭罗、甘地这种自由,叫做“不自由的自由”,因为不自由中有自由。

  史处长:不自由中有自由,这么说来,是不是自由以后、出狱以后,就更自由了,从此没有不自由了呢?

  龙 头:这可未必。

  史处长:为什么,这不有点被虐狂吗?

  龙 头:不是,而是另一种心境纠缠住你。

哲学家斯宾塞说:“没有人能完全自由,除非所有人完全自由;没有人能完全道德,除非所有人完全道德;没有人能完全快乐,除非所有人完全快乐。”这种伟大的透视力、伟大的胸襟,我给它下了一个描绘,这叫“自由的不自由”。“自由的不自由”的特色是民胞物与,是把受苦受难的人当兄弟,又使自己有责任感。夏禹感觉天下有淹在水里的人,就好像自己把他们淹在水里一样;后稷感觉天下有没饭吃的人,就好像自己使他们挨饿一样,有这种抱负的人,后天下之乐而乐,众生不成佛的时候,他自己不要成佛。“新约”《哥林多后  
书》第十一章里,为这种心境做了动人的总结:“有谁软弱,我不软弱呢?有谁跌倒,我不焦急呢?”有这种心境的人,他自己坚强,感受兄弟的软弱;他自己站起,焦急兄弟的跌倒;他自己自由,念念不忘兄弟的不自由。当年,开火车出身的美国劳工领袖戴布兹,因参与政治反抗,被判十年,关在牢里。由于他极富人望,虽在牢里,却在美国大选中,一百万选民对他戏剧性投票。1921年,哈定总统特赦了他。出狱后,人们庆幸他重获自由,他却从斯宾塞的句子里,说出了这样的千古名言——While there is a lower class I am in it。While there is a criminal elements I am of it。While there is a soul in prison I am not free。 只要有下层阶级,我就同俦;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只要狱底有游魂,我就不自由。

  真的,“我就不自由。”夏禹不自由、后稷不自由、斯宾塞不自由、戴布兹不自由。——所有伟大的性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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